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錢理群
睜了眼看(上)
/[北京]錢理群
達)什么叫“預言式的表達”?用魯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他說的話早了一些,所以大家不理解。
有的話當年大家可能覺得很難懂,到了今天就比較容易懂了,也就是說,魯迅當年的某些預言性表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對當下中國的一個發(fā)言。因此,我常說魯迅是“現(xiàn)代正在進行時”的作家,不是“過去時”的作家,(板書:現(xiàn)在進行時的作家)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可以和魯迅進行對話,進行一些更深層次的交流。
我還要強調(diào)一點:我們討論魯迅式命題,不僅僅要了解魯迅對某個具體的問題有什么看法,這當然很重要,但不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了解魯迅的眼光,他的獨特的思維方式,或者說,他是怎么看待這個世界的,以及他是怎么感受這個世界的,這對我們來說,可能更重要。魯迅對我們習慣的觀察方式和思維方式,常常形成挑戰(zhàn),他是另外一種聲音,你不大聽到的另外一種聲音,所以剛聽到的時候,你可能不大適應,會本能地拒絕他,但是你繼續(xù)想下去,和他的對話時間長了,慢慢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會覺得他的想法雖然特別,但是會對你有一種啟發(fā),他甚至會不知不覺地改變你的觀察方式和思維方式,這可能是魯迅對我們更重要的一個方面。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性,就是你和他對話了半天,你覺得他講的沒有道理,最后你拒絕了他,這也是很自然的。這樣就形成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人們對魯迅,要么喜歡他,要么討厭他,很難有第三種立場,這就是閱讀魯迅和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
從今天的課開始,我們講課的方式和以前有一點變化,以前主要是文本的分析,引導大家和我一起一字一句讀作品,或者其中一個片段。以后,主要講魯迅的一些基本觀點,大多數(shù)是我講,有點類似于大學里的講課。同學們一邊聽,一邊要做些筆記。然后在課后自己去閱讀我在講課中提到的魯迅作品,最終還是要讀魯迅原著,讀出你自己的理解。我的講解只是一個引導。
現(xiàn)在,我們開始講魯迅的第一個命題:“睜了眼看。”(板書:睜了眼看)魯迅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來討論,題目就叫“論睜了眼看”。
本來孩子一出生,他就睜著眼睛看世界了。我們從小時候一直看到現(xiàn)在,你們看了十來年,我看了六十來年。這本來是一個常識:人是要睜著眼睛看世界的。魯迅在討論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問題的時候,他首先就要回到這個常識上來。
但是在中國,要真正落實到常識,睜著眼看,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中國的文化,中國人,對于社會采取的態(tài)度,常常是閉著眼看的。魯迅在文章一開頭就提出兩個命題,一個是睜了眼看,一個是閉著眼看。(板書:閉著眼看)我們不妨先看一幅畫(演示)。這是一幅阿Q的畫像:“這閉著的眼睛便看見一切圓滿。”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中國國民的畫像。中國國民對一切事情,特別是受到了欺負、侮辱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閉上眼睛,好像閉上眼睛這個侮辱就不存在了,一切就圓滿了。這是中國人最基本的看世界的方式。
魯迅要追問的是,這樣閉著眼睛看,又意味著什么呢?魯迅說,這意味著六無。什么意思呢?首先是無問題,閉著眼睛看就沒有問題了;接著就是無缺陷,一切都圓滿了;于是就無不平,沒有問題,一切圓滿,還有不平嗎?因此就無解決,問題還是存在,只是你不承認它存在,問題就解決不了;最后是無改革;進而無反抗。無問題,無缺陷,無不平,無解決,無改革,無反抗,(板書:無問題,無缺陷,無不平,無解決,無改革,無反抗)這就是閉著眼睛看世界的后果,其要害就在維護既定的統(tǒng)治秩序,維護既得利益。這也是中國人處事的方法,即所謂“萬事閉眼睛,聊以自欺,而且自欺”,魯迅把它概括為“瞞和騙”。(板書:瞞和騙)這是一個很重要、很深刻的概括,中國人就是講瞞和騙,什么事都瞞,什么事都騙,歷史如此,現(xiàn)實也如此。

