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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假假

2011-10-24 01:38:40
清明 2011年5期

衛 鴉

1

出火車站順著迎賓路往前直走,拐個彎就到了深南大道。這里的確是太美了,寬闊的路面氣勢恢弘,長驅直入地插向這座城市的腹地。馬路知道這是深圳最繁華的地帶,也是深圳最美的一條大街。以前在電視上看到過,那是一檔宣傳深圳城市建設的專題節目。剛開始的時候,馬路感覺特區原來跟內地城市大同小異——清一色的鋼筋水泥、高樓大廈,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可是,隨著深南大道的突然出現,深圳一下子就成了他向往的地方。在馬路的眼里,那些絢麗的電視畫面向他展示的不是條街道,而是一個鮮明的標志,光彩奪目地刻在這座叫深圳的城市里。

馬路來深圳,最想見的就是深南大道。前些天還在朝思暮想,現在突然間已經站在上面了,就像做夢一樣,有些恍惚。現實與電視畫面總會有些差距,但也不是太大,這條平坦寬闊的道路,貫穿深圳腹地,的確是這座城市值得驕傲的一個標志。如果攤開深圳地圖,從東往西看,你會發現深南大道就像根堅挺的脊梁骨,支撐起了整個深圳的城市框架,若是有股足夠強大的力量,抓住深南大道往上一提,一定可以將整座城市完整地提起來。電視里展示的深南大道,跟馬路目睹的情況基本吻合——一樣地繁華,一樣地密集,一樣地擁擠,路兩邊的房子真他媽多,人和車也真他媽多。他沿著深南大道往東走,穿過一座又一座人行天橋,走過一個又一個紅綠燈路口,這條路還是遠遠地看不到盡頭,不知道到底有多長。人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大城市對人口的凝聚效應在這里一覽無余。馬路停下來,把包扔在腳邊,拿出手機拔打馬橋的電話。

“哥,我到了。”馬路說。

“嗯,先等著,我在開會,一會給你打過來。”電話里頭是馬橋小心謹慎的聲音,就像蚊子哼哼。

“等?再等下去我就要被烤熟了,你還是我哥嗎?”馬路嚷嚷著,心里火急火燎的。走到哪陽光跟到哪,甩不掉,太熱了。他把手遮在額前,仰頭看天。太陽白白亮亮的,銀盆一般在頭頂懸著。所有的路面都被陽光烤得慘白,熱氣絲絲縷縷地騰起來,面條一樣在空中扭曲著上升。街兩邊全是掛滿汗水的臉和人頭,行色匆匆,在這個水深火熱的季節里倉促地奔忙。馬路擦了把汗,說:“要不這樣,我來找你,你告訴我坐哪趟車,在哪一站下,下了之后怎么走……”

話還沒說完,手機里傳來一串忙音,馬橋倉促地將電話掛掉了。馬路有點懊惱,難道開會比親兄弟還重要?他頭一回碰到,也只有在深圳才碰得到。這座城市沒什么人情味,這一點馬路立馬體會到了。馬路想不明白,這么熱的天,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在陽光下活動?而且都走得很急,像一匹匹被鞭子抽打著的馬,在他身邊奔跑,雖忙碌但卻井然有序。這就是特區,人人都像是生活在一曲激烈奔放的交響曲中,臉上只有朝氣,只有激情澎湃和積極向上的表情,沒有慵懶和疲態。馬路有點不太適應這種節奏,生活嘛,就得從從容容,沒必要弄得像行軍打仗似的,沒什么意思。他提起腳邊的包,甩到肩上,把手機往褲兜里塞,打算找個陰涼的地方先待段時間,等馬橋開完會后來接他。

沒有陰涼的地方。整個深圳就是一個大火爐,走到哪熱氣跟到哪,甩都甩不掉。馬路蹲到路邊的一棵樹下,是南方的小葉榕,枝葉十分繁茂,吸去了不少熱量。幾分鐘后,馬路感覺稍微好了點,拿出手機,給馬橋發短信。剛按三個字,屏幕突然現出兩個字——再見,然后一黑,沒電,關機了。再開機,開不了。他使勁按住電源鍵,怎么按屏幕上就是不出現開機畫面。碰鬼了,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沒電,馬路身上的冷汗突然就涌了出來。開不了機,就意味著他聯系不上馬橋。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可到了深圳,他就是一面隨風飄蕩的風箏,繩子的那一頭在馬橋手里攥著。這條繩索一斷,他突然間就飄了起來,感覺整個人都虛脫了。怎么辦?馬路腦門上的汗珠聚成了線,順著額頭往下淌。他撩起衣角,想把汗擦掉,但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冷汗越擦越多,擦著擦著,突然有個聲音從身后飄到耳邊。

“要證件嗎?本科、碩士、博士,都有。”

“什么證件?”馬路停止擦汗,把衣角放下來,回過頭看。問他話的是個中年男人,三十上下,長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又黑又瘦。

“什么證件?當然是畢業證了。”瘦男人說。

“我要畢業證干什么?”馬路莫其名妙。

“你來深圳是干什么的?”瘦男人問,“是不是找工作?”

“廢話,”馬路說,“當然是找工作了,不找工作,難道還來旅游?”

“這就對了,看你也不像旅游的樣子。”瘦男人將馬路上下打量了幾眼,就像瞬間將他解剖清晰了一樣,說,“你是第一次來深圳吧?”

馬路點點頭,他的確是第一次來深圳,所以才對這座城市的龐大與繁雜感到敬畏,一碰到手機沒電,他就六神無主。要是在家鄉,手機爛掉也沒關系,他在那地方土生土長了二十幾年,這二十幾年培育起來的人脈關系,比世上任何一張網絡都要讓他覺得牢實可靠,讓他感到安穩和踏實。他太了解家鄉了,這種了解具體到了每一個人、每一種性格、每一寸土地,他都清楚地知道。而深圳是個什么地方,他一無所知。正因如此,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哪怕是碰到一件極小的事情,也讓他這個大男人一籌莫展,比如說手機沒電了,聯系不上馬橋,他立即就誠惶誠恐。在深圳這座城市里,除了馬橋,其他一切都是未知數。自然,馬路也不明白來深圳找工作,跟瘦男人口中的畢業證能扯上什么關系。

“你太不了解深圳了,”瘦男人說,“在深圳這地方,沒有畢業證,找份工作比登天還難。深圳是什么地方?是咱們全中國人才最集中的一座城市,同時也是人才最泛濫、最浪費的一座城市。”他指著路邊的一位清潔工,“我敢跟你打賭,他口袋里沒準就揣著一張本科文憑。”

清潔工也得本科生,馬路想,太夸張了吧,那些大學教授們傳授出來的知識最終用于掃地?這不可能。但文憑的重要性,馬路還是知道的。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成果,第一當然是搞活了經濟,第二就是把全中國幾乎所有的人才都集中到了沿海地區。在深圳,沒有一張文憑,是難以找到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的。但那是別人,馬路不一樣,他哥是經理。經理自然有經理的優勢,馬路的工作,馬橋早就給他安排好了,畢業證這東西,根本就不需要。所以馬路拒絕了瘦男人的推銷,他笑著說:“畢業證我就不要了,能不能借你的手機用用?打個電話。”

“打個電話,沒問題,出門在外,都是朋友嘛。”瘦男人非常爽快,一口應允,很慷慨地把手機遞過來,“按國內長途算,一分鐘二十塊。”

馬路差點跳了起來。一分鐘二十塊,這哪里是國內長途?宇宙長途還差不多。他想這家伙一定是吃定了自己。除了向他借手機之外,馬路還真找不到別的辦法。手機這東西普及之后,全國人民人手一部,中國的公用電話亭基本上也就消失了。另外再找人借手機,馬路知道是什么結果,十有八九把他當成騙子。瘦男人肯借手機給他,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只是太黑了。馬路直想罵娘,但忍住了。他咬咬牙,成交。二十塊就二十塊,要是這二十塊能買回他跟馬橋之間的聯系,那也值了。馬路接過手機,立即拔打馬橋的電話。打一遍,提示關機,他心里一冷,再打,還是關機。他打了七八次,電話里傳來的始終是那個溫柔甜美的女性聲音:“您所拔打的電話已關機。”

“打不通。”馬路把手機還給瘦男人,一臉的沮喪,“完了。”

“什么完了?”

“我哥完了。”

“好好的,你哥怎么就完了?”瘦男人莫名其妙。

“我是說,打不通電話,就找不到我哥。”馬路糾正自己的口誤。

“沒地方去了吧?”瘦男人問。馬路點點頭,瘦男人說中了,聯系不到馬橋,他的確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在深圳,除了馬橋,眼前這個黑瘦精明的家伙,應該算得上是跟他最熟的一個人了。

“那好辦,先去我家住著。”瘦男人說,一臉助人為樂的表情,“你想想看,在深圳的隨便哪家賓館住一晚,最少得三四百,不劃算。去我家里,我只收伙食費,八十元一天,怎么樣?今天碰上我,算你運氣好,便宜你了。”

馬路又好笑又好氣。一晚上收八十元伙食費,還說便宜你了。不過回頭想想,也還真算是手下留情了,不像收電話費,一分鐘二十,心比鍋底還黑。他覺得這家伙的生意頭腦能精明到這個份上,算是修煉成精了。馬路身上的錢不多,出門時只帶了一千,路上花掉兩三百,口袋里還剩下七百多一點,大概只能為賓館作兩個晚上的貢獻。再說,住賓館一個晚上要花三四百塊錢,這個數字在馬路的消費觀念里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他決定暫時先去瘦男人家里,等聯系到了馬橋再做打算。

2

瘦男人住在一個叫三十一區的城中村里。從字面上理解,城中村就是城市里的農村,看上去既不像城市,也不像農村。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綠化帶,沒有平坦筆直的馬路,一眼望過去,滿地都是顏色不一,建筑風格卻相當單調統一的居民樓,火柴盒一般,密密麻麻地擠在那里,這是深圳的另一面。

馬路跟在瘦男人身后,在一些橫七豎八的巷子里穿行。一路上遇到的人也形形色色,有開店的,有推三輪車叫賣水果的,有擺地攤賣二手書的,有修鎖的,有端個搪瓷缸沿街乞討的,總之,五花八門。如果把這些臉譜匯集起來,那就是一個完整的小社會。馬路覺得自己在一天之內看到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深圳,一個是有深南大道的深圳——大氣、繁華、富有;另一個是有城中村的深圳——局促、混亂、貧窮。馬路無論如何也難以將這兩個深圳重疊在一起。他問瘦男人:“你覺得深圳好不好?”

“好不好,這我也說不準,怎么說呢?有時覺得好,有時又覺得不好。”瘦男人說,“總之一句話,對有錢人來說好,對沒錢的人來說并不是那么好。這座城市變化太大了,幾乎一天一個樣。”瘦男人告訴馬路,他剛來深圳那年,深圳到處都是這樣的城中村。這里的房子叫親嘴樓,本地人建的,自己不住,用來出租,價格比公寓低廉,空間卻比公寓大。最大的好處是沒有物業管理,來去自由,適合那些沒有正當職業,或者雖有正當職業但收入低的人居住。后來深圳徹底城市化了,消滅農村,首先消滅的,當然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城中村。以前他住羅湖,后來搬到福田,然后是南山、蛇口,再后來就到關外來了。就算是關外,這樣的城中村也是過一年就少一片,他擔心再過兩年,像他們這類人就沒有容身之處,那時就得回老家了。

“怎么不找份工作?”馬路問。

“找什么工作?賣假證難道不是工作?有點職業歧視吧?你說的工作,是指進工廠打工?我也想,可上哪找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全世界的人,不,應該說全宇宙的人都在歧視河南人,那些工廠招工的時候,只要一看到你籍貫一欄寫著‘河南’兩個字,立馬就跟見了鬼似的,惟恐避之不及,哪會招你入廠啊。”

“為什么要歧視河南人?”馬路被弄得莫名其妙,“河南,好地方啊。”他知道,中國的六大古都里,河南就占了兩個。一個文化底蘊這么深厚的地方,居然會受到岐視,這事他還是頭一回聽說。

“愛滋病,你聽過沒有?”瘦男人說。

“這病我知道,絕癥,得上了就完蛋,確實挺嚇人的。”馬路說,渾身的毛發一下子豎了起來。他知道這病比癌癥還可怕,癌癥不傳染,要死只死一個,而愛滋病是可以傳染的,搞不好就死一片。

“河南出了個愛滋病村。”瘦男人說。

“這沒什么可怕的,連溫總理都跟他們握過手。”馬路說。這事他從電視里看到過,因為這事,他一直挺佩服那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就這么一個握手的動作,消除了很多人對愛滋病的錯誤認識。

“可別人不會這么想,尤其是在深圳。”瘦男人說,“深圳有錢人多,有錢人都貪生怕死。”

馬路點點頭。有錢人的確怕死,一個人越是有錢,就越能體會到延長生命的重要性。

“日本人侵略了中國八年,沒人去歧視,你看看現在的社會,日本車滿街跑,日本貨家家戶戶都在用。河南只不過出個愛滋病村,卻遭人歧視起來了。現在的河南人到了深圳,如果沒有文憑誰能找到工作?沒有工作,不偷不搶,不賣假證,不賣假光盤,就只有餓死,我干這行,也是出于無奈。”瘦男人憤憤不平。

“回老家算了,哪里黃土不埋人啊?”馬路說。

“我他媽早想回了,要不是她……”話說到一半,瘦男人就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轉移了話題,“想不想喝兩杯?”

