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丹
文化是一種呈現與溝通
于 丹
我知道有很多人看過我的書,之所以這些書受到讀者歡迎,是因為人們需要尋找一種心靈的和諧。這些書受到歡迎,絕不是我個人的成功,而是中國文化的成功,因為中國文化給人一種心靈上的寧靜,可以給人們帶來一種內心的和諧。
當我在國外的時候,有些外國朋友和我交流,問我中國古典哲學和德國古典哲學在思辨方式上的不同特點,也有人問我怎么才能過上那種心靈平靜的生活?這些問題跟我在中國各省市舉辦講座時遇到的問題怎么這么像呀!不過也有不少問題在我們看來可能是很可笑的,但是他們問得很認真。比如有一個意大利人問我,孔子如何看待安樂死呢?他說意大利是一個天主教的國家,現在正在爭論安樂死,認為安樂死很人道,但與他們信奉的教義有很大的沖突。他真誠地想知道中國古代的圣人怎么看待這個問題。我說我不敢斷定孔子如果活在今天會怎么說,我只能從《論語》中找到一些相關的內容提供給你作為參考。孔子的一個學生曾問他,敢問死是什么?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說你活明白了嗎?你沒活明白,你怎么能知道死的事呢?我說因為很多中國人信奉儒釋道,道家把死亡看成生命的另一種形式,坦然地接受。中國人對于死亡的態度可以概括為六個字,第一叫“不怕死”,第二叫“不找死”,死亡真正作為生命過程來臨的時候,我們不怕死,但死亡沒來的時候,中國人不會去找死。
也有外國朋友問我,中國的哲學和西方的天主教之間,最根本的相同和不同是什么?我說最根本的相同就是對于人性基本價值的信服,各種宗教都信任愛,都崇尚善良,都信任正直與公平,都尊重人的自由和尊嚴。不同的是,天主教習慣于把生命的苦難救贖維系在神的身上,希望天主來拯救自己。而中國人則維系在倫理上,信任從親情出發的社會倫理關系。一個簡單的例子:中國人和外國人面前各有一杯水,現在不小心把它打翻了,外國人本能地會喊“My god”,中國人則會說“我的媽呀”,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
還有些外國朋友問,中國古代圣賢對物質生活看得很淡,是不是今天我們對物質的追求是罪惡的?我說關鍵是要站在當下,讓古代的圣賢穿過時空隧道來幫助我們,而不是讓今天的人拋掉互聯網,拋掉超音速飛機,都蝸居在山林回到古代去。我追求的是,古人哪怕帶著他30%的內容、20%的內容來到今天,而不是全盤復古。比如說儒家的思想,它可以分成兩大塊內容,一個是關于封建禮教,另外一個是關于個人修養。禮教的部分在今天已經不適用了,連把它們拿出來批判都沒有必要,我在書里只字未提。我只是把對今天有用的東西拿來和大家分享,讓生命活得更滿意,這就夠了。我先后在很多地方進行過傳統文化講座。在這一過程中,我覺得越來越坦然和從容,越來越覺得傳播中華文化是自己的一份責任。我們只要充分意識到你是一個中國人,你的談吐、舉手頭足,你對人的笑容,也許比你會多少外語單詞更加重要。
至于中國文化如何對外傳播的問題,我覺得在這方面我們可以試著轉換一下角度,思考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熱點。是不是可以不站在我們想講什么的角度,而是站在人家想問什么的角度。我發現每次跟外國記者溝通的時候,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聽他們提出的問題,你不要覺得他們的問題是那么的光怪陸離和不可理喻,你只有站在他提問的角度上去解答問題,你的溝通才能夠完成得更好。我認識一些中國的各單位的負責人,非常老實巴交和善良,有時會被外國記者逼問得很尷尬。我的感覺是,每一個愛國的中國人,在國外都是中國的新聞發言人,中國人要傳遞的是態度。我沒有資格說,我只是個學者,我不懂,你不能問。我覺得我可以不懂專業,但我要告訴你中國人的態度。中國人的態度就是這樣一種開放的、平等的、尊重的態度,而且我們的歷史文化那么悠久。我一直相信文化是文而化之,不要認為只有那些發黃的書、那些殘損的壁畫才叫做文化,那只是文化的一部分,真正的活著的文化是我們完成理念的溝通,我們完成態度的交流,傳遞中國人當下的生活狀態。

很多西方記者總愛問我一個問題,是不是東方文明的時代要來臨了?東方文化、儒家的文化是不是要征服西方的文化了?我說不是征服,我甚至不希望說用中國文化去說服某一種其他的文化。我說歐洲文化中心論是不對的,美國文化中心論是不對的,所謂中國文化中心論我也不認可,這不是我的期待。因為當整個世界變成一個村落的時候,那每一個人都是在多元文化里面進行著分享。就好比在一個世界美食博覽會上,你會吃到巴西的烤肉、德國的香腸、意大利的通心粉、中國的餃子……你愛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中國人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肯定還是要吃餃子的,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平時不去吃西餐不喝洋酒。精神的盛宴和我們的飲食是一樣的,并不是說中國文化去征服誰。文化是一種呈現,文化是一種溝通,文化不是炫耀,文化不是政治。這就是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看法。
作者系北京市政協委員、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院長
責任編輯 薄 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