也就是說,這在中國是自有傳統(tǒng)的,我們的中國文化、中國文學就有一個瞞和騙的傳統(tǒng)。魯迅分析了中國寫才子佳人故事的戲曲,開始可能有一點不幸,小小的不幸,然后才子考試中舉了,奉旨完婚,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就“大團圓”了。魯迅因此給曹雪芹寫的《紅樓夢》以很高評價,因為他“敢于實寫”,說出事世的真相,但高鶚寫的后續(xù),結(jié)尾也落入了“大團圓”的窠臼,雖然被抄了家,最后還是“家業(yè)再振”,連寶玉也“入圣超凡”了。從《紅樓夢》的后續(xù)對原作的變動,就可以看出中國“瞞和騙”的傳統(tǒng)的深厚,你是很難掙脫的。
魯迅還考察過一個民間傳統(tǒng)故事的演變的過程。故事的原初,是一個女子自愿服侍病危的丈夫,最后治療無效,兩人感情太深,就一起自殺了。這本是個因愛殉情的動人故事,但還是有一個缺陷,不管怎么樣,這兩個人都死了。于是就有人把它改編了,說妻子如此盡力照顧丈夫,就感動了神仙,變成一條小蛇,跑到藥罐子里,丈夫把藥吃了就痊愈了,終于皆大歡喜。魯迅因此發(fā)出感慨:在中國,“凡有缺陷,一經(jīng)作者粉飾,后半便大抵改觀”,讀者因此而陷入迷誤,“以為世間委實盡夠光明,誰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這是很能說明瞞和騙的本質(zhì)的,就是要粉飾太平,制造一派光明的假象。而這樣的粉飾太平的文學是代代相傳的。
如果有些事情無法回避,又怎么辦呢?比如岳飛死了,關公死了,這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中國人還是有辦法,就說岳飛是前世命中注定要死的,死了也是一種圓滿,關公就更簡單,他死了干脆把他變成神,供起來,就更圓滿了。你看中國人的聰明、智慧就都用在這“別設騙局”上了。
魯迅由此得出了一個十分沉重的結(jié)論——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
這里所談的,是中國國民性的一個根本性的弱點:一方面,不敢正視自己和社會的問題,表現(xiàn)出本質(zhì)上的“怯弱”;一方面,又始終感覺良好,陷入自我“滿足”,顯示出自欺欺人的“巧滑”。明明是“墮落”,卻“日見其光榮”,真是無可救藥了。
問題是這樣的瞞和騙的國民性的背后,是一個體制問題,體制需要通過瞞和騙來粉飾太平,維護其統(tǒng)治秩序。同時,如上所說,這樣的瞞和騙又受到中國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的支持和影響,有著深厚的文化基礎。因此,在中國,只要體制不改革,文化、文學不變革,中國人就走不出“瞞和騙”的大澤。同學們只要看看周圍的社會,就不難明白,我們今天還生活在瞞和騙的大澤中;如果再反觀自己,也會發(fā)現(xiàn)我們也都自覺、不自覺地在不同程度上陷入了瞞和騙的大澤。
同學們大概也由此對我在這堂課一開始說的那句話有了具體的理解:魯迅對于我們,是一個“現(xiàn)在進行時”的存在,他的命題,不只是歷史問題,更是現(xiàn)實問題,他當年的召喚,今天也依然有力——
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
魯迅要召喚的,當然不只是中國的作家,也是針對今天中國的國民,“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應該是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選擇和態(tài)度,不管現(xiàn)實多么嚴峻和殘酷,都要有勇氣去正視它。而作為中國年輕一代的一員,更應該要求自己成為這樣的“兇猛的闖將”,這也是我們的歷史責任——我想,這就是魯迅提出的“睜了眼看”這一命題的意義所在。
無可諱言,魯迅所生活的時代,以及今天,許多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相,都是被遮蔽的。因此,魯迅就要追問:那些竭力被遮蔽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黑暗與真相,究竟是什么?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可以從不同方面來揭示。我們這里主要向大家介紹,魯迅所揭示的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三大真相,或者說是他對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三大黑暗面的判斷和揭示,從而構(gòu)成了三大“魯迅式命題”。就我們今天的“睜了眼看”這一話題來說,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魯迅睜開眼后,他看見了什么?
一、魯迅指出,中國的文明,中國的社會,是一個“吃人肉的筵宴”。(板書:吃人肉的筵宴)
這自然是一個十分嚴峻的判斷。很多人都指責說,這是魯迅的偏激之論。同學們猛一聽,大概也很難接受。但我還是這樣的態(tài)度:大家不要忙著指責與拒絕,而要先弄清楚,魯迅是在什么情況下,他是針對什么問題,提出這樣的命題的?他的這一命題的真實含義是什么?他的依據(jù)是什么?