“想。”馬路點點頭。太想了,熱了一天,口干舌燥,渾身都快冒煙了。一想起冰凍啤酒,馬路的喉結差點就涌到了嘴巴里。瘦男人在一家小店門口停下,拿了兩包紅泥花生、兩包麻辣牛肉干,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速食食品、六瓶啤酒,覺得六瓶不夠,又加了四瓶,一共八十八塊八。“好數字。”瘦男人說,“既便宜又吉利。”

反正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錢,當然便宜了。馬路想,深圳的消費,真他媽貴。結完賬,馬路口袋里的百元大鈔又少了一張。

進了屋,他們先自我介紹。“我叫馬路,馬,是馬路的馬,路,也是馬路的路。”馬路說。他伸手出,跟瘦男人握了握。瘦男人的手有些硬,馬路握上去的時候,就像突然抓住了一塊鐵,堅硬、冰冷、粗糙。也就是說,這個外表精明的男人過得并不好,從一個人的手,基本上可以洞悉他的生活品質。

“我叫秦漢風,秦始皇的秦,好漢的漢,喝西北風的風,容易記吧?以后你就叫我阿風好了。廣東人稱呼人,喜歡帶個‘阿’字,什么阿三阿四、阿貓阿狗的。剛開始聽上去不太習慣,怪別扭,時間一長就適應了。現在我的朋友都這么叫我,習慣了。”瘦男人說,“阿風,這稱呼其實不錯,親切。”

馬路點點頭,按他的說法,阿Q這個名字也很親切了。可惜了,秦漢風,一個多好的名字,硬是被這種“阿阿阿”的廣東風格搞得不倫不類,讓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魯迅筆下那個落魄的“農民革命家”去了。當然,怎么稱呼無所謂,代號而已。

阿風把啤酒拿出來,沒有杯子,圍屋子找了一圈,還是沒有。“不用杯子更好,對瓶吹。”阿風說,用牙齒咬住瓶蓋,一撬,沒開,再咬,還是不開,“日他媽,這瓶蓋頑固得跟生了銹似的,是不是假酒?”阿風把瓶子遞給馬路,“你來試試。”

馬路接過瓶子,沒用嘴咬。他伸出手掌,覆蓋在瓶上,四個手指鉤住瓶蓋邊沿,使勁往上一拉。呯的一聲,開了,黃色的金屬蓋子鉗在他掌心里,瓶口冒出一縷白霧,然后是一層白色冒沫,很洶涌地鼓了出來。

“神人啊。”阿風趕緊用嘴巴堵住瓶口,眼睛都瞪直了,“你是干什么的?”

“武警兵,”馬路說,“剛退伍。”

“怪不得,能劈磚頭嗎?”

“能。”馬路說。

阿風吐吐舌頭,太神了,英雄啊。他說以前只在電視里看過表演,那些武警兵飛檐走壁、碎磚斷石,硬打硬的真功夫,太佩服了,不服不行。他做夢都沒想過英雄會從電視里走出來,真真實實地站在自己身邊。這么一來,阿風對馬路的態度一下子就變了,開始用一種既敬佩又羨慕的眼光來看馬路。

馬路又抓過一瓶啤酒,用同樣的方法又開了一瓶。“喝。”馬路說,伸出酒瓶。阿風也伸出酒瓶,兩只瓶子碰一下又分開。他們仰起頭,各自對著瓶子吹了半瓶。感覺太好了,一股涼意涌進嘴巴,順著喉嚨滑進肚子。啤酒這樣喝才過癮,半瓶下去,熱氣立馬降下一半,等一瓶啤酒喝完的時候,馬路的五臟六腑都清涼起來了。

秦漢風,聽上去不錯,馬路開始回味這個典雅的名字。秦時明月漢時風,這名字一出口,詩情畫意撲面就來了。他想,這家伙的父親一定是個文化人。再想想自己的父親,對比之下,差遠了。那倔老頭是個鐵路建筑工人,一輩子就知道修橋鋪路,連給兒子取名字也不離他的老本行——兄弟倆的名字,一個馬橋,一個馬路,土到掉渣了。

“你家就生你一個?”馬路問。

“就一個。”阿風說。

“要是再有個女兒就好了。”馬路不免有點遺憾。

“我爹也想再生,多多益善。農民嘛,別的長處沒有,就是體格好,有的是精力,要是沒搞計劃生育,他準會讓我媽像母豬下崽那樣生出一大窩。我們那里的人都喜歡生兒子,封建觀念嚴重,滿腦子傳宗接代的思想。對了,生女兒有什么好?我估計我爹即使再生,想要的也是兒子。”

“要是生個女兒,就可以叫明月,秦時明月漢時風,明月和漢風都有,完整了。”馬路說。

“原來是這樣,真浪漫。哥,你不當詩人可惜了。”阿風說。

聽到這聲哥,馬路心里一暖。要說深圳沒有人情味,那也不完全正確,得看什么人。比如說阿風這人,馬路就覺得挺有人情味的。他們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可是一瓶啤酒下去,在阿風嘴里,馬路已經變成了哥。豪情一來,喝酒的速度就更快了。他們又開了兩瓶,還是瓶蓋一咬開就對著吹。

“真爽,好久沒這么痛快喝過了。”阿風繼續說話,“哥,你想要明月啊,這簡單,我馬上就可以給你變個明月出來,你信不信?”

馬路當然不信,活生生的人,從十月懷胎到養大成人,得花費多少時間和金錢,哪能像劉謙變魔術那樣,說變就變出來?

“明月,明月。”阿風對著房間里喊了兩聲,“出來。”

門開了,果然出來一個女孩。“明月來了。”阿風說,搭著馬路的肩膀,向女孩介紹,“我哥,馬路。”

馬路眼前一亮。女孩長得不錯,圓臉,長發,一套綢質的睡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打扮素面朝天到了極致,這樣反倒顯得更加清純。馬路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具體是什么地方,他想不起來,也許是記憶出現了誤差。有很多人,比如說眼前這女孩,天生就長著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一看就讓人覺得眼熟,就好像八輩子之前就認識似的。這就叫眼緣,馬路聽別人說過,這樣的人只要見過一面,就像一枚釘子釘進記憶里,拔都拔不掉。

“明月?”馬路說。

女孩沒說話,只是盯著馬路呵呵傻笑。馬路很快就看出來,女孩有點不太正常。可惜了。如此清麗脫俗的一張臉,卻生動不起來,即使是笑,也笑得不太自然,臉上的表情就像雕出來似的。真是天妒紅顏,馬路想,當然,如果正常的話,這么清秀的一個女孩肯定不會睡在阿風的房間里。

阿風揮揮手,讓女孩回去。女孩很聽話,立即返回房間,哐當一聲關上門,那張木偶般的臉消失了。他們繼續喝酒。

“她真叫明月?”馬路問。

“假的,沒名字。”阿風說,指指自己的腦袋,“這里不正常,問她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的,怎么問都問不出來。”

“這么說,她是傻子?”

“差不多吧,”阿風點點頭,“也不完全是,大多數時間癡癡呆呆的,有的時候又表現得特別清醒。我也分不清她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怎么來的?”馬路又問。

“撿來的。”阿風說,開始向馬路講述。一年前她躺在路邊,餓昏了,想一想,這世態也真他媽炎涼。當時有很多人圍觀,沒一個人伸出援手,后來他站出來了。當時他腦子里也沒有別的想法,就是覺得她可憐,一沖動就學了雷鋒,做了件助人為樂的事。撿回來以后才知道是個瘋子,說她瘋又沒全瘋,能吃能睡,也會保護自己。平時哪兒都不去,就待在房子里,也很聽話,讓她吃飯她就吃飯,讓她睡覺她就睡覺。睡覺的時候,抱也讓抱,摸也讓摸,可是一脫褲子,她的瘋勁就上來了,開始發狂,像瘋狗一樣亂抓亂咬。“苦不堪言啊。”阿風說,伸出胳膊,把袖子卷起來給馬路看,雜亂的一把牙印,再伸出另一條胳膊,也是牙印。阿風連連苦笑,快一年了,一直就這么煎熬著,就好比對著一餐美味,看得到,聞得到,卻吃不到。這日子過起來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受夠了。好幾次把她帶出去,想丟到街上,一了百了,可是一轉身,她自己順著原路又找了回來。真是奇了怪了,說腦袋有問題,記憶力又出奇地好,送多遠都能找到這地方。有一次他坐著火車,把她帶到了湖南一座叫郴州的城市里。下車之后,他把她丟在站臺上,立馬就往另一輛火車上跑,不敢回頭,他擔心一回頭就跑不掉了。人畢竟不是木頭,這么長時間了,很多個晚上都睡在一起,多少有點感情。這次是真脫手了。他跑開之后,女孩圍著站臺四處找,找來找去找不著他,很快就被站臺上密集的人流淹沒。火車開動的時候,他又從車窗里看到了她,她蹲在一根柱子旁邊抹眼淚,這時他那顆堅硬的心突然就軟了。他告訴自己,不能心軟,要堅定,堅定,再堅定,無論如何都不能下車,可最后還是掀開車窗跳下了車。

“欠她的。哥,你說我傻不傻?活了二十多年,連爹媽我都沒養過,不是不想養,而是沒能力,靠賣假證,搞兩個錢不容易。可是這女孩與我素不相識,我卻平白無故地養了她一年。”阿風又喝了瓶酒,“虧大了,到現在我還不知怎么稱呼她。這下好,有名字了,明月,就叫明月。”阿風說,搖晃著站起來,看上去有些醉了,“明月,這名字真好聽,還是你厲害,我怎么就沒想到?”

馬路心中涌出一股暖意。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感動。以前在報紙上也看到過不少好人好事,比如說有些慈善家,做了一輩子的慈善事業,死后仍然堅持將所有遺產捐給慈善基金會,一分都不留給子孫后代。這些事沒有一件能感動他,但阿風和這個女孩的故事,卻把馬路感動了。有點不可思議,感動他的可是個假證販子啊。在馬路的印象里,賣假證是件犯法的事,抓到了是要蹲監獄的。

“天天賣假證,你就不怕坐牢嗎?”馬路問。

“怕。”阿風說,“我當然怕了,不但怕,而且怕得要命,每天滿腦子里裝著的全是威風凜凜的人民警察,連做夢都經常被嚇醒。但怕也要賣,擔驚受怕,總比挨餓要好。深圳這城市,太他媽現實了,像我這樣的人,沒文憑,還河南人,不賣假證就得挨餓。我他媽不但賣假證,也賣假手機、假充值卡、假煙假酒,總之,只要能搞到錢的,我都賣。當然,我絕對不賣假藥,假藥會害死人。我承認我不是個好人,但跟很多貪官比起來,我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好人。”

阿風的舌頭逐漸大了起來。十瓶啤酒喝完,他果斷地趴下了。馬路也喝得七七八八。手機已經充好了電,馬路把手機連同充電器一起拔下,摁住開機鍵。屏幕亮了,馬路心里立馬就穩妥了,手機開了,意味著馬橋也就離他不遠。

馬路想到該給馬橋打個電話,他按到電話簿,想查找到馬橋的電話,手指卻不聽使喚,翻來翻去找不到馬橋的名字。多翻幾次,酒勁涌了上來,跟著頭就開始犯暈,滿屋子的東西旋轉起來。不打了,他把手機扔在地上,倒在阿風旁邊就睡了過去。

3

馬路做了個夢,夢的內容跟以往一樣,主角是自己和丁小草。丁小草是他女朋友,高中時就談上了。那時很純潔,他們之間的親密動作,無非就是牽牽手、親親嘴,再深一點的內容,馬路想過,但沒有發生。丁小草不愿意,他也不敢,畢竟是學生時代,腦子被傳統思想洗得很徹底。

當兵期間,馬路經常會做一些和丁小草有關的夢,夢中的地點形形色色,但內容雷同,眼睛一閉,腦子里就像裝了臺DVD那樣,不停地播放著他和丁小草共同主演的成人錄像。他夢到自己和丁小草有時躲在麥田里,有時躲在叢林中,或者是一個黑暗幽深的洞穴里幽會。總之,只要是能夠掩人耳目的地點,在馬路的夢里都出現過。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是夢不到一張床。

退伍后,馬路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丁小草準備了一張床。他在縣城最好的賓館里開了間房,約丁小草見面。距高中畢業已經兩年多了,倆人都已經過了青澀期,全身上下一派生機勃勃,該懂的事情都懂。是時候了,馬路決定把夢里的事情變成現實。兩年多啊,什么概念,七百多個晚上,他做了七百多個虛幻的春夢,早就憋得不行。他估計丁小草也憋得不行,干柴和烈火,一碰就能燃起來。

可事實卻不是這樣的。在賓館里見面,丁小草很高興,問東問西,在馬路面前,她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但馬路想要的不是問號,而是句號。他一聲不哼,抱著丁小草火急火繚地往床上摁。丁小草說輕一點輕一點,馬路你他媽想干什么?

馬路還是沒哼聲,他用自己的動作給予回答。丁小草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變少,馬路不是在脫,是撕,咔嚓一件,咔嚓又是一件。撕到內褲的時候,丁小草不干了。丁小草說:“別別別,馬路你別耍流氓啊,親一親可以,干那件事情還不行,得結了婚才可以。”都他媽什么年頭了,還得結婚?馬路心里想。管不了那么多了,光親不干,他哪里忍得住。想停也停不下來。馬路沒有停,邊撕褲子邊說:“結婚好,結婚好,我們這就結一下婚。”那條內褲他撕到一半就撕不下去了,丁小草伸手攥住了他兩腿之間的關鍵部位。“結婚?”丁小草說,“說得倒輕巧,連房子都沒有,拿什么結婚?”

馬路疼得齜牙咧嘴,“房子”兩個字就像迎頭澆下的一盆冷水,讓他身上的熱情一下子就沒有了。房子,他還真沒想過。現在的女人結婚,車子、房子和存款,一樣都不能少。丁小草算是好的了,她的通行證只是一套房子,沒提車子,車子比房子更貴。馬路問過,在縣城里,兩房兩廳的,最少也得十萬。對很多人來講,十萬就是少打兩場牌,少包一個二奶。對馬路來說,十萬很遙遠。丁小草夠意思,一人五萬,不要他全攬。五萬也很遙遠,但再遙遠也得去賺。沒有這五萬,他和丁小草的愛情就得繼續在夢里進行下去。因為馬橋在深圳當經理,所以馬路的五萬在深圳,于是他來深圳了。

來到深圳,莫名其妙地就認識了阿風。住在阿風家里,還是做夢。這次馬路沒有夢到麥田,也沒有夢到樹林和洞穴,他夢到的是深南大道。在夢中他摟著丁小草,走在深南大道上面,這么漂亮的一條路,一個人也沒有,只屬于他們倆,多好啊!他大大方方地就去脫丁小草的衣服,然后是褲子……深南大道啊,這太他媽奇妙了,馬路想,想到這里褲襠一熱,醒了。

醒來后發現不是在深南大道,而是在阿風的狗窩,也沒有丁小草,只有兩個酒鬼和一屋子的啤酒味。馬路擦擦眼睛,陽光很好,沒有風也沒有云,太陽干干凈凈的,像個火盆掛在窗外。又是個火辣辣的晴天,這狗日的天氣,非得把人往死里烤。馬路怕了,好在房間里有臺風扇呼呼地轉著,比待在太陽底下涼快多了。從太陽掛在天空的方位判斷,應該到了中午。該起床了,馬路想。他翻身,沒翻動,兩條腿架在自己的肚子上,像個結實的絞刑架把他絞得死死的。他移開其中的一條,感覺手里毛乎乎的,不用看也知道是阿風。再去移另外一條,感覺不太一樣,小巧多了,沒有毛,滑溜溜的,摸在手里就像摸著一塊緞子。馬路艱難地扭動脖子,一瞥,冷汗立馬冒了出來。躺在地上的是三個人,他睡中間,阿風和明月分睡兩邊。三人都是一絲不掛,就像三條光溜溜的魚。明月的半個身子和一條腿還架在他身上,保持著一個他在夢中跟丁小草嘗試了很多次的姿勢。出大事了!馬路低頭去看自己的褲襠,兩腿之間黏黏糊糊的一片,是血和精液的混合物。原來不是夢。馬路就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找衣服。剛穿好,明月也醒了,坐起來,像件光溜溜的瓷器,目光炯炯地盯著馬路看。跟昨晚相比,明月臉上的表情生動了很多,羞澀中帶著甜蜜,就像一位剛揭下紅蓋頭的新娘子,對馬路露出一臉意味深長的微笑。這種笑使她看上去已經完全正常了。馬路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他看看阿風,還好,地上躺著的是頭死豬,這家伙就像幾千年沒睡過覺似的,臉朝下,嘴巴專注地啃著地板,呼嚕打得兢兢業業,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

怎么辦?馬路心里狂跳不止。面對這種情況,他實在想不出該怎么辦。直覺告訴他,只能裝睡。那就裝睡吧。對不起了,他在心里暗自對阿風說了一句,草草把現場清理了一下,很巧妙地讓自己身上的痕跡轉移到了阿風身上,趕緊又躺回地板上,把頭歪過去,讓自己也變成了一頭死豬。

兩個小時后,馬路聽到一陣殺豬般的號叫。“誰他媽干的?!”阿風起來了,衣服也沒穿就跳過來,一把揪住馬路的衣領,“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是不是我干的?”馬路瞪大眼睛,表示驚訝的同時,他竭力讓自己保持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明月,被弄了。”阿風說,指著明月,示意馬路看。這點馬路早看到了,明月兩腿之間一攤血。

“我操。”馬路嚇了一跳,彈簧一樣蹦起來,比阿風更加激動。裝得真像,專業演員恐怕也就這個水準,他不得不開始佩服自己了。馬路指指阿風:“你那里也有血。”又指指自己,從頭到腳穿戴完好無缺,他把衣領整了一下,“很明顯,你說是誰干的?”

“這么說,是我干的了?”阿風指著自己的鼻尖。馬路點點頭。

“炮,炮,炮。”阿風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說起話來有點像哭。對這件事情,他深信不疑了。馬路松了口氣,看來阿風的精明,也只是外表上的。馬路讓阿風先別激動,趕緊把衣服給明月穿上。阿風就像沒聽到似的,也不管明月是否還光著身子,抓過自己的衣服倉促地套在身上,掀開門就沖了出去。馬路只好幫明月把衣服穿上了。這女孩還是癡迷地對著他看,眼神里一片迷離。這種表情,他曾經在丁小草臉上也看到過。她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馬路越想心里越發虛。

“我是誰?”馬路試探著問。

“哥。”明月說,“你是哥。”

“我是說,我叫什么名字?”馬路又問。

“哥。”明月還是說,“你叫哥。”她抹了一把鼻涕,臉上又恢復了呆滯的表情。馬路松了口氣,看來是心里太緊張,自己把自己嚇著了。讓一個瘋了的人突然之間變正常,只有電影里才有這樣的離奇情節。很多導演本身就是瘋子,缺乏生活邏輯。

阿風回來后,手里多了兩掛鞭炮。“哥,我想放炮。”阿風說。除了放炮,他找不到別的方式來表達心中的狂喜。

“對,放炮,我也放,一人一掛。”馬路說,把鞭炮撕開,從窗口掛下去,點上火就噼里啪啦地炸開了。

“瘋了。”窗外有人罵道。

“不瘋才怪,想了一年,總算幸福了一回,誰愛罵讓誰罵去。”阿風說,他的聲音在鞭炮聲里顯得更加激動昂揚,真是瘋了,“反正罵又罵不死人,就算罵死我,我他媽也愿意。光棍打了二十幾年,終于有女朋友了,不對,應該是老婆,睡過覺了就是老婆,你說是不是,哥?”

“是是是,絕對的老婆。”馬路大聲附和著,看著手中的鞭炮雨點般脫落下來,一節節變短,在噼里啪啦的爆炸聲里,煙塵和碎屑紛紛揚揚。這一刻他有些恍惚。馬路看了一眼明月,這女人就像個花癡一樣,兩只迷迷離離的眼睛緊盯著他不放。馬路趕緊又把頭扭過去,不敢再與明月對視。好在阿風并未發覺,發覺了也不會在意。他只顧著為自己慶祝,專心致志地舉著手中的鞭炮,就仿佛那些鞭炮是許多張嘴巴,可以把他心底的喜悅一聲接一聲地吶喊出來。一個被幸福感淹沒的男人,根本就不會去捕捉那些微妙的細節。鞭炮終于放完了,阿風拍拍手上的塵土。噼啪聲停下來,硝煙很快被風吹散,清靜了。可馬路耳朵里還是嗡嗡嗡地響著,就仿佛聲音也具有慣性一樣。在這些殘余的嗡嗡聲中,他聽到阿風在問:“哥,你有女朋友嗎?”

“有,”馬路說,“當然有了。”這次他說的是真話,要是沒有丁小草,碰到這種事情也不會這么慌張。

“你也把女朋友變成老婆了?”阿風問。

“沒有。”

“我不信。”

“要是變成了老婆,今天放鞭炮的就是我了。”馬路說。

阿風呵呵笑了起來,幸福的表情很明顯,使這個尖嘴猴腮的家伙居然有了幾分魅力。看來男人只有在幸福的時候,才最有味道。這個有味道的男人,使這間狗窩也具有了幾分味道。但再有味道,馬路也不能久留。

“我得走了。”馬路拿起手機,“再不走我哥會瘋掉。”

“急什么,再玩兩天。”

再玩兩天,馬路也想。如果忽視職業,阿風這人還算不錯,雖然是賣假證的,但有同情心,這一點太難得了,比很多道貌岸然的人要強很多,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喝酒也痛快,跟這樣的人待在一起,別說兩天,兩個月也很容易度過。但看到明月在一邊對著自己笑,馬路連一秒鐘都不敢多待。

“再見。”馬路說,心里卻想,最好是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了,他沒向阿風要電話號碼。

“你哥在哪里?”阿風問,“告訴我地方,以后好去找你。”

“龍華。”馬路隨口說了個地名。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龍華在哪里,只知道是深圳的一個地方,有點印象,順手就從腦袋里取了出來。

“什么廠?”阿風又問。

“不知道廠名,只知道是家電子廠,做手機配件。”馬路說。這次他說的是真的,馬橋的確在一家手機配件廠做經理。說出來他也不怕,他估計,在龍華做手機配件的電子廠,沒有一百家,最起碼也有八十家。從八十家工廠里找個人出來,得具有相當的毅力。

走的時候,馬路把身上所有的錢掏出來,自己只留下一百塊,作為到馬橋那里的路費,剩下的全塞到了阿風手里。

“怎么?把我當乞丐?”阿風很堅決地把錢退回給馬路,說他只收八十塊,說好八十就是八十,作為生意人,他必須堅持原則。

4

從阿風家里逃出來,馬路不知道該往哪里走,腦子像個馬蜂窩,亂成一團,擠擠挨挨全是明月那張臉,沒有空間供他去思考別的事情。他來到一個公交站臺,隨便攔住一輛大巴,也沒看是開往哪里,跟著一群人就擠了上去。有點像逃命了,他一輩子都沒這么倉皇過。車里面比車外面人更多,椅子上密密實實全坐著人,過道里也塞滿了人,車上方的環形扶手上,吊著許多只形形色色的手,像藤上結著的瓜果。售票員走過來問,到哪里?然后把手伸到馬路面前,示意他買票。馬路掏出五塊錢,對售票員說:“到哪里你自己看著辦,就按這五塊錢坐,能坐到哪算哪。”售票員說了一句神經病。馬路沒聽到,聽到了也不會計較,愛罵誰罵誰去,現在他腦子里除了明月還是明月,全世界的聲音都與他無關。

一個小時后,售票員讓馬路下車。馬路迷迷糊糊地就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在站臺上待了許久,才想起開手機。先找到馬橋再說,這才是當務之急。手機拿出來,剛開機,電話響了起來。他摁下接聽鍵,把手機舉到耳邊。電話里傳來馬橋焦急萬分的聲音,“你死到哪里去了?”馬橋急切地嚷了起來。

這還差不多,有點親兄弟的樣子,那個哥又回來了。馬路看了看站牌,上面寫著“白石洲”三個字。就是這里了,他問馬橋知不知道白石洲這地方。馬橋說:“你怎么搞到白石洲去了?害我在火車站找了一個晚上加半個白天,還以為你死了。”他讓馬路別再瞎跑,就在站臺上等,哪里都不要去。

馬路掛掉電話,蹲在站臺邊等。來來往往的大巴就像一張張大嘴,把一撥又一撥的人吐出來,把另一撥又一撥的人又吞進去,轉眼間就去了另一個地方。這世界還有點意思。馬橋在電話中表現出的急切,讓馬路心里稍稍舒服了些。但這種舒服也很短暫,明月那張臉讓他舒服不起來。他拼命想把明月忘掉,卻無論如何忘不了。沒過多久,那些在公交車的大門里上上下下的人,仿佛都變成了明月。馬路把視線從公交車上挪開,還是忘不了那張臉,每一個從他眼前經過的人,都像明月。后來他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這個世界。閉上眼睛也忘不了,他發現明月比丁小草還麻煩,丁小草只在夢里跟著他,明月走到哪跟到哪,只要是他的思維可以抵達的地方,就有明月。唯一一個不像明月的人是馬橋。一個小時之后,馬路看到一輛的士停在旁邊,一個帶黑框眼鏡的男人拉開車門走出來。這次馬路看清楚了,不是明月,是他哥。

“沒死啊。”馬橋說,接過馬路的行李,扔進后備廂,示意馬路上車。

“沒死,但離死也不遠了。”馬路說,他指的是明月那件事,真要是死了倒也痛快,一了百了。

上了車,馬路心里才慢慢踏實下來。在深圳,馬橋就是他的唯一依靠,來到馬橋身邊,就像一艘船從風浪中駛進了港灣,安全的感覺真好。出租車在一片工業區前面停下來。“到了。”馬橋說,讓司機停車。付了錢,他繞到車后去取行李。

“這是哪里?”馬路跟在馬橋身后下車。

“龍華。”馬橋說。

馬路嚇了一跳。馬橋的工廠真的就在龍華。早上阿風問他地址的時候,他胡亂一蒙,說在龍華,沒想到居然給蒙對了。世界就有這么奇妙,怪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先是遇上阿風,再遇上明月。他覺得這一兩天里遇到的怪事,比他之前二十幾年遇到的所有怪事加起來還要多。馬路又是一陣心驚肉跳,跟著馬橋進了工業區。這個工業區規劃得還算整齊,比馬路想象中的要好多了。前面是廠房,許多煙囪從樓頂上聳出來,向天空噴著黑灰色的煙霧。后面是宿舍,每棟宿舍的走廊上都掛滿花花綠綠的衣服。中間是由幾個籃球場組成的大操場,看不到打球的人,會打球的和不會打球的,這時候都在車間里坐著。挨著宿舍的地方,是兩排低矮的商鋪,開滿了小賣部和快餐店。

馬橋住的是干部宿舍,在三樓,一個小套間,有臥室,有客廳,還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一個人住,這條件算是不錯了。從房間里的整潔程度來看,馬橋是個一絲不茍的男人,即使是以馬路在部隊里養成的生活習慣來衡量,馬橋的房間也整潔得無可挑剔了。就是單調了點,沒聞到女性氣息。馬路有點遺憾。馬橋大他五歲,二十七,在老家,這種年齡段的男人早結婚了。

“一個人住?”馬路問。馬橋點點頭。

“什么時候給我找個嫂子?”馬路又問。

“上哪找?沒房沒車,我倒是想來個裸婚,沒那運氣,差點的女孩看不上,好點的都扎錢眼里了。”

房房房,他媽的又是房,馬路有點憤憤不平了,看來兄弟倆卡在了同一道關上。難道房就這么重要?女人嫁的到底是男人還是房?馬路想不通。他更想不通的是,馬橋一個月一萬多塊錢的工資,為什么還買不起房?在他的印象里,那些在內地上班的人,一個月兩三千,存個三五年就可以買套房了。

“這里是深圳。”馬橋說,“不是內地。”

“深圳又怎么了?深圳難道是天上,不是人間?”

“內地一套房多少錢?”馬橋問。

“十萬八萬吧。”馬路說。

“十萬八萬,在深圳只能買個廁所。”

“說笑吧?一個廁所要十萬,金磚貼的?那一整套得多少錢?”

“就算在龍華買,少說也得一百多萬。”

乖乖,一百多萬,冥幣還差不多。馬路吐吐舌頭,他腦子里一輩子都沒出現過這么一個關于錢的龐大數字。看來深圳錢多也是假象,隨便一套房子就一百多萬,鈔票比紙還不值錢。馬橋說,這還是關外,要在關內,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沒有四五百萬拿不下來。馬路更加震驚了。一套房四五百萬,還讓不讓人活了?那還能叫房?應該叫銷金窟。四五百萬是什么概念?從銀行里提出來,厚厚的幾百沓現金堆在那里,一張張去燒,那也得燒上好幾天。要是換成農村,一整個村子全年種地所得的收入,加起來恐怕也買不起一個深圳的廁所。在這座城市里活下來太不容易了,馬路想,難怪馬橋在深圳干了這么些年經理,至今連個首付都付不起。

“還差多少湊夠首付?”馬路問。

“五萬。”

馬路心里咯噔一下,五萬,五萬,他媽的又是一個五萬,丁小草五萬,馬橋也五萬,難道就沒有別的數字?看來五萬跟他兄弟倆都有緣。馬路的心突然鐵一樣沉了下去,他尋思著,看來自己與丁小草在夢中相會的時間往后延長了。作為弟弟,沒有比哥哥先結婚的道理,他是不是應該先幫馬橋湊起這個五萬,讓這個當哥的先成個家?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想法過于偉大了。沒那個必要,奶奶的,一個爹娘生的,誰強誰弱很明顯地擺在那里。憑什么啊?上大學,來深圳,當經理,拿高薪,一切與時俱進的事都讓他馬橋給占光了,在結婚這件事上落一回伍,那也是應該的。這樣一想,馬路心里踏實了不少。

晚飯是馬橋親手做的,很簡單的兩道菜:紅燒茄子和辣椒炒肉,加個西紅柿蛋湯。節儉得有點過分了,馬路想,來個普通朋友也不至于這么吝嗇,更何況是兄弟?他翻開冰箱去找啤酒,沒有。馬橋平時都在工廠食堂里吃,節假日才自己開伙,冰箱里沒有存放什么東西,別說啤酒,連飲料也沒有,看來這臺冰箱大多數時間只是個擺設。馬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半瓶礦泉水,趕緊拿出來,擰下蓋子一口喝光,把空瓶子扔到垃圾簍里,感覺好多了,又向馬橋要煙。

“也沒有,”馬橋說,“早不抽了。”

“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這還叫生活?你是不是成精了?”當年馬路學抽煙學喝酒,就是馬橋手把手教會的。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如今的馬橋既不抽煙,也不喝酒,這個五好男人哪里還像他哥?