我們先看魯迅為什么要提出這個命題。我們注意到魯迅是在《燈下漫筆(二)》里第一次提出這個命題的,(板書:《燈下漫筆(二)》)而且是從大家司空見慣的一件事引發(fā)的。魯迅在考察當時(1925年)中國的思想文化狀況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贊頌中國固有文明的人們(突然)多起來了,加之以外國人。”很多外國人,都在寫文章贊揚中國的文明,有一個日本人,就寫了一本書,叫做《北京的魅力》,說北京最大的魅力就是北京的東西好吃。魯迅分析說,這大概是因為外國人來了,中國人總是招待他們“在華屋中享受盛宴”,在酒足飯飽之后,他們就盛贊中國的“吃文化”所代表的“固有文化”了,中國的“樂觀的愛國者”也就“欣然色喜”,飄飄然以為中國文化真的“全球第一”了——不知道同學們讀魯迅在1925年寫的這些文字有什么感覺,我總是覺得他寫的就是2004年、2005年的中國。今天不僅是北京,全國各個地方都在宣傳自己的吃文化,外國人也在起勁地贊揚,仿佛中國的吃文化,以致整個中國文化,再一次“譽滿全球”了。歷史就這樣重演著,可謂“八十年不變”。
而且從表面上看,中國的吃文化,中國的固有文化,確實有它獨到之處,在世界文化中當然應該有它的地位,贊揚本身似乎也沒有錯。但是,魯迅在“睜了眼看”以后,卻發(fā)現(xiàn)了在這樣的一片贊揚聲中,卻遮蔽了在他看來也許是更為重要,更應該正視的中國現(xiàn)實,中國文化的另一面。他尖銳地指出——
我們在目前,還可以親見各式各樣的筵宴,有燒烤,有翅席,有便飯,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飯,路旁也有殘羹,野上也有餓殍;有吃燒烤的身份不資的闊人,也有餓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
這就是說,在考察中國吃文化時,不能只看到燒烤、翅席,而看不到殘羹、淡飯;觀察中國現(xiàn)實時,更不能只看到“吃燒烤的身份不資的闊人”,而看不到“野上”的“餓殍”,“餓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這樣的冷言提醒,對那些“樂觀的愛國者”自然有點掃興,無疑是當頭棒喝;但卻是犀利、深刻的,揭示了“兩個”中國的兩種吃文化。忽視了貧富不均這一中國基本國情,是永遠看不清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現(xiàn)實的。
而且魯迅還要追問:為什么我們的眼睛里,只看見吃燒烤、翅席的中國,而感受不到“餓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的痛苦?魯迅把它歸之于中國的“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的等級制度。(板書:等級制度)在這樣的等級制度下,每個人都處在某一等級上,自己被等級在上的人凌辱,但也可以再去凌辱等級在下的人,即使是農(nóng)民,處在等級的底層了,回到家里,也還可以凌辱地位更為低下的老婆和孩子,而老婆也還有希望:等到“多年媳婦熬成婆”,又可以凌辱媳婦了。這就是“自己被別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板書:被別人吃,吃別人)魯迅指出,正是這樣的等級制度造成的等級社會,把人們“各各分離”,就“不能再感到別人的痛苦;并且因為自己各有奴使別人,吃掉別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卻了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將來”。這樣也就不會有反抗,因為他也可以通過壓迫別人,吃別人獲得補償,這就是中國天下太平的原因。因此,在魯迅看來,中國的等級制度,等級社會,就是一個“大小無數(shù)的人肉的筵宴”,“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魯迅做出這樣的判斷時內(nèi)心是十分沉重的:我們在前面幾講中已經(jīng)反復提到,魯迅從他的“弱者,幼者本位”的價值觀出發(fā),他是始終站在受壓迫、被奴役的普通民眾的立場上觀察和評論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他尤其關心的是婦女和兒童的命運,他之所以斷定中國的等級制度、等級社會是一個“人肉的筵宴”,就是因為他看到了在這樣的社會里,吞噬了無數(shù)的弱者和幼者,他最感痛心的“餓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就是這樣被吃掉的。魯迅之所以不能容忍那種盲目贊揚所謂中國“吃文化”的理論或言說,就是因為在他看來,這就是“用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而我每回看到這里的時候,都受到震動,因為我覺得現(xiàn)在的中國就是這樣,用世紀初的狂歡,遮掩了悲慘的弱者的呼號,當人們向世界炫耀中國的吃文化時,又有誰像魯迅這樣想到,并關心著今天依然存在的饑餓的孩子呢?只要中國的等級制度和等級社會依然存在,魯迅對“吃人肉的筵宴”的批判,就永遠沒有過時,是不可以用“偏激”一詞輕易否定的。