“沒辦法,人鄉隨俗。”馬橋聳聳肩膀,說喝酒誤事,抽煙就更不好,既傷身,又傷財。深圳的男人,沒幾個會抽煙的,人人都忙著賺錢,忙著健康和養生。

又是健康又是養生的,你就自我安慰去吧,馬路心想,看來之前高估這個哥了。馬橋這個大經理的生活與他想象中實在相去甚遠,典型的“三無”人員嘛:無房無車無老婆,還什么狗屁經理,白當了,一頂華而不實的帽子而已。

馬橋說:“經理也分很多種,大公司的叫大經理,小公司的叫小經理。這年頭只要別人向你遞張名片,接過來一看,不是經理就是副總。像我這種小公司的經理算什么?什么都不算,深圳多了去了。你到人才市場去看看,從里到外,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頭,從樓頂隨手扔塊石頭下去,就有可能砸到幾個博士和幾個經理。”

馬路吐吐舌頭,深圳到底是深圳啊,趕上華爾街了。在馬路眼里,博士和經理,都是些大得不得了的頭銜,頂尖人才,高山仰止。然而在深圳,這種人才居然到處都是,馬路覺得自己一下就變小了很多。這種感覺他一天之前也有過,當時剛從火車站出來,見到深圳的第一眼就是大和高,那些森林般聳立的高樓大廈,以及蜿蜒著鋪向天邊的寬闊道路,讓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變得相當渺小。那時他還只覺得自己是只螞蟻,現在看來,連只螞蟻都不如,在這么多博士和經理面前,他只是一粒飄入這座城市里的塵埃。

晚上的時候,馬橋帶馬路看夜景。他們爬上宿舍頂樓的天臺,扶著欄桿眺望夜色中的城市。太繁榮了,馬路有點震憾,他看到滿地都是星星般密集的燈火,把這座城市照得通亮,讓人找不到夜晚的感覺。馬橋告訴他,往北邊走,就是家鄉;往南邊走,是市區和大海;再往南,是香港。

馬路沒往家的方向看,既然出來了,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回去,看來看去徒增鄉愁。他也沒往香港的方向看,看了也是白看。那地方雖然近在眼前,可在他腦子里卻覺得十分遙遠。馬路知道香港這個地方,那是1997年的事,他記得那一年,當鮮艷的五星紅旗插上那片土地后,全國人民都為之歡欣鼓舞。這輩子他都沒想過要去香港,還是深南大道對他來說比較實際。馬橋說,燈光最密集的地方就是了。馬路順著馬橋手指的方向,看到長長的一條明亮的帶子。這就是深南大道,很美。

5

第二天,馬路進了廠,成為鴻邦廠的一名普通員工。他從人事部領了工裝、廠牌、考勤卡。穿過軍裝的人,穿什么衣服都能襯起來,這套粗陋的工裝穿在馬路身上,居然也顯得十分合身。換上之后,那位漂亮的女文員盯著馬路多看了幾眼,然后告訴他,工裝、廠牌、考勤卡,這幾樣東西一樣都不能丟。這點馬路知道,他們這些外地人來到深圳,就如同浮萍漂入水中,沒有根,也沒有身份,碰到查暫住證的,隨時都有被抓進去的可能。有了工裝和廠牌,就相當于有了塊扎根的地方,安全多了。對于廣大打工者來說,廠牌和工裝就是他們得以在深圳待下去的身份。

進車間前,馬路學著其他員工的樣子,想把廠牌掛到胸前,可手底下的動作卻不聽使喚,掛來掛去沒掛牢,又取下來,看了一眼,發現職位一欄里寫著“普工”兩個字。奶奶的,怪不得掛來掛去掛不上!馬路心里猛然騰起一股無名之火。在他看來,既然馬橋是個經理,那么他這個當弟弟的進了廠,別說主管、副主管之類的職位,至少也該給他安排個組長之類的干干吧。可是在職務一欄里,卻清清楚楚地寫著“普工”兩個字。六親不認的人他見得多了,可是像馬橋這么徹底的他還是頭一回見到。馬路拿起廠牌就往辦公室里跑,沖到馬橋的辦公桌前,叫了一聲:“哥。”

馬橋正在處理一份文件,神情專注,連頭也沒抬一下,就仿佛馬路的話是耳邊風,悄無聲息地就從他兩耳邊刮過去了。當經理了,錢沒賺到,就當出了這種態度?馬路心里的火更大了,把廠牌解下來,一把摔在馬橋面前。

“怎么是普工?”馬路問。

“不做普工做什么?”馬橋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頭,盯著馬路的臉,目光有點像在審視犯人。

“當個組長也行啊。”馬路說,聲音低了下來。不管馬橋混得怎么樣,總歸是個經理,馬路多少有點敬畏。

“一口能吃成個胖子嗎?才來第一天你就要當組長,給個經理你做不做?”馬橋說。

“做。”馬路說。

“那行,你來做經理,我做普工好了。”

馬路不說話了。馬橋走過來,把廠牌給馬路帶好,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想當組長,這是好事,好好表現,有的是機會,先上班去吧。”

“員工一個月多少錢?”馬路問,他對這種安排還是有點不太甘心。

“多勞多得,少的一千五六,多的三四千。”馬橋說。

“員工也能掙三四千?騙鬼吧。”馬路嚇了一跳,一個員工的工資三四千,這個數字讓他難以置信。在家鄉的時候,他曾經聽那些有過打工經歷的人說過,南方的老板都是些善于榨取血汗的機器,給你一分錢,就會榨出你三分血汗,一位普通員工累死累活,加班加點,一個月下來也就八九百塊錢,怎么可能三四千?

馬橋說那是八輩子以前的事了,改革開放初期,勞動法還不健全,再加上勞務市場供大于求,打工者遍地都是,那些工廠老板才有機會去最大限度地壓低工資。現在不一樣了,年年都鬧民工荒,對于勞動密集型企業來說,普通員工比管理人員還要金貴,再加上勞動法越來越健全,外來勞務工的自我保護意識越來越強。現在的普工,跟以前的打工者已經不是同一個概念了,他們跟都市白領一樣享受社保,享受假期,在工資收入那塊,普工跟一般的基層管理人員也沒什么差別。

聽馬橋這么一解釋,馬路滿肚子的怒氣慢慢消失了。對他來說,什么職位并不重要,收入才是他最關心的事。他來深圳的唯一目的,就是一個“錢”字。五萬塊錢,已經不單純是個物質方面的概念,而是一張他和丁小草之間的通行證。拿到了這張通行證,才可以讓他長達兩年多的幻想變成現實。馬路在心里飛快地計算了一下,憑他的手腳,干起活來即使不是最快,但也絕不可能最慢。他當過兵,在部隊里待過的好處,就是粗活細活都能干。當兵的可以扛鋼槍扛大炮,也可以捏鋼針縫紐扣。依他的估計,就算一個月拿三千,一年十二個月就是三萬六。五萬塊錢,也就是一兩年的事情。如果一個月能拿四千,那么五萬塊錢只要一年時間便可以存夠了。總之,他離丁小草的那張床不再遙遙無期。想到丁小草和床,馬路的心情立即由陰轉晴,他把廠牌佩在胸前,高高興興地上班去了。

馬路的工作是開注塑機,屬于技術工位,除了計件工資還有崗位補助。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上班那天,車間主管指著全車間的工位讓馬路挑選。主管說:“你是馬經理的弟弟,那也就是我哥們了。全工廠你哥說了算,車間里我說了算,你喜歡哪個工位就做哪個工位。”馬路說沒什么可挑的,哪個工位的工資高就做哪個工位。主管告訴他,開機的工資最高。馬路說那就開機吧。就這樣開上機了。馬橋沒騙他,第一個月屬于適應期,從不懂到懂,從慢到快,馬路居然也拿到了一千七。第二個月動作更加熟練了些,就到了兩千多。第三個月,馬路已經人機合一了。他很快就成了全車間開機最快的員工。

在開機方面顯示出來的天賦,連馬路自己都沒有想到。馬橋當然也沒有想到,馬路的表現讓他刮目相看。對此馬橋很欣慰,夸馬路在部隊待了兩年,算沒白待,吃苦耐勞的精神磨煉出來了。他鼓勵馬路,好好干,爭取早日當上組長,組長之后是主管,甚至經理。對于馬路在深圳的前途,馬橋將這張藍圖描繪得很大,但馬路一笑置之。什么鳥組長,早就不稀罕了,主管和經理,更是想都沒想過,反正也沒打算在深圳待多久。他之所以如此拼命,目的再明確不過。一來是奔著那五萬塊而去,早一天存起五萬錢,就可以早一天把丁小草弄上床;二來是為了忘掉一個人——明月。說來也怪,進了工廠后,馬路不再想丁小草了,而是一個勁兒地想明月。明月那張缺少表情的臉,動不動就跑到他腦海里來把他嚇一跳。他拼命想把這張臉忘掉,卻偏偏忘不了。他越是想忘記,這張臉在他腦海里就越來越清晰,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白天還好,拼命工作,可以讓思緒圍著產品和機器轉。晚上就很要命了,滿腦子里密密麻麻的全是明月。睜開眼睛想明月,閉著眼睛也想明月,睡著了還是明月明月他媽的明月。因為明月的原因,進廠之后,馬路很少給丁小草打電話。并不是丁小草在他心中的分量變輕了,而是他心里始終有種愧疚。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他覺得對丁小草有愧,對阿風有愧,對明月更是有愧。有很多次,馬路想回阿風那里看看明月,但不敢去,一想到自己與明月之間發生的事情,他便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道德喪盡的小丑,勇氣全無。這幾個月他每時每刻都在擔心,阿風會帶著明月出現在自己面前,把他的謊言揭穿,再將他全身的衣服扒光,然后將他像個罪大惡極的囚徒一樣釘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好在阿風并沒找來,看來當初從阿風家里走的時候,沒留下電話號碼和準確的地址,是對的。

到了第四個月的時候,馬路算了算,來深圳已經有一百二十多天了。如果換成其他人,早把深圳走遍了。但馬路對深圳還是相當陌生。回想起自己在深圳的生活,馬路感覺似乎昨天才從羅湖火車站走出來。這四個月來,除了工廠和宿舍,馬路哪里都沒去過。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世界很大也很小,他怕自己在街上行走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碰上阿風和明月。

月底發工資,馬路領了三千多塊,摸在手里,厚厚的一沓,全是新的,一股鈔票特有的油印味從工資袋里飄出來,這種感覺真是太他媽美妙了。這時他才想起應該給丁小草打個電話,該報報喜了。可是當他按下電話號碼的時候,明月又時不時在腦海里閃現。明月一出現,馬路莫名其妙地就心虛了。想來想去,最終沒打。沒想到丁小草卻主動把電話打過來了,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存多少錢了?”丁小草問。

“不到一萬。”馬路說。

“不到一萬是多少?”

“七千。”馬路如實回答。

“不錯啊,三個月就存了七千。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五千多。”這次馬路撒了個小謊。

“哇!這么高!跟你哥一樣,當上經理了?”丁小草既驚訝又興奮。

“沒當經理,就是一普通員工。”

“普通員工一個月能拿五千,那你去深圳三個月了怎么才存七千?應該是一萬五才對。”丁小草說。

“那八千,給我哥借……借去了。”馬路說,額頭上的冷汗突然就冒出來了。原本他以為自己天生是個撒謊的高手,上次與明月發生了那件事情后,在阿風面前,他能夠臉不紅心不跳地將自己的罪行掩蓋過去,將謊言編織得天衣無縫。到了丁小草面前,馬路才知道自己其實并不擅長撒謊,謊話一出口,他便覺得自己像個小偷,連說話都有點結巴了。好在丁小草沒再往下追問。但她接下來的話卻更加讓馬路心驚肉跳,丁小草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我也要來深圳。”

“你來深圳干什么?”馬路問。

“干什么?干兩件事。”丁小草說。

“哪兩件事?”馬路又問。

“第一件事是幫你管錢,你賺一萬五,就給別人借去八千,不管不行。”丁小草說。

“第二件事呢?”馬路接著問。

“第二件事是賺錢。”丁小草這樣跟馬路計算:一個月五千,一年就是六萬,如果她也來深圳打工,就變成一年十二萬,倆人打上三年工,就是三十六萬。三十六萬啊,可以買房,買車,買一柜子的衣服和首飾,她一輩子都沒想過可以賺這么多的錢。

馬路額頭上的汗水一下子滾了下來,他告誡自己在丁小草面前一輩子都不要再吹牛。這次把牛皮吹大了,把丁小草的目標從五萬吹到三十六萬,爆炸一般擴大了七八倍。他突然發現自己太不了解這個女人了,原來還以為丁小草很容易滿足,五萬塊錢就可以把婚結了,沒想到這女人對錢的欲望就像口井,深不見底。

“真來?”馬路問丁小草。

“真來。”丁小草回答得很干脆,“怎么,難道你不希望我來?”

馬路一下子被噎住了,說不出話。他當然不希望丁小草來。對于物質型女人來說,深圳是個充滿誘惑的陷阱,掉進來就沒法輕易脫身出去。在物質面前,丁小草不是那種免疫力很強的女人,這點馬路清楚。他與丁小草的感情,雖然時間不短,但也并非牢不可破。這年頭,男女之間的組合隨意得很,他們的關系在沒有發展到床上之前,最終是什么結果還是個未知數。如果丁小草死心塌地地喜歡他,也不會在他面前設置那么一個五萬塊錢的障礙。五萬塊雖不算多,卻讓馬路多多少少了解到丁小草內心的想法。他覺得即使跟丁小草結婚了,丁小草嫁的也不是他,而是嫁給了那五萬塊錢。這么一想,馬路更加擔心了。

“不能來。”馬路說。

“為什么不能來?”丁小草問。

“臺風。”馬路隨口找了個理由,說深圳有臺風。謊話既然已經開始了,就得繼續往下編。“什么叫臺風?說了你也不相信,碗口大的樹,連根就拔起來了,經常會有人被吹到天上去,掉下來后變成一團肉餅。”

其實馬路也沒見過臺風,但他的描述并非信口開河。對臺風的了解,馬路是從阿風口里聽來的。當然,沒這么可怕,但為了起到震懾的效果,馬路盡量把它說得嚴重些,好讓丁小草知難而退。

丁小草果然被嚇住了,對深圳的熱情陡然降下去大半,不再那么緊鑼密鼓。可是丁小草雖然膽小,但卻并不笨。臺風也是有季節性的,她說了等臺風季節過去了再來。這讓馬路稍微安心了點,無論如何,丁小草那邊暫時是穩住了。能拖一天算一天,拖到哪天,沒準就湊夠五萬塊了,那時他立馬回去,把婚結了。結婚的作用馬路很清楚,可以讓他農奴翻身做主人。現在是丁小草說了算,等生米變成熟飯,角色就會倒轉過來了,那時他馬路就會建立自己的威風,樹立起一家之主的形象。那樣,丁小草也就不會來深圳了。

6

又過了一個月,月底領工資的時候,馬路拿到手里的數目是四千多一點。到頂了。這個月他拼命加班,繃得像根弦,沒讓自己松懈過一秒。對于一名普通員工來說,四千塊已經不少,可是對馬路來說,實在是太少。因為丁小草隨時都有可能來深圳,而馬路又不想讓她來。要想阻止丁小草來深圳,唯一的方法是存夠五萬塊錢,及早跟丁小草結婚。

這么一來,那五萬塊錢的目標在馬路心里無形之中放大了很多倍。時間越往后推移,馬路心里就越是著急,五萬塊錢就像五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這段時間他不再夢見丁小草,也不再夢見明月,他能夠夢到的只有錢。他甚至連搶銀行的心都有了,當然,也只是想想,真搶錢,他不敢,畢竟是從部隊里出來的人,法制觀念比誰都強。

不能搶錢,只好做夢,眼睛一閉就是齊齊整整的鈔票,五萬塊一沓,噼里啪啦地從天上往地下掉。他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拎只麻袋,興奮地沖出去撿。怎么撿都撿不完,幾下就把自己撿成了富翁,把很多的女人撿到了床上。為什么不是丁小草而是很多女人?這點馬路也想不清楚。夢醒后睜開眼睛一看,才知道是美夢一場——身邊空空蕩蕩,口袋里也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太失望了,馬路每次醒來都要罵,這狗日的生活。

讓馬路沒有想到的是,他不停地罵生活,生活卻并沒有虧待他。他的第一個五萬塊錢來得很容易,容易得讓馬路自己都有點恍惚,他覺得這件事情極不真實,五萬塊錢到了手里,他卻以為自己還是在做夢。當然,這五萬塊錢,不是他正兒八經賺來的,靠的是運氣。他們車間里有個副主管,叫常平,老板的侄子,是個人見人恨的角色。這家伙仗著與老板是親戚關系,在廠里飛揚跋扈,車間里的員工沒被他欺負過的很少。他私下里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想平安無事地在這家工廠上班,隔三差五就得敬敬神,給他買兩包煙,請頓宵夜什么的。對常平的這條規矩,廠里邊別的員工都愿意遵守,反正錢也不多,花點小錢買個平安,何樂而不為?但馬路不愿意,他最看不起這種仗勢欺人的家伙,有錢寧可喂狗也不能喂他。上了幾個月班,馬路連半根煙都沒給常平買過,請吃宵夜更不可能。并不是馬路舍不得花那幾十塊錢,只是常平這樣的人他連多看一眼都嫌惡心,更別說與他坐在一起吃宵夜了。

馬路不睬常平,常平心里自然不太舒服,明擺著太歲頭上動土嘛。發工資的那天,常平將馬路堵在了廠門口,一看就知道是故意找麻煩的。馬路往左,常平也往左;馬路往右,常平也跟著往右。開始馬路還對著他笑,出門在外,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他來深圳打工,是求財的,不是求氣。但一來二去,常平步步緊逼,馬路的臉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別人怕常平,馬路可不怕。

“干什么?”馬路問。

常平說:“不干什么,就是想向你要兩包煙抽抽。”

馬路說:“要煙沒有,要拳頭有兩只。”

“你說什么?”常平盯著馬路,就像盯著一個怪物似的,眼睛里充滿驚訝。在整個廠,大概還是頭一次有人敢這么跟他說話。

常平說:“你知不知道我姓常?”

馬路說:“我知道。”

常平說:“老板也姓常。”

馬路說:“我也知道。”

常平說:“這家工廠也姓常。”

這些馬路都知道,要不是姓常,這狗仗人勢的家伙哪敢這么囂張?

“馬橋是你哥?”常平問。

“是。”馬路說,心想他要不是我哥,你就不可能健健康康地站在這里跟我說話了。像常平這樣的人,馬路估計隨便一拳就可以讓他趴下。

常平說:“你哥是經理?”

馬路說是。

常平說:“在別人面前是經理,在我面前連條狗都不如。”

“你再說一遍?”馬路突然間就火了,兩只手攥緊成拳頭。

“怎么?威脅我?再說一百遍又怎么樣?我說你哥是條狗,你哥就是條狗……”最后那個“狗”字常平只說了一半,后半截被一種力量硬生生地逼回了肚子。馬路對準他的鼻梁就是一拳,啪的一聲脆響,就像翻跟斗似的,常平先是飛了起來,然后整個人連同一聲慘叫一起摔到地下。馬路緊追上去,揪住常平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拖起來,單臂一舉,常平的兩條腿騰在了半空。在馬路的拳頭下,常平那張臉刷的一下就白了。

馬路問:“你現在再說說,誰是狗?”

常平說:“我是狗,我是狗。”

馬路說:“這就對了。你記清楚了,在這工廠里,你罵誰都可以,罵我哥,不行。”說完將常平放了下來。

常平拔腿就跑,跑的時候回過頭來說了一句:“你等著。”

馬路笑了笑。“好,我等著。”

他當然會等著。這輩子除了父母和馬橋,他還真沒怕過誰。過了一會,果然來了好幾個人,由常平帶隊,鬼子進村一般,氣勢洶洶地圍了過來。馬路在心里冷笑了幾聲,這樣的小混混,就是再多來幾個,我馬路也不會放在眼里。常平指指身后的幾個人:“奇了怪了,你怎么不跑?你不怕嗎?”

馬路說:“我怕個鳥,是一起上還是單個上,隨你們挑。”

“廢話,當然是一起上了。”常平一聲令下,那幾個人蜂擁而上。面對這種局面,馬路不慌不忙。在部隊里,練得最多的就是格斗和散打,實戰經驗太豐富了。他揪到哪個打哪個,沒幾下,這幾個草包全都鼻青臉腫了。一看形勢不對頭,常平轉身又跑,這伙人也跟著四散而逃。

馬路還是站在那里,等著常平去搬救兵。等了一會,常平沒有來。但人事文員來了,讓馬路立即去辦公室一趟,說老板有事情找。老板?馬路嚇了一跳。到這家工廠幾個月了,被老板往辦公室里叫還是頭一回。馬路這才知道,常平最后搬到的救兵是老板。老板就老板,無所謂了,他跟著人事文員去了老板的辦公室。

“你很會打架是嗎?”老板問他。

馬路點點頭。反正人已經打了,最多就是開除,算個屁,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奇怪的是,老板不但沒有開除馬路,反而出人意料地要帶他出去辦件事——幫老板討債。對方欠了老板一百多萬的貨款,拖了將近一年,還沒要到,很明顯是想把這一百多萬拖成一筆爛賬。老板每次一去,對方的老板就讓該公司的保安招呼。這次也不例外,老板帶著馬路一到,對方就出來了六名保安,個個人高馬大,一臉兇神惡煞的樣子。這種局面,沒道理可講,也不用再講道理,三兩句話就打上了。拳頭就是最好的道理,馬路使盡全身解數撂倒三個,另外三個也不敢動了。在馬路的拳頭之下,這筆賬很順利地討到了。老板喜出望外,當場就給了馬路五萬,并且讓馬路以后不用上班了,就跟著他,幫著廠里討賬。馬路很明確地拒絕了。他也喜歡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種錢賺得不是很舒服。要不是想著丁小草的那五萬,這錢沒準他會不要。

回到宿舍,馬路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要給丁小草打個電話。在丁小草還沒有來深圳之前,他必須告訴丁小草,五萬塊錢已經到手,他打算訂明天的票,回老家結婚。只要婚一結,丁小草就來不成深圳了。這還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有了這五萬塊錢,丁小草的褲子就可以順暢地脫下來了。已經在夢里想了好幾年,如今該來點實際的了。

馬路越想越興奮,全身上下著火一般,之后又想到了明月,身體里的熱情才陡然降了下來。他之所以這么急著要離開深圳,明月是主要原因。客觀來說,深圳是座非常不錯的城市。他說的臺風,那是假的,現實的深圳是四季如春,有美麗的深南大道,又有大把的錢可掙。說實話,馬路挺喜歡這里。但是自從出了明月那件事情之后,馬路就沒辦法把自己和這座城市融合在一起了。他心里一直充滿愧疚,干什么事情都覺得心虛。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再好的地方,也必須離開了。馬路拿出手機,翻出丁小草的號碼,準備向丁小草發出幸福之音。還沒撥,馬橋到了。

“聽說老板獎了你五萬?”馬橋問。

馬路點點頭,他說馬橋天天坐在辦公室里,就像一只鳥給關在籠子里,沒想到消息還挺靈通。

“不靈通不行。”馬橋說,“免得你說我對你關心不夠。”

這關心也太虛情假意了,但馬路還是覺得受用。接下來馬橋提到了買房子的事情,說地方已經看好了,在一個叫錦繡江南的小區里,兩房兩廳,南北朝向,陽臺和廚衛間都很寬敞,光線也很充足。總之是什么都好,就是手里的錢不夠,還差五萬付首期。

“五萬五萬,又是五萬!”馬路突然警覺起來,“半年前差五萬,現在怎么還差五萬?”馬路有點不太相信。

“你沒看到房價一天一漲?前幾年的時候,二三十萬就能買套小房,現在二三十萬只能買個衛生間了。”馬橋說,“所以這房我得趁早買了,否則漲來漲去,我存的那點錢永遠也填不滿首期。”

說到這里,馬橋的目的已經很明確了,就是想把馬路的那五萬塊錢搞到手,再加上他手里現有的錢,然后變成一套房子。馬路的反應當然是不可能,心想你要買房,我還要結婚呢,到底哪件事更重要,傻子都能掂量出來。他斬釘截鐵地送了馬橋一句話:“你要買房可以,誰有錢你上誰那里去借,我那五萬塊,想都別想。”

不借馬橋也不強求,強求沒用。他太了解這個弟弟了,硬起來就像根鋼筋,怎么扭都扭不彎。所以馬橋走了。

馬橋走后,馬路沒再給丁小草打電話。他失眠了整整一個晚上,腦子里就像裝著一架秋千,在馬橋買房子以及自己和丁小草結婚這兩件事之間蕩來蕩去。兄弟和女人,到底哪個更重要?馬路想了一晚也沒想出結果。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把五萬塊錢送到了馬橋手里。這不是他思考出來的結果,而是一種條件反射。沒想到馬橋變本加利,要的不是五萬,是馬路所有的錢。馬橋說房子買下來后,還要裝修,要入伙,要買家具,錢越多越好,總之他現在是恨不得去搶銀行了。

越多越好,能多到哪里去呢?幾個月下來,馬路只存了一萬多。馬橋說一萬多也要,可以多買幾十塊地板磚。

這就是兄弟,這邊退一步,那邊就步步緊逼,非得趕盡殺絕不可。這點馬路認了,老婆可以從成千上萬的女人里面找,兄弟生下來就定了,沒辦法選擇。馬橋要多借一萬,馬路就把存下來的工資也一并給了。五萬都可以給,不在乎那一萬。給完之后馬路強調:“說好了,是借你的,不算利息,一共六萬。”

馬橋說:“親兄弟明算賬,利息一定要給,到時還你八萬。”

就這樣,在經歷了短暫的富足之后,馬路又是一無所有了。

7

入秋之后,深圳刮了場臺風,把整座城市攪得天昏地暗——公交停開,學校停課,所有的公共場所冷冷清清的。在馬路看來,有臺風和沒臺風的深圳,是兩座完全不同的城市。當然,臺風對深圳有影響,對馬路卻沒有什么影響,反正成天待在車間里,悶頭悶腦做事,臺風再厲害,也不會把這么大的廠房卷跑。說完全沒有影響,也不太可能。這場臺風給馬路的影響是精神上的。想到臺風,他就會想起丁小草想來深圳的事。上回好不容易把臺風搬出來嚇住了她,這次等臺風季節一過,估計就沒什么理由再阻止她來深圳了。這件事情讓馬路一直忐忑不安。

該來的還是會來。臺風很快就過去了,這座城市又回歸到它原有的狀態里——青春、奔放、忙碌、和諧。不和諧的是馬路。兩周之后,他接到了丁小草打來的電話。丁小草在電話里說:“我給你個驚喜。”

馬路說:“什么驚喜?”

丁小草說:“你猜。”

馬路說:“猜不著。”

丁小草說:“我已經到深圳了!現在就站在羅湖火車站的門口。太震驚了,沒想到深圳這么美!”