而且我們還要進一步討論:魯迅所說的“吃人”,其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
應該說“吃人”這是魯迅的一個最基本的概念。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是他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他在寫《狂人日記》的同時,給他的老同學寫了一封信,說他最近讀了中國的《資治通鑒》,有一個大發(fā)現(xiàn),就是“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板書:食人民族)并且說,這個發(fā)現(xiàn)“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廖廖也”。恐怕許多人至今也不理解。
我想向同學們談談我的理解。在我看來,魯迅說的“吃人”,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
首先,這是實指,就是真的吃人,殺人。《狂人日記》講了很多的這樣的故事,這些故事不完全是狂人的狂想,都是有歷史根據(jù)的,當然在細節(jié)上可能有出入。比如說,小說提到的中國古代的易牙蒸子,把自己的孩子蒸了吃了,這在《管子》里就有記載。《左傳》中還有這樣的記載:當年的宋國的都城被楚國圍困的時候,宋國人為饑餓所逼,就互相交換了兒子來吃。《狂人日記》中提到徐錫林(麟),他是秋瑾的戰(zhàn)友,被捕以后,他的心就被清兵炒著吃了。
本來吃人的現(xiàn)象在人類的歷史上早就有了,不只在中國,各個民族都有。人類在追求生存的過程中,在原始社會的歷史中,因為災荒,因為戰(zhàn)爭,都會發(fā)生人吃人的現(xiàn)象,這叫做“求生性吃人”。(板書:求生性吃人)中國的特點是吃人事件特別多。有一位韓國的學者,他寫了一本《中國古代的食人》,根據(jù)中國古書(其中也包括魯迅讀了的《資治通鑒》)的記載,列舉了因為戰(zhàn)爭的吃人,就有三十九例,而且都不是吃一個人,而是大規(guī)模地相互吃,也就是說,平均每一個朝代都有好幾次,還不包括因饑荒而吃人。到清代,據(jù)記載,有三百五十二次災荒,就有十九次吃人的事情,也就是清朝統(tǒng)治的二百五十年期間,大概每十五年就有一次吃人的事件發(fā)生。這在世界歷史上是罕見的。
更可怕的是還有一種“習得性”吃人,(板書:“習得性”吃人)就是在一種理論指導下的理直氣壯地吃人。比如中國就鼓勵為“盡孝道”而獻身,把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獻給自己的父母長輩給他們治病,讓他們吃。魯迅曾專門寫過一篇文章,批判《二十四孝圖》,就是因為它歌頌這樣的孝道鼓勵吃人。聽說這些年又有人在向青少年推薦《二十四孝圖》,莫非又要鼓勵這樣的為“盡孝”而自愿被人吃?真是不可思議!中國還有一種迷信,認為吃人肉或人的某個器官,可以增加性功能,很多人就因此想方設法吃人。這大概就是為養(yǎng)生而吃人吧。中國最多的就是這樣的習得性吃人,“食人”是和“忠”、“孝”、“養(yǎng)生”這樣一些中國傳統(tǒng)儒家、道家文化的基本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在倫理道德的美名之下,在道德理想主義的旗幟下吃人,這樣肆無忌憚地大規(guī)模地吃人,而且是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默認和鼓勵的,這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
而且更令人恐懼的是,這種吃人已經(jīng)進入了中國的文學,被審美化了。中國老百姓家喻戶曉的《水滸》《三國演義》,都有吃人的描寫,而且都是繪聲繪色,涂以“道德美”的神圣光圈。《三國演義》第十九回就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劉備被呂布打敗了,想投靠曹操,在投奔的路上住在獵戶劉安家里,劉安很崇拜劉備,想隨他去打仗,但他家里有一個老母,為了盡孝道,他不能走,最后就殺了妻子,給劉備吃了。這樣,他就用吃人的行為實現(xiàn)了“忠孝兩全”的儒家最高理想。問題是,不僅作家贊美這樣的“德行”,我們讀者(包括我自己)讀到這里竟然一點不覺得可怕,沒有人進行譴責,我們都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甚至是很美好的事,可見我們的心靈麻木到了一個什么程度!這也折射出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問題:它把吃人的現(xiàn)象賦予了倫理的、審美的合理性,而且把我們的心靈也毒化了。魯迅說中國是一個“食人民族”,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問題是這樣的“食人”,在魯迅以后的中國,依然不斷發(fā)生。大家知道,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饑荒和“文化大革命”中都發(fā)生過人吃人的現(xiàn)象,而且相隔時間只有幾年,遠遠超過了清王朝時代。