“什么?”馬路攥著電話跳了起來,頭上就像被誰敲了一棒,腦子里嗡嗡響個不停。上次丁小草要來深圳,他手里還存有幾千塊錢。現在丁小草來了,他所有的家當已經變成了馬橋那套房子的一部分,現在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了,丁小草跟著他只有喝西北風。這個女人要是問起來該怎么辦?如實回答還是再次撒謊?馬路有點手足無措,就算這次應付過去了,后面的事情勢必更加麻煩。這女人太現實了,到了深圳,越是現實的女人,馬路心里的危機感就越強。深圳的人口結構他知道,女多男少,一個大款可以用鈔票把無數的女人吸引到身邊,但一個窮光蛋想讓一個女人死心塌地地跟著,比登天還難。現在丁小草猛然殺到,馬路身上又沒有一分錢,標準的窮光蛋一個,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去應付這個女人。

“怎么樣,驚喜嗎?”見馬路不說話,丁小草又問。

“驚喜,驚喜。”馬路猛然回過神來,他說,“怎么不驚喜?我他媽太驚喜了。”

丁小草突然來到深圳,馬路只有驚,沒有喜。但沒有喜也得去接,不接的話,后面接下來肯定就是悲劇了。他掛掉電話就往辦公室里跑,從馬橋手里拿了一千塊錢,打輛車直接奔往羅湖火車站。

這是馬路第二次到火車站,感覺跟上次一樣。還是人多,密密麻麻全是簇擁著的人頭和臉。在這里找個人不容易,任誰混進去,都會被這股人流吞沒。馬路圍著火車站轉了幾圈,沒找到丁小草,打她電話,提示關機。馬路突然就急了起來,剛到深圳,馬橋關機,現在丁小草也關機。馬路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的手機總是偏偏在不該關機的時候關機。著急也沒用,他只能站在出站口等。他知道丁小草不是傻子,見不到人,肯定會來這個地方找。

馬路等了半天,沒等到丁小草,心里越來越急,拿著手機不斷地打電話,打了無數遍,還是關機。什么破手機!馬路火了,拿起手機就往地上摔,沒摔成。一條瘦小的身影跳了出來,橫到他面前。

“哥。”那人叫了一句。

馬路嚇一跳,抬頭一看,是阿風

“有事?”馬路問。表情裝得很平靜,心里面卻仿佛有幾十只鼓在咚咚咚地敲。有時候世界就是這么奇妙,最不想發生的事情,在這一天里,就像是安排好的,突然之間就集合在一起來到他面前了。

“沒事,去我家里坐坐。”阿風說,一只手很熱情地搭上了馬路的肩膀。

“不用了。”馬路說,“我有事。”

“不耽擱你,就五分鐘。”阿風說。

“五分鐘也不行。”馬路說。有明月在那里,他哪里敢去?別說是五分鐘,五秒鐘他也不敢。他心里虛得不行,只想盡早甩掉這個家伙。

馬路執意不去,阿風也不強求,說不去家里可以,但要給他五分鐘時間,就五分鐘,一秒都不會多要,讓他跟馬路說幾句話。馬路答應了,說說話當然可以,畢竟阿風是他到深圳之后認識的第一個朋友,這么久沒見面,敘敘舊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他擔心阿風會提到明月,他想,萬一阿風發現了自己跟明月之間的事情,他該怎么處理?想到明月,馬路有點忐忑。

好在阿風連明月的半個字都沒有提到,他只是告訴馬路,說最近找到了一條極好的發財之路,來錢很快,跟撿錢差不多,一年半載就可以搞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比賣假證有前途多了。原來是這樣,馬路舒了一口氣。一年搞幾十萬上百萬,他沒想過,也不去想,天上不可能掉餡餅。

“一年幾十上百萬,吹吧?”馬路說,“這么好的事你自己不去做?”

“誰吹誰王八。”阿風說,“這個行業我做不了。”他拍拍胸脯,“你看我這身板,竹竿似的,風一吹就倒,這輩子我也就只能賣賣假證。但你肯定行,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馬路想都沒想,一口就回絕了。他說他現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發財,他只想安安心心地打份工,一個月賺個三四千,有吃有喝就足夠了,太多的財富他消受不了。馬路當然知道阿風的發財之路,肯定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他就是窮到死,也不走這一步。不但自己不走這一步,他還想讓阿風也及早回頭,別賣假證了,找份正正當當的工作,過點清清白白的日子,這樣對明月也算有個交代。

“別干這行了。”馬路勸阿風,說,“跟我去廠里打工,手腳勤快點,一年下來也能掙兩三萬。”

“兩三萬,遠遠不夠。”阿風說。

“一年兩三萬還不夠?”馬路說,“難道你吃的不是飯,是錢?”

“沒辦法。”阿風說,“以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是三張嘴在吃。”

“怎么是三張嘴?”馬路有點莫名其妙了。阿風加上明月,最多也只有兩張嘴,難道這家伙又養了一個?

“明月懷孕了。”阿風說。

“怎么可能?”馬路又嚇了一跳,今天真是見鬼了,驚訝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他問,“才一次就懷上了?”

“你怎么知道才一次?”阿風說,沒等馬路回答,自己先得意揚揚地炫耀起來,“被你說中了,我跟她就那么一次,但只一次就懷上了,你說我是不是個神槍手?”

“絕對是全世界最牛逼的神槍手。”馬路說,語氣十分肯定。這下他更加站不住了,連一分鐘都不想在阿風面前多待。馬路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屏幕,說:“糟了,已經三點多鐘,差點誤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說完拔腿就走。

阿風說:“留個電話,以后好請你喝喜酒。生下來后,孩子認你當干爹。”

干爹個屁,十有八九就是親爹,馬路想。這時候他恨不得自己能長出兩只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但馬路沒有跑,而是把電話號碼報給了阿風,也留下了阿風的電話號碼。

離開阿風之后,馬路心里十分糾結。他之所以給阿風留下電話號碼,當然不是為了留住阿風這個朋友,他是為了明月。明月明月,又是明月。這樣一來,馬路的煩惱又來了。好不容易才讓這個女人在腦子里淡忘下來,沒想到一下子又被阿風誘發出來了,而且這次更為嚴重,因為他想著的不僅僅只是明月一個人,除了明月,還有明月肚子里孕育著的那個生命。

8

正如馬路所料,來到深圳后,丁小草像挺機關槍一樣,向馬路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存了多少錢?升職了沒有?現在工資漲到了多高?問完后強硬地伸出手,讓馬路把存下來的錢通通交公。

“錢?什么錢?”到了這地步,馬路只能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兩手一攤,如實相告,“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錢全都借給馬橋買房子了,現在我人一個卵一條,你愛怎么著怎么著。”

讓馬路沒有想到的是,丁小草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相當大度。丁小草說借出去就借出去了,不管怎么說,借出去還是自己的錢,只要沒有胡亂花掉就好。這讓馬路在心理上輕松了不少,而且馬路發現這個女人也很好安置,一來深圳就進了工廠,成了流水線上的一名員工,工作起來比馬路還要賣力。對馬路,丁小草只有一個要求:以前他賺了多少錢,借了多少錢出去,她一概不管,但后面的工資,一分不少,全都要交到她手里,由她來掌管。這點馬路毫無意見,遲早是要結婚的,誰管都是一樣,況且丁小草管錢,比他自己管起來更加安全可靠。他太了解這個女人了,錢只要一進她的腰包,鉤子也鉤不出來。

丁小草來了之后,馬路的經濟狀況開始慢慢改觀。兩個人一起努力,存起錢來比馬路一個人單槍匹馬快了很多。他們一個月下來可以存下五六千塊錢,收入相當可觀了。每次工資發下來,丁小草都會樂得合不攏嘴,活脫脫一副守財奴的嘴臉。但是對馬路來說,這種存錢的速度還是慢了。丁小草沒來深圳之前,他對上床的渴望還沒這么強烈,丁小草一來,腦子里天天就是丁小草和床。他毅然在外面租了個房子,并向丁小草提出,讓她搬出宿舍,和自己住到一起。丁小草同意了,搬就搬,反正遲早是要住到一起的。于是兩人就住到了一起,開始是兩張床,一人睡一張。這樣睡了幾天,丁小草睡得很香,馬路卻無論如何睡不著,每天醒來都是一副大熊貓的樣子。后來馬路又進一步提出,為了節省資源,兩張床精簡為一張。丁小草也同意了。馬路的幸福指數一下子躥升了一大截,每天晚上摟摟抱抱,用手和嘴把丁小草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熟悉了。但是到了最后一步,丁小草還是很頑強地堅持著自己的原則——什么時候把五萬塊錢擺出來,就什么時候讓馬路如愿以償。

五萬五萬,去他媽的五萬,五萬早就變成了馬橋那套房子的一部分。馬路對五萬這個數目簡直恨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然而他雖有滿腔憤怒卻無處發泄。現在馬橋的房子是有了,但馬路的幸福卻沒了。怪誰呢?當然只能怪自己。馬路沒法怪馬橋,在借錢這件事情上面,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馬橋并沒逼他。所以馬路只有自認倒霉——這輩子投錯胎了,誰讓他有了這么個哥?

剛開始那段時間還好,馬路可以忍受,每次忍下來之后,就把甜蜜的希望寄托給下一個晚上。可是他左等右等,丁小草還是死守防線,下一個晚上遲遲不來。時間一長,就成了一種折磨。馬路明白,在丁小草鐵一樣堅硬的原則下,沒有那五萬塊錢,他的下一個晚上永遠都將是遙遙無期。這樣一來,睡在一起,比不睡在一起更加讓人難受。所以馬路賺錢的欲望越來越強。上回他已經跟老板講明,以后收賬再也不去了。可是后面老板一叫,馬路又去了幾次。但這方面的收入已經銳減,老板不可能次次像第一次那么大方,一下就給五萬。收到賬后,最多給一兩萬,少的七八千。再說,也沒那么多賬可收。馬路被錢逼得越來越緊了,滿腦子想著的,除了錢還是錢。丁小草讓馬路不要急,說遲早是他的人,已經等了這么多年了,再等一等死不了。

馬路也知道死不了人,要是會死人,他早死過一萬次了。但他實在是不想再等了,丁小草可以等,馬路卻不能等。原因是,常平盯上了丁小草。這家伙像蒼蠅一樣,成天嗡嗡嗡地圍著她轉。對常平,丁小草的態度也很含糊,既不接受,也不拒絕,搞得馬路心里整天就像釀著缸醋。要想打破這缸醋,沒有別的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五萬。這個五萬讓馬路想到了阿風上次跟他說過的發財之道,上次很干脆地一口回絕,現在卻不得不開始醞釀了。如果阿風說的也是像收賬這樣的事情,他可以試試,反正給老板收也是收,給別人收還是收。馬路突然就動了心,當即拔通了阿風的電話,約阿風見面。

阿風問:“什么時候?”

馬路說:“越快越好。”

阿風說:“行。”

電話掛掉沒多久,阿風就來了。一見面馬路就問:“你有賺錢的門路?”

“有。”阿風說。

“偷還是搶?”馬路問。

“不是偷也不是搶。”阿風說,“完全合法,你干不干?”

“干。”這次馬路答應得很爽快。可以合法地去賺幾十萬上百萬,這樣的美事放著不干,天底下哪有這種傻瓜?他太需要錢了。

“干就跟我走。”阿風說,在路邊攔了個車,拉開車門鉆進去。馬路糊里糊涂地跟著上了車。

出租車走了近一個小時,將他們載到市內,扔在一家酒店門口,油門一踩就走了。深圳把車開得最忙碌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的士司機,另一種是大巴司機。他們憑借高超的駕駛技術,在蟻群般的車流里來去如風,將“時間就是金錢”執行得相當徹底。

馬路看清楚了,這家酒店叫喜來登。走進去一看,五星級,大堂比他們工廠里的車間還要大,里面富麗堂皇的裝飾讓馬路暈頭轉向。他心想,自己實在是太不了解深圳了,他原以為深圳的美麗,全在深南大道上面,現在看來完全弄錯了,深圳美麗的地方不僅僅是深南大道,除了深南大道之外,還有很多這種像皇宮一樣的地方。太不可思議了,喜來登的豪華程度讓馬路感慨萬千,像他這樣的打工者來到深圳,只不過是一只青蛙掉進了井里,每天睜著眼睛看深圳,看來看去,卻不知道深圳這座城市里到底蘊藏著多少奇跡。

阿風走到柜臺前,從錢包里數出一把鈔票,拍到柜臺上,讓服務員開個房,說要豪華單人間。馬路嚇了一跳,他按那把鈔票的厚度估算了一下,不少于一千。開間房要一千,這是什么鬼地方?

“我是來賺錢的,不是花錢。”馬路有點心疼。

“先花錢,再賺錢。”阿風說,“你盡管放心,做兄弟的絕對不會坑你。”

阿風拿上房卡,帶馬路進了電梯。上到九樓,阿風用房卡刷開房間。這房間的豪華程度再次讓馬路無比震驚——古香古色的地毯、琳瑯滿目的壁燈、歐式吊燈、雪白的床單、大屏幕液晶電視、充滿貴族氣息的衣柜,等等。從噪音雜亂的車間和充滿汗臭的宿舍里,猛然再來到這個地方,馬路就像從一個世紀來到了另一個世紀,這個世界突然就讓他看不明白了。他一輩子沒少做過夢,但沒有一次能夢到自己住進這樣的地方。

阿風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用廣東話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天底下最難懂的也許就是廣東話,馬路一個字都沒聽明白,整個通話的過程當中,他只聽到阿風像一只鳥那樣在耳邊不停地鼓噪。

打完電話阿風就走了,讓馬路在酒店里等,說讓他賺大錢的那個人現在在寶安,馬上就到,這人開的車起碼兩百萬以上,從寶安到這里最多半個小時,他要是實在無聊可以先沖個涼,反正遲早是要沖的。

馬路越想越疑惑,住在酒店里沖個涼就能賺幾十萬上百萬,阿風聯系到的財神爺究竟是個什么人?這個世界太難以想象了。

沖了涼,財神爺還沒到。馬路披條毛巾,惴惴不安地在房間里等,時間一下子就被拉長了,半個小時就像過了半個世紀。在等候的過程當中,馬路感到自己在不斷衰老、發霉、腐爛、干燥,整個人逐漸由一個生機勃勃的青年變成一堆塵土。他心里始終有種強烈的預感告訴他,即將發生的不會是什么好事。

想太多了。恍惚中馬路聽到有人敲門,走過去打開一看,財神爺到了,是個女人,四十來歲,滿身閃閃奪目的首飾將她裝點得十分富態。女人一進門就笑瞇瞇地盯著馬路看,多看兩眼,臉上的神態就含糊起來。

馬路身上的毛巾一下子掉到地上。謎底解開了。阿風所說的發財之道,不是給人收賬,而是做鴨。這種職業馬路聽人介紹過,工作很輕松,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陪女人上床,收入高得不得了。但收入再高,這種錢也不是他馬路想賺的。在部隊時受到的教育,使他養成一身正氣,對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感到憤怒、屈辱。

“不錯不錯。”女人滿意地說,把包丟到床上,開始脫衣服,一邊脫,一邊牛皮糖似的往馬路身上貼。馬路堅定地閃到一邊。女人撲了個空,差點栽倒。

“怎么?還害羞?”女人說,“一次五千。”

馬路手忙腳亂地去穿褲子。他的臉氣得鐵青。

女人說:“一萬。”

馬路又穿上了衣服。

“兩萬。”女人說。

還沒說完,馬路已經拉開房門,逃命一般沖了出去。電梯沒開,馬路轉身往樓梯口奔走,就像陣疾風一樣,一口氣從九樓刮到一樓。走出酒店的時候,手機響了,馬路接通電話。是那個女人打來的,看來在拉皮條的時候,阿風已經把他的電話號碼給這個女客人了。這狗娘養的,馬路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

“五萬。”女人說。

馬路沒說話。

“要是五萬你還嫌少的話,干脆點,你自己說個數。”女人說,“錢不是問題,我看上你了。”

馬路還是沒說話,直接將電話掛掉了。這次,他對五萬這個數目不再敏感,他只想將整個深圳挖地三尺,把阿風找出來,往死里揍一頓。馬路火速打了個車,帶著滿腔怒火直撲阿風住的地方,下了車就打阿風電話。

“完事了?”阿風問。

“完事了。”馬路說。

“感覺怎么樣?”阿風又問。

“感覺真他媽太好了,就像做神仙。”馬路說。

“哥,我沒看錯,你就是干這行的料。”阿風說,“賺了多少?”

“五萬。”馬路說。

“哇!財色兼收啊!”阿風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沒騙你吧,一次五萬,二十次就是一百萬,你說你是不是該好好感謝我?”

“感謝,一定得感謝,”馬路說,“你趕快出來,讓我重重地感謝你一下。”

阿風很快就出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女人,是明月。見到這個女人,要換成以前,馬路早就跑了,他不敢見明月。今天馬路沒想那么多,腦子早被怒火燒昏了,想不到別的事。他豪不猶豫地走過去,對準阿風的臉伸手就打。

“靠,有這么感謝的嗎?”阿風機敏地跳到一邊,指指站在身后的明月,“打我就是打孩子他爹。”

馬路心里的氣一下子消失于無形。他看看明月,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來了,身材比以前臃腫了不少,表情還是跟以前一樣麻木。唯一不同的是眼睛,這雙呆板的眼睛仿佛是系了根繩子似的,一刻不舍地拴在馬路身上,把馬路看得全身發毛。有那么一刻,馬路覺得不是明月在看他,而是明月肚子里的孩子在看他。

9

為了彌補對馬路造成的心靈傷害,阿風又給馬路介紹了一條正兒八經的賺錢門路。這次的工作完全合法,也符合馬路的要求——給一家建筑公司打零工,具體工作是去一個修筑地鐵的工地上扎鋼筋。這份工作馬路很喜歡。因為環境特殊,長期待在地底下工作,不見陽光,是名副其實的底層工作了,工價比地面上的工地要高出許多。對馬路來說,底層不底層無所謂,能賺到錢就好。

這樣一來,馬路的時間全被工作占據了,白天在車間里上班,晚上則像耗子一樣鉆進地底深處,與鋼筋水泥打交道。工地上班跟工廠一樣,全計件,扎多少鋼筋就得多少錢。馬路要錢不要命,別人一個晚上可以賺三百,馬路至少要賺四百,手上的傷口破了又好,好了又破。好好的一雙手,幾天下來就成了一塊干裂的樹皮。馬路毫不在乎,受點皮肉之苦,對他來說太無所謂了,比起丁小草給他施加的精神壓力來,他覺得連當黑奴都是件幸福的事情。工友們都說馬路要錢不要命,瘋了。瘋了就瘋了,不瘋不行,常平對丁小草黏得越來越緊,時間長了,遲早會發生變故。

勤勞的確可以致富,幾個月后,第二個五萬就有了。因為來得光明磊落,所以這個五萬,比第一次的那個五萬更讓馬路覺得舒服,也更有底氣。他在工業區附近找了家賓館,開好房,然后揣著那張五萬塊錢的銀行卡,激情澎湃地把丁小草約到了房間里。

丁小草問馬路,什么事?是不是世界大戰又要發生了?把自己搞得這么火急火燎的。馬路沒時間跟丁小草玩幽默,二話不說就將丁小草摁到床上。他說:“即將發生的不是世界大戰,而是床上大戰。”

“五萬有了?”丁小草問。

“有了。”馬路放開丁小草,把卡掏出來,晃了晃,“這里面五萬還多出幾塊。”

“這是卡,”丁小草說,“我只相信現金。”

“沒問題,我馬上就可以讓這張卡變成現金。”馬路爽快地說。

“變成現金也不行。”丁小草說。

“我操,”馬路急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謀殺親夫,把我活活憋死?”

“她來了,”丁小草說,“過兩天再說。”

“她是誰?”馬路問。

“大姨媽。”丁小草說。

“哪個大姨媽?”馬路說,他記不起來丁小草有什么小姨媽大姨媽。丁小草的話馬路沒聽明白,也不想聽明白,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以全世界最快的速度,摧枯拉朽地脫下丁小草身上的最后一層衣服。“管她大姨媽小姨媽,就算我岳母娘來了我也要上,我他媽快憋瘋了,天王老子來了都一樣。”

馬路連撕帶扯,滿頭大汗地忙碌著。丁小草不再反抗,反抗也沒用,馬路瘋了。她只有讓這個瘋子脫。脫下底褲后,馬路摸到一手血糊糊的東西,突然明白了大姨媽是什么東西,全身上下瞬間冰冷。馬路停下來,盯著斑駁的手掌,不斷苦笑。大姨媽真不是個東西,遲不來早不來,偏在今天來了。看來只有再等兩天,兩天之后,馬路將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有五萬塊錢在手里,馬路不再擔心丁小草跑掉。

可是,兩天過去了,馬路還是沒有得手。因為丁小草的大姨媽走了,阿風又來了。阿風影響不了馬路,但明月卻可以。盡管馬路一心想把明月忘掉,實事上卻是,不但沒有忘掉,反而越來越根深蒂固。來到深圳之后,在馬路心里,明月早已經在無形之中取代了馬橋,也取代了丁小草。尤其是懷孕之后的明月,已經成了馬路腦子里出現最頻繁的人。

阿風一來就問:“哥,你這身功夫從哪里學來的?”

馬路說:“部隊里學的。”

“教教我。”阿風說。

馬路說:“你真想學?”

阿風說:“真想學。”

“想學不難,”馬路指著路邊的一塊磚頭,“過去打兩拳試試。”

“我學的是功夫,不是打磚頭。”阿風被馬路弄得莫名其妙。

馬路說:“每天對著這樣的磚頭打五百拳,功夫自然就出來了。”

“磚頭我打不來。”阿風說,“有沒有速成的?”

“沒有。”馬路說,“為什么要學功夫?”

阿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告訴馬路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他帶明月去看過醫生了。明月的腦子能治好,只是要動個手術,開顱,手術費在二十萬左右。醫生說這病必須治,不治的話,孩子生不下來,即使生下來了,腦子也可能不正常。所以他得拼命賺錢,多賣些假證出去。如果有功夫護身,賺錢的效率就會高很多,警察來了也不怕,碰上一兩個就打,碰到成群結隊的就跑。這就是他為什么想跟馬路學功夫的原因。阿風的壞消息是:他手里沒有那么多錢。

馬路一下子緊張起來,阿風嘴里哪里有什么好消息,對他來說,這兩個都是絕對的壞消息。

“還差多少?”馬路問。

“我手里有十五萬,還差五萬。”

“我操!”馬路跳了起來,又是一個五萬。在馬路眼里,五萬這個數目已經變成了一種災難,變成了五萬把刀子,每想起一次,他的心窩子就會被扎成密集的一片窟窿。馬路的第一反應當然是逃跑,可是手腳卻不聽使喚,就像是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捆綁住了。所以馬路沒有跑,不但沒有跑,反而把身上的銀行卡掏了出來,并寫上密碼,一起交到阿風手里。

“這里有五萬,先拿去用,”馬路說,拍拍阿風的肩膀,“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阿風嘴巴張開,驚訝得說出不話,整個人就像電影中被定死了的鏡頭。回過神后,還是說不出話,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撲通一聲,雙膝彎曲跪在地上,對著馬路倒頭就拜。馬路伸手扶住。不用拜了,他受不起。如果明月的病能治好,別說是五萬,就是五十萬,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讓阿風拿去。阿風站起來,被感動得眼淚嘩啦啦淌了一臉。在這一刻,馬路成了他眼中的神。

馬路不是神,他沒那么高尚。五萬塊錢,只不過是為了買個安心。如果資助的對象不是明月,他五塊錢都未必會給。對他來說,這五萬塊錢太重要了,它不僅僅代表著錢,還代表著他跟丁小草的幸福。一想到丁小草,馬路的頭立即就大了。阿風走后,他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似的,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一沖動,五萬塊錢又沒有了,眼看著即將到手的幸福,就像個肥皂泡一樣破碎。丁小草要是問起來,該怎么辦?就算是不問,馬路也覺得他們的感情越來越是個未知數,在常平的死纏爛打下,丁小草顯然有些把持不住了。在馬路的設想中,他和丁小草之間原本是個喜劇,可是在那五萬塊錢的障礙下,如今顯露出來的跡象越來越像幕悲劇。唯一能阻止悲劇發生的,就是存夠五萬塊錢。所以,賺錢是當務之急。工地是不能再去了,他畢竟是個人,不是頭牛。再這樣拼命下去,就算是頭牛也得活活累死。可是,不去工地又去哪里掙錢?馬路想來想去,腦子破了還是找不到什么辦法。后來馬路索性不想了,不如找個地方喝酒,喝醉了睡一覺,天大的事情都等過了明天再說。明天是個好東西,是讓人活下去的最好的理由。

喝酒的地方,當然是在路邊的排檔上,一個挨著一個擠在一起,到處是吵鬧聲和鍋碗盆灶的敲擊聲。這地方是很典型的那種南方工業區的夜市,天下的底層人物全會聚在這里了。有擺地攤的,有賣花的,有推三輪車叫賣的,也有穿著制服推銷啤酒的,總之,五花八門,形形色色。馬路點了一盤田螺、一盤干炒牛河、一碟花生米,外加五瓶金威啤酒。剛坐下,來了個推銷者,嘴巴湊過來問:“哥們,要手機嗎?諾基亞的,絕對正版行貨,原價五千八百八十八,現價兩百。”

“拿來看看。”馬路說,咬開一瓶啤酒,頭仰起來往肚子里灌。馬路不是傻子,這年頭騙子多如牛毛,而且很多騙子騙術低劣,一眼就能識破。就比如眼前這位仁兄,一說話馬路就識破了,識破了他也不說。心情太煩了,正想找個人尋開心。在他看來,這個騙子比馬橋,比阿風,比常平,比丁小草這些人要可愛多了。

推銷者兩眼放光,把手機拿了出來,遞給馬路。馬路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果然是諾基亞的,仿真程度高得讓人無法相信。試試功能,該有的全有,比真的諾基亞還諾基亞。這年頭的科技真是太發達了,沒有什么假東西做不出來。這些年流行一個名詞:山寨。馬路當然知道山寨的意思,手機可以山寨,汽車可以山寨,文憑可以山寨,海歸可以山寨,甚至連明星都可以山寨。他聯想到了丁小草,既然一切都可以山寨,區區五萬塊錢為什么就不能山寨一下?天無絕人之路啊!馬路猛地一拍腦袋跳起來,招手叫老板過來,立即埋單,埋完單后對推銷者說:“哥們,謝謝你!”

馬路這聲謝謝是真心的,“山寨”這個詞來得太及時了,給他的啟發無異于雪中送炭。推銷者卻被他的驚喜弄得莫名其妙。“手機你買下了?”推銷者問。

“手機,我就不買了,這些啤酒和菜送給你,算我請客。”馬路說,轉身就走。

回到宿舍,馬路立即給阿風打電話。在阿風心里,馬路已經是神。這點馬路可以感覺出來,電話一接通,阿風的感激之情便濃烈地流淌在聲音里。但馬路打阿風電話,不是來讓他感激的。馬路將自己的難處說了一遍,然后向阿風求助:拿不出五萬,他與丁小草的感情已經搖搖欲墜了,多拖一天,就多一份危險,沒辦法,只能用山寨的方式來鞏固愛情。

阿風問馬路什么叫山寨方式。馬路如實相告,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阿風一聽就樂了,說:“高明啊,哥。想要弄山寨的?沒問題,我別的沒有,就是朋友多,方方面面的都有,尤其是搞山寨生意的。”

阿風的神通廣大,馬路早就體會到了,比如說上次的富婆,不知阿風是通過什么方式找到的。一想到那個女人,馬路有點想吐,但他不能吐,還有大事等著去做。阿風告訴馬路,他有個做山寨版鈔票的朋友,做出來的東西連驗鈔機都驗不出來,產品應有盡有,歐元、美元、英鎊和人民幣。

馬路想要的不是山寨鈔票,他知道使用偽鈔的嚴重性,十有八九蹲監獄。他跟阿風說他想要的是枚戒指。戒指就更好辦了,阿風說,路邊的地攤上,五塊錢一枚,鉆石可以鑲得比法老之星還大,兩個小時之內送到他手里。

阿風的確有點能耐,兩小時后,一顆山寨版的鉆戒到了馬路手里。太絕了,馬路左看右看,看不出任何偽劣產品的痕跡。阿風告訴他,也不完全是假的,白金含量百分之五,鉆石是人工的,叫酷石,不是路邊貨,是他正兒八經花了八百多塊從商場里買來的,除了專業的珠寶鑒定專家,任何人都看不出真假。

阿風的話讓馬路就像吃了顆定心丸。到了晚上,他揣著這枚鉆戒,滿懷信心地去向丁小草求婚。

“結婚可以,”丁小草說,“五萬呢?拿出來。”

“五萬,沒問題。”馬路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盒子,啪的一聲拍在桌上,“這就是五萬。”

“前兩天是銀行卡,今天怎么變成盒子了?”丁小草問。

“準確地講應該是裝鉆戒的盒子,”馬路說,把能想到的花言巧語全搬了出來,“錢算什么?錢就是紙,像你這樣的女人,當然只有這種高貴的鉆戒才配得上。”

“鉆戒?”丁小草當然不信,她不是傻子,“就這么個小盒子能裝下五萬?”

“能,五百萬都裝得下。”馬路把盒子拿起來,對準一個鍵,按了一下,砰的一聲,盒子的嘴巴張開了,蹦出來一枚閃閃發光的白金鉆戒。太逼真了,阿風走后,他拿著這枚鉆戒到珠寶店去對比過,外表跟那些十幾萬的真家伙完全一樣,不是專家級的人士根本分辨不出真偽。丁小草當然也分辨不出。

馬路學著電視劇里男主角求婚時的樣子,單膝跪地,把戒指帶在丁小草的無名指上。“嫁給我吧。”

“搞什么鬼!五萬塊就換了這個戒指?”丁小草跳了起來,“這么個破玩意能值五萬?騙鬼吧!”