而且還有新的理論,就是為了革命而吃人、殺人。“文化大革命”中廣西人吃人事件中,食人者就這樣說:“他父親上山當土匪,弄得全村不安……是我把他殺了,吃了。誰來問我都不怕。干革命,心紅膽壯!全村人都擁護我。”可怕的就是這“心紅膽壯”,這“全村擁護”。這是因為在那個階級斗爭的年代,“殺反革命,天然合理”已經(jīng)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甚至集體無意識。而所謂“反革命”,并非因為其觸犯了法律,而是由掌握了包括殺人權(quán)在內(nèi)的一切權(quán)力的統(tǒng)治者決定的。魯迅早就說過,在中國,殺人有一個辦法,就是先宣布你不是人,清朝皇帝要殺自己的親兄弟,先把他們的名字改了,管叫“豬”叫“狗”,既然是豬是狗就可以隨意殺戮了。現(xiàn)在的辦法是先宣布你是“反革命”,把你從“革命隊伍”中開除,要殺要吃就由“革命者”說了算了。其實并不是因為他真的反對革命,而是因為他的意見或行為違背了掌權(quán)者的意志,是一個異己者,有的干脆就因為掌權(quán)者看著不順眼,這樣的“殺反革命”實際上就是濫殺異己和無辜。魯迅對此做了一個深刻的概括:“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當做革命的被殺于反革命的,或當做反革命的被殺于革命的,或并不當做什么而被殺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革命,革革……”這樣的以“革命”的“大義”濫殺異己和無辜的歷史,幾乎是貫穿了20世紀的。
因此,我要提醒大家,這樣的“習得性吃人”,在道德、正義的旗幟下的殺人,離你們并不遙遠,在你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人殺人(實際上就是人吃人)的人間慘案。你們女師大附中的一位老學長王友琴根據(jù)她的實際采訪,寫了一本《文革受難者》的書,就記錄了這樣的觸目驚心的事實:1966年8月5日,你們的老校長卞仲強被活活地打死在你們的校園里,而施暴者就是她的學生,也是你們的老學長。這樣的學生打死老師的慘劇也發(fā)生在北大附中,學校教務處的李杰老師,也是在1966年8月,學生命令她跪進一只抽屜里,使她動彈不得,然后用通爐子的鐵條打她。到1968年,她又遭到了一批剛升入初中的學生的毒打,不治而亡,醫(yī)院的診斷書說是死于“脾臟破裂”。北大附中的紅衛(wèi)兵在“文革”中還打死了學校附近工廠里的工人陳彥榮。學生中也有被毒打的,北大附中初一的女生萬紅和高中部的男生朱同都因為父親是“右派”而被打成重傷,朱同還被關在一間地上有水的小房間里“示眾”。許多人都對“文革”中這些學生(尤其是女學生)的暴行覺得不可理解,其實,道理很簡單,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殺反革命天然合理”,“文革”用“革命”的名義宣布這些校長、老師都是十惡不赦的“反革命”,他們就出于“革命”的“義憤”,把校長、老師活活地打死,吞噬了。這就是魯迅所批判的“吃人”文化、“吃人”教育結(jié)出的惡果,在這個意義上,“文革”就是魯迅所批判的“吃人肉的筵宴”——坦白地說,我在你們面前講述這些帶著血腥味的,而且是發(fā)生在你們校園里的殘酷的歷史,心情是非常沉重的,而且直到今天上課前,我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向你們說出這一切。最后我還是決定要講,而且非講不可。原因就是魯迅說的,必須“睜了眼看”,正視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一切苦難,唯有正視了,才會去反抗,去改革,才有希望。其實這也是做人的一個基本原則:活著,就是要“睜了眼看”。我們作為年長者更有責任把歷史的真相告訴你們年輕一代。而且作為一個高中生,你們都已經(jīng)長大了,已經(jīng)是,或者接近是一個公民了。你們有權(quán)力知道校園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你們遲早要對社會有所承擔,而承擔的前提,就是要正視歷史與現(xiàn)實。
當然,更重要的是,要從歷史中吸取教訓。這也是我最想和同學們討論的:這樣的“吃人”的悲劇是怎樣產(chǎn)生的?原因自然是復雜的,而且主要是一個社會的制度的問題。但我們今天要探討的,是思想、文化上的原因。我覺得這里的一個關鍵,就是我們在前幾講已經(jīng)討論過的對人的生命的漠視的問題。也就是魯迅在《兔和貓》里所說的,“將生命造成得太濫,毀得太濫了”,所以中國人就缺少一個生命的概念,珍惜、敬畏生命的觀念。缺少對生命的珍愛,就形成一種內(nèi)在的嗜殺性,或者說嗜血性。如果這個問題不解決,歷史就有可能重演。我這樣講,絕不是危言聳聽。這幾年為什么出現(xiàn)那么多的殺人事件,父母殺孩子,孩子殺父母,同學殺同學,原因就是缺少一種生命意識,不懂得生命的價值,不尊重和珍惜人的生命。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到,有學生輕生,自殺,我每一次看到這些報道,心里就非常痛苦,年輕的一代不愛惜別人的生命,也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可以為很小的事情喪生,也可以為很小的事情殺人,這是非常令人痛心和擔憂的:在我看來,這都是另一種形式的“吃人”、“吃自己”。在這個意義上,魯迅說的“吃人肉的筵宴”在中國還在延續(xù)著,還是一個生活的現(xiàn)實,是必須正視而不能閉著眼睛,回避了之的。
這里,還需要談到魯迅所說的“吃人”的第二方面,就是象征的意義,也可以說是更深層次的“吃人”。這里涉及到魯迅對“人”的獨特理解,他有一個最基本的命題,叫“立人”。(板書:立人)他曾明確地表示,“立人”的基本道路就是“尊個性而張精神”,就是說,他所看重的是人的生命個體的精神自由。(板書:個體精神自由)他認為,中國所要創(chuàng)造的“近世文明”(有點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說的“現(xiàn)代化”),不能僅限于物質(zhì)的富有,科技的發(fā)達,民主政治的推行,還要有人的個體精神的自由發(fā)展。因此,他提出:“首在立人,人立而凡事舉。”魯迅之所以如此強調(diào)“立人”,而且把“立人”的重心放在人的個體精神自由上,就是因為這樣一種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的觀念,恰好是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欠缺的。我們比較強調(diào)人的群體性,集體性。傳統(tǒng)觀念中的“人”,是家庭的人,是父親的兒子,是國家的人,是皇帝的臣民,而很少強調(diào)個體的獨立和權(quán)利。盡管強調(diào)人的集體性和群體性,自有其不可忽視的意義和價值,但它同時也遮蔽了人的個體性,忽略了人的個體的精神自由。在魯迅看來,這是構(gòu)成了中國文化的重大缺失的,對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的壓抑和剝奪,也是一種“吃人”,而且是更深層面的“吃人”,即精神的“吃人”。(板書:精神的“吃人”)這自然是一個十分深刻的觀察,直到今天的社會生活中,也包括學校的教育中,我們都不難發(fā)現(xiàn),對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的壓抑,同學們對此都有親身的體驗,我就不多說了。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做一個小結(jié):
一,魯迅所講的“吃人”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把人的生命不當回事,對人的生命的漠視和殘殺;一是忽視人的精神發(fā)展,對人的個體生命的精神自由的壓抑和剝奪。在他看來,這構(gòu)成了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兩大基本問題,這也就是他所要揭示的中國的“吃人的筵宴”的基本內(nèi)涵。一切殘殺人的現(xiàn)象,一切奴役人的現(xiàn)象,都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是他要反抗和批判的;只要出現(xiàn)了對人的殘殺,對人的精神的奴役,他就會感到“吃人的筵席”還在繼續(xù),并因此而做出強烈的情感反應。這樣的反應常常使人們感到不可思議,或者就干脆指責他反應過激。在我看來,這恰恰反映了我們許多人都已經(jīng)麻木,見怪不怪了。而魯迅卻依然堅守著他的“立人”理想,對一切“吃人”現(xiàn)象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敏感,并因為這樣的堅守、警惕和敏感而不被理解,這也是魯迅的宿命吧。