“不信?”馬路說,“不信你可以找家珠寶店做鑒定。”

“好,現在就去天虹。”丁小草說。

丁小草不精,但也不笨,哪有這么容易上當受騙?馬路冷汗刷刷直往外冒,好在這一點他早想到了應付方式。從阿風手里拿到戒指的時候,他就把后顧之憂跟阿風說了。阿風說這件事絕不會有任何問題,坑蒙拐騙的事,他太拿手了。干他這一行的,朋友遍布天下,什么行業的都有,做珠寶鑒定的也有,什么金六福的、周大福的,都有,到時只要把戒指拿給他們一鑒定,假的立即就變真的了。

想到阿風這座靠山,馬路心里鎮定了些。他讓丁小草先走,說自己要上個廁所。進了廁所,馬上給阿風打電話,讓阿風準備準備,半個小時之后,他會去天虹做珠寶鑒定。馬路把“鑒定”這兩個字咬得很重。阿風心照不宣,說沒問題,不就是鑒定嗎?放心好了。

馬路帶著丁小草去了天虹。進門后往金六福的柜臺前瞟了一眼,阿風果然坐在柜臺后面,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頭發整理得一絲不茍,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很難讓人不相信他是個長期從事珠寶行業的精英。

馬路走過去,說要鑒定鉆石。阿風接過戒指,看一眼,兩眼立即發光。“寶貝啊!”阿風連連驚嘆,馬上把戒指放到放大鏡下面,裝模作樣地開始“鑒定”,邊“鑒定”邊發出嘖嘖嘖的聲音。在阿風的一番“鑒定”下,這個水貨搖身一變,成了最好的南非鉆石。

“是鉆石嗎?”丁小草問。

“最好的南非鉆石。”阿風說。

“值多少錢?”丁小草問。

“值五萬多。以后還會升值。”阿風夸張地說,“沒準會變成一百萬。”

丁小草將信將疑,把戒指拿過來,不再往手指上帶,而是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貼身的內衣口袋里。

“走。”丁小草說。

“相信了?”馬路問。

“相信了。”丁小草說。其實還是沒有完全相信,她告訴馬路,還想再去那邊的周大福做個鑒定。馬路五魂被嚇掉三魂,心想這下穿幫了。他想跑,但知道這時候不能跑,不跑可能還有機會,一跑,立即就會穿幫。馬路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丁小草身后,戰戰兢兢地來到了周大福珠寶的專賣柜臺前。丁小草把戒指拿出來,對服務員說要做鑒定。

“先交手續費,五百塊。”服務員說。

“手續費?那邊怎么不收?”丁小草說,指指周六福的柜臺。

“那邊是那邊,那邊不收,我這里要收。”服務員說。

“神經病。”丁小草說,“不鑒定了。”

馬路高興得跳了起來。

“一定要鑒定,五百就五百,五千也要鑒定。”馬路掏出錢包,嘩啦啦往外數錢,一臉認真的表情,回頭一看,丁小草已經往超市外面走了。馬路趕緊跟出去。很意外,丁小草主動挽住了他的胳膊。就這么一個親密的動作,讓馬路就像突然間卸下了千斤重擔一樣,全身上下陡然輕松起來。這一關算是完美地過去了。看來丁小草喜歡的不僅僅是錢,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一樣,她對鉆石一類的奢侈品沒有半點免疫力。

10

到了年底,喜慶的味道逐漸濃了起來,深圳顯得更加忙碌了。除了馬路,似乎全天下的人都一帆風順。明月的腦子治好了,肚子一天比一天鼓得大。阿風當然也跟著幸福,這個即將當爹的男人,一天比一天興奮,一興奮就不停地打電話給馬路,說等孩子生出來后一定要告訴他,這個世界上除了親爹之外,就只有干爹對他最好。

阿風的感激發自肺腑,的確,沒有那五萬塊錢,就沒有現在的明月,也沒有明月肚子里的孩子,感激是必需的。在電話里,阿風多次邀請馬路去家里坐,喝兩杯。馬路以工作忙為借口,一直推托著沒去。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明月腦子沒好的時候,已經讓馬路驚心動魄了。一個腦子正常的明月,更加讓馬路忐忑不安,他擔心這個女孩沒準就會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回憶起來。

丁小草那里,也讓馬路心里越來越糾結。那顆魚目混珠的山寨版鉆戒,雖然助他渡過了難關,但那五萬塊錢的壓力還是沒有得到解除。原因是丁小草只認現金,五萬,一分也不能少。丁小草說沒有五萬,就別他媽跟她提結婚的事情,哪天把五萬現金放到手里,就哪天結婚。如果丁小草像以前這樣,可以耐心地等,那也沒什么問題,五萬塊錢并不是什么天文數字,可以慢慢賺,慢慢存。問題就在于,丁小草越來越不想等了。丁小草不斷地給馬路壓力,說想結婚的人不止馬路一個,她丁小草也想結,年紀一天天變大了,她不想在等待中成為黃臉婆,說不定哪天頭腦一熱就結了婚,對象是不是他馬路,還不一定。言下之意,常平也有機會,而且機會比馬路要大。這讓馬路傷透了腦筋。然而真正讓馬路心驚肉跳的,是馬橋的一番言論。

那套房子的房產證拿到了,新房也裝修完畢。馬橋很高興,邀請馬路去新家吃飯。馬路當然要去,房子也有他的一份,不去白不去。馬橋做了一大桌子菜,酒也買了兩件,要跟馬路喝個夠,喬遷嘛,高興。馬路心想,你是高興了,我卻高興不起來,那五萬塊錢要不是變成了這套房子的一部分,丁小草早就到手了。因此,這頓飯馬橋是吃得眉飛色舞,馬路卻吃得悶悶不樂。最讓馬路不高興的是,馬橋無意間說到了丁小草的事。他告訴馬路,前兩天他去大梅沙玩的時候看見丁小草了,和常平并排走在沙灘上,很親密。馬橋問馬路:“你和她是不是鬧矛盾了?”

何止是矛盾,這時候馬路連殺人的心都有了。他哪里還吃得下飯,碗一丟就沖出去了。當時他只想找把菜刀,痛快地把常平和丁小草剁掉。當然,違法亂紀的事他不能干,要是能剁的話早剁了。打常平一頓,也不行,這樣只會讓丁小草更加看不起他。想來想去,只有給丁小草打電話,直截了當地向她挑明。

“我們結婚。馬上。”馬路說。

丁小草的回答還是,有五萬就結,沒五萬就不結。

“五萬,行,不就是五萬嗎?”馬路說,“明天一早開好房間等我,五萬一分不少。”

放下電話馬路就開始后悔,這牛皮也吹得太離譜了,他一個月的工資就三千來塊,五萬塊錢從哪里來?以前兩個五萬,馬路是通過給老板收賬、去工地扎鋼筋扎來的。現在顯然行不通了,老板沒這么多賬可收,扎鋼筋更加不可能,等他鉆在地底下扎上三五個月再上來,恐怕丁小草早就躺在常平的床上了。搶銀行,不行,搶運鈔車,也不行,一切違法亂紀的事都行不通。到底該怎么辦?情急之中,馬路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奶奶的,豁出去了,馬路咬咬牙,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辦法。

對不住了,丁小草,都是你逼的,他媽的五萬。拿定主意后,馬路立即拔通阿風的電話,讓阿風幫他再找一條上次的發財之道。阿風答應了,立即著手聯系。聯系妥當,阿風讓馬路去喜來登酒店等,房已經開好。馬路去了。還是上次那個女人。馬路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女人倒是有點驚訝。

“咦,怎么是你?”女人說。

馬路脫掉衣服,往床上一躺。“來吧。”

“你缺錢?”女人說。

“廢話,不缺錢我找你干什么?”馬路說。

“缺多少?”女人說。

“五萬。快脫。”馬路說。

女人從包里開始拿錢,齊齊整整的五沓鈔票,放到馬路面前。

“脫,速戰速決。”馬路說,頭歪到一邊,讓自己的視線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五萬塊錢上面。

女人沒有脫衣服,而是伸出手,在馬路臉上摸了摸。“走吧,”女人說,“五萬塊錢算是借你的,什么時候有錢了,就什么時候還。”

這下輪到馬路吃驚了,他穿上衣服,認真地打量這個女人,想起自己上次看她的時候,怎么看怎么厭惡,這次再看她,形象一下子就改觀了。女人富態的外表下面,透露出一種隱隱的慈祥。馬路突然間想起了母親,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他最看不起的女人,突然間會變成最令他感到溫暖的一個人。走的時候,馬路向女人要了電話號碼。他說:“欠你的錢,我一定還。”

回到龍華,馬路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他在賓館里開了房間,把五沓鈔票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枕頭邊,在心里盤算著,一沓一次,一定要搞丁小草五次,把以前所有的損失,一次性彌補回來。盤算完后去沖涼,一邊沖涼,一邊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幸福花開》。錢還真是個好東西,厚厚的五萬現金放在那里,所有的陰霾一掃而光。沖好涼,馬路拿出手機拔打丁小草電話。

“我有五萬了。”馬路說。

丁小草問:“現金?”

馬路說:“現金。可以結婚了嗎?”

丁小草說:“可以。在哪?”

馬路說:“上次那家賓館。”

“我馬上來。”丁小草說,聲音顯得急不可待。

看來丁小草也想了,一個生理正常的女人,哪能不想?掛掉電話,馬路就像著了火一樣,全身上下突然間燃燒起來。與丁小草交往的這幾年以來,他頭一次覺得幸福離自己這么近。然而這種幸福也沒能保持多久。丁小草還沒到,馬路的電話響了。

“哥,救我。”是阿風的聲音,已經急得變了形。

“什么事?”馬路問。

“明月要生了,在北大醫院,難產,要動手術,五萬塊錢的手術費,我沒有,我給那些狗娘養的醫生下跪都不行。你不救我,她們母子就沒命了。”阿風說起話來就像哭一樣。

馬路搖晃一下,差點栽倒。去你媽的五萬,不能去,無論如何不能去,馬路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兩只腳卻不聽使喚,就像被人拽住似的,不知不覺就下了床。鬼使神差一般,馬路穿上衣服,把五萬塊錢揣進包里,然后攔輛的士把自己載到了北大醫院。

阿風在產房門前急得團團轉,馬路走過去,把五萬塊錢拍到他手里。阿風拿了錢,轉身就往產房里跑,進去一會又沖出來,去交費。交完費,手術可以進行了。阿風長吁一口氣,走到馬路跟前,哽咽著叫了一聲哥,叫完后又更正:“以后不叫你哥了。”他說他想認馬路做爹。

馬路說:“別,還是我叫你爹好了。”

馬路真想叫阿風爹。這種時候,就算他親爹,也未必能從他手里挖走這五萬塊錢。但阿風卻可以,馬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后來馬路想到明月,他才突然明白。挖走他這五萬塊錢的,既不是阿風,也不是明月,而是明月肚子里的那個孩子。

想到孩子,馬路心里跳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機也跟著震動起來,然后他聽到音樂開始響了。掏出來一看,是丁小草打來的。

“在哪里?”丁小草問。

“在醫院。”馬路說。

“哪家醫院?”丁小草問。

“北大醫院。”馬路說。

“去北大醫院干什么?”

“生孩子。”馬路說。

“王八蛋。”丁小草罵了一句,把電話掛掉了。

過了一會,丁小草也怒氣沖沖地跑到了醫院里,見到馬路,兩手一伸:“錢呢?五萬。”

“錢在里面。”馬路指指產房。

“真生孩子?”丁小草問。

“真生。”馬路說。

“誰的?”丁小草問。

“我的。”馬路說,他腦子里已經完全亂套了,根本就分辨不清該怎么回答丁小草的問題。丁小草伸手就是一個耳光,很響亮,馬路眼前冒出一串星星。他沒有閃避,也不想閃避。丁小草打他,證明還是在乎他的。他在心里說,打吧打吧,使勁打吧。丁小草很配合,對準馬路的臉,伸手又是一個耳光。這次沒有打到,阿風沖過來,抓住了丁小草的手。

丁小草問:“你是誰?”

阿風說:“我叫阿風。他是我哥。不,我說錯了,他是我爹,他救了我老婆和孩子的命。”

“那里面的孩子是你的?”丁小草說。

“是我的。”阿風點點頭。

“怎么不早說?”丁小草說,“好事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丁小草心里的火一下子就沒了,把注意力從馬路臉上轉移到了阿風臉上。

“怎么這么眼熟?”丁小草說,“你不是那個在天虹做珠寶鑒定的嗎?”

“我的工作主要是制造研究生和博士,當然,偶爾也做做鑒定一類的工作,比如說珠寶啊、文憑啊。”阿風一臉的意味深長,指指馬路,“不信你問他。”

“你怎么不去鑒定DNA?”丁小草說。

馬路心里蕩一下,身上冒出一陣冷汗,從“DNA”這個詞上,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明月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剛想到孩子,馬路的思緒就被打斷了,這時候他聽到一陣強勁奔放的嬰兒啼哭聲,帶著強烈的生命力從產房厚實的門板中奔涌而出。

“生了!”馬路驚呼。

“生了!”阿風驚呼。

“生了!”丁小草也驚呼。

五分鐘后,護士走出來宣布:“母子平安。”

馬路就像一張釋放后的弓,繃緊的身軀突然間松懈下來,在深圳的這段時間里,他從未有過如此輕松的感覺。馬路看看丁小草,再看看阿風,倆人如出一轍,都是一臉輕松愉悅的表情。看來,產房前的這三個人,全都被那聲嬰兒的啼哭聲所感染了。這種能夠給人無限希望的聲音太好聽了,尤如天籟。馬路不說話,丁小草不說話,阿風也不說話。最后還是丁小草率先打破了沉默。

“走吧。”丁小草說。

“去哪里?”馬路問。

“賓館。”

“去賓館干什么?”

“結婚。”丁小草說。

“結不成了,”馬路說,“我沒有五萬。”

“五萬在這里。”丁小草說,晃了晃手指上的戒指。

“假的。”馬路說,“上次我騙你的。”

“真的。”丁小草說。

“假的。”馬路說。

“我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丁小草說,她的語氣斬釘截鐵。手指上的那枚戒指閃著寶石般的光茫,就像個清晰的句號,堅定而又飽滿地定格在馬路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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