二,魯迅在“睜了眼看”中國歷史時,發(fā)現(xiàn)所謂“一治一亂”的歷史,不過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的“循環(huán)”。(板書: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想做奴隸而不得)——他的這一概括是在《燈下漫筆(一)》里做出的。(板書:《燈下漫筆(一)》)
魯迅對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這一概括,是由他對中國社會,中國人的命運的一個基本判斷引申出來的。他指出:“實際上,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xiàn)在還如此。”——這自然是一個十分嚴峻的論斷,但魯迅卻說出了真實,包括他所說的“到現(xiàn)在還如此”。在我看來,八十年后的“現(xiàn)在”,也“還如此”。
但魯迅之為魯迅,不僅在于他敢于正視中國人“至多不過是奴隸”的歷史與現(xiàn)實,更在于他還要進一步追問和揭示:處在奴隸地位的中國人的心理狀態(tài),他們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奴隸地位的。
于是,魯迅就有了更令人驚駭?shù)陌l(fā)現(xiàn):“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后,還萬分喜歡。”
原因就在于,中國人經(jīng)常處在“下于奴隸”,也就是連奴隸都不如的狀態(tài)。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有一種暴力,‘將人不當人’,不但不當人,還不及牛馬,不算什么東西”,這就是所謂“亂離人,不及太平犬”。像明代的張獻忠統(tǒng)治下,“不服役納糧的要殺,服役納糧的也要殺,敵他的要殺,降他的也要殺;將奴隸規(guī)則毀得粉碎。這時候,百姓就希望來一個另外的主子,較為顧及他們的奴隸規(guī)則的,無論仍舊,或者新頒,總之是有一種規(guī)則,使他們可上奴隸的軌道”。像元朝就明令打死別人的奴隸,賠一頭牛,“人們便要心悅誠服,恭頌太平的盛世。為什么呢?因為他雖不算人,究竟已經(jīng)等于牛馬了”——這樣的分析,是非常犀利的,是摸透了奴隸心態(tài)和精神奴役狀態(tài)的。這是一個更深刻的悲劇命運。
由此而揭示出了歷史的真相:中國的“亂世”,就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所謂“治世”,就是統(tǒng)治者“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規(guī)則:怎樣服役,怎樣納糧,怎樣磕頭,怎樣頌圣”;而所謂“太平盛世”,不過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板書:太平盛世)儒家所津津樂道的“一治一亂”,不過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的循環(huán),從根本上并沒有走出“奴隸時代”,中國人始終是奴隸。
魯迅說:“現(xiàn)在入了那一時代,我也不了然。”但他指出了一點:“現(xiàn)在”許多人“于現(xiàn)狀都已不滿”,但人們并不想改變現(xiàn)狀,卻“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了”,可見人們的“不滿現(xiàn)狀”,不過是因為“想做奴隸而不得”,不僅事實上,而且在心理上都沒有走出“奴隸時代”。
魯迅的這一分析,簡直可以看做是他對八十年以后的今天的一個“預言”。當今的中國,不是正有許多人既不滿足于現(xiàn)狀,卻又歌頌“三百年前的盛世”嗎?讀本里有一個題目,就是要大家關注與思考這樣的思想、文化現(xiàn)象:“有關康熙、雍正、乾隆王朝的影視片的紛紛上演,引起了輿論界和學術界關于如何看待歷史上的‘太平盛世’的論爭,試查閱有關資料,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我這里就不多說了。不過,只想提醒一點:對歷史上的“太平盛世”的歌頌,其實也是有現(xiàn)實指向的,有的確實是因為不滿意于“想做奴隸而不得”,但也有的干脆就是要歌頌當下的“太平盛世”的,“不滿意現(xiàn)狀”不過是一個遮眼法。
因此,魯迅當年的召喚,今天依然有力——
徹底走出“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循環(huán)的怪圈,“創(chuàng)造這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xiàn)在的青年的使命!”
作 者:錢理群,著名人文學者,魯迅、周作人研究專家。
編 輯:續(xù)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