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我們離世界一流大學究竟有多遠
熊丙奇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北美地區最大、最具影響力的中國主題大型會議“哈佛中國論壇”今年4月8日至10日在哈佛大學舉行。我應邀出席了這一論壇,與香港科技大學前校長朱經武、南方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一起就“中國高等教育的改革和挑戰”,與來自美國各名校的學生進行了交流。哈佛之行,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4月6日,我到達哈佛之后,在哈佛學生的帶領下,去參觀了哈佛本科生宿舍,走進宿舍,樓道古老、陳舊——這里“最年輕”的宿舍已有至少八九十年歷史,大一學生宿舍之一的Massachusetts Hall更是建于1720年,是哈佛現存歷史最悠久建筑。帶領我參觀的留學生告訴我,他三年級宿舍的隔壁,美國總統羅斯福就曾住過,宿舍門對面的墻上,掛著羅斯??偨y的畫像,每個宿舍的歷史同學們都可上網查閱,知道自己的宿舍里曾經住過誰,比如比爾·蓋茨。另一位在哈佛讀研究生的同學告訴我,她本科在一所女子學院,自己住的宿舍墻壁上,刻滿了曾經住過的同學的姓名。
哈佛同學沒有說這是學校倡導的“宿舍文化”——這個概念在國內大學屢屢提及——但毫無疑問,宿舍成為了哈佛凝聚校友的一個重要紐帶,在這里能找到很多大學生活的記憶,哈佛要求所有本科一年級學生都必須住校,二年級以上學生可以選擇不住學校,但絕大多數學生還是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里。哈佛本科生也會覺得古老的宿舍,有一些缺點,包括有老鼠、沒有電梯、通道比較狹窄,有的地方的門很低,但卻對這里充滿感情。尤其重要的是,按照相關法律規定,老宿舍只能在不改變外部結構的前提下進行整修,但哈佛校方卻給學生們創造了一個十分舒適、實用的生活環境,宿舍樓下就有寬敞的食堂,還有若干活動室、會議室,可方便地用來組織各種活動。我在燈壁輝煌的Massachusetts Hall看到學生坐在大廳中就餐,感覺哈佛學生真是幸福。就連帶我參觀的學生也說,我們自己都覺得用這么好的地方給本科生做食堂吃飯,太“奢侈”了。
而就是以讓學生生活得更舒適的整修,據說在哈佛,也很難輕易進行,改造寢室的計劃,要花幾十年時間才能審批通過。在我看來,這才是哈佛的古老建筑能得以保持至今,令人神往的重要原因。在哈佛,校務領導機構有兩個,一個是大學董事會,一個是校務監督委員會,校務監督委員會由30名成員組成。這些成員大多由哈佛學院和拉德克利夫學院畢業的校友中選舉產生,任期為6年。校務監督委員會舉行定期會議,對大學的工作進行調查研究,就有關大學的教育政策和教育實踐提出建議,支持學校的重大活動。這種治理機制,保證了大學的辦學決策,不是由行政說了算,而必須民主決策,而民主決策中,校友的意見至關重要。
校友是大學辦學的重要資源,在哈佛大學,校友捐贈率達到48%,這是與學校重視教育質量、重視所有校友的辦學傳統所分不開的,由此也形成了學校辦學的良性循環、增強了校友對母校的認同與歸屬感。而在我國大學,學校在各種場合都稱重視校友,然而,校友卻被排除在學校管理、決策、監督之外,而且,學校根本就沒有長遠維護校友網絡的理念,只有當每個校友出名之后,才“記起”這位校友。將所有校友曾經擁有的校園生活記憶草率地拆除,校園的面貌在日日更新,而大學的精神則加速迷失。
4月8日晚,在出席哈佛中國論壇期間,由哈佛和MIT中國留學生舉辦的“中國教育評論”和“北岸”論壇,邀請我參加他們每周五晚上的討論活動。本來準備大家共同討論三個小時的這次活動,最后變為我講座一小時,然后回答大家的問題兩個小時20分鐘,這幾乎也成為我所做的最長時間的講座。這樣的場景,令我感慨。
其一,美國大學的學習討論氛圍濃烈。在哈佛校園里,隨便走到那里,都可以看到專門為學生討論的小會議室、活動室,除此,咖啡廳、學生活動中心,都是討論的場所,我經常就在咖啡廳和學生活動場所,看到一個小組圍在一起,熱烈的討論。據哈佛教育學院的留學生介紹,“中國教育評論”每周五晚上固定活動,從未間斷,負責人每周都會和大家一起商議主題,再在活動之前把活動消息、安排通過電郵發給所有學生。對不少中國留學生,這也成為周五晚的固定“節目”。
我的這次講座,是負責人看到我到哈佛參加中國論壇之后,決定“見縫插針”安排的,在我答應之后,他多次與我溝通形式和話題,可見對于這樣一個每周都舉辦的學生社團活動,是多么用心。正在哈佛做交換生的北師大博士林偉告訴我,哈佛給他的最深印象就是其SEMINAR(研討會),每次研討,不是走過場,要做十分充分的準備,包括閱讀多少圖書,準備討論問題,一門課要求閱讀10本書,是十分常見的。在國內一個學生可以一學期選修10門課,在哈佛就是選修五六門課也會被認為是“大牛人”了——哪有那么多時間把老師要求認真閱讀的書讀完?與哈佛的這種教學特點對應,其圖書館之多讓人咋舌,很多學生都說不清準確的圖書館數據,有的說70多座,有的說99座。上學那真是在“讀書”。
其二,大家有“問不完”的問題。一次講座,提問能提兩個多小時,而且每個問題都顯現出提問者對此的思考,可見“訓練有素”。我國國內大學近年來在倡導大學生的質疑和創新精神,可是,在國內大學的課堂和講座中,學生不愿意提問,卻是比較普遍的景象。我在國內大學講座中,遇到過留三十分鐘提問時間,最后延長到一個小時的情況,但也時常出現三十分鐘根本用不完,學生提了一兩個問題就再無問題的“尷尬”。這種情況,在中學講座時更加嚴重。同學們一遇到提問時間,就把頭紛紛低下。毫無疑問,這與沒有討論、提問的習慣有關。
其三,留學生們熱切關注中國教育改革。“聽到南科大的改革設想,我們都很振奮,有很多同學說,如果南科大的改革成功,回國就把南科大作為首選”,一位從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趕來參加論壇的同學說。我在哈佛期間,被屢次問及南科大的教改,而這次哈佛中國論壇上,南科大的改革也是教育改革分論壇的核心議題,朱清時校長參加這一討論。我由此想到,假如南科大的教改不順利、不理想,這會給海外留學生對中國教改的期盼以多大的“打擊”呢?進而,他們未來的職業發展,又有多少選擇回國,到國內大學工作呢?
其實,不僅中國留學生,美國學生也特別關注我國的教育改革,哈佛教育學院博士生ANDREW SCOTT CONNING的博士論文就選擇研究我國的教育改革,他思考的問題是中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會否有與西方國家不同的模式。如果有,這種模式是不是由中國文化、價值觀念等產生的。這種研究,相比一些中國大學校長空幻地說正在建立“建設一流大學的中國模式”,更切中我國教改的核心問題。
講座結束后,我在想,今天我們所談的教改,不就為了出現這樣的學校和這樣的學生嗎?那么,教改為什么不借鑒、參考甚至直接“拿來”世界一流大學的辦學模式、教育管理制度,卻非要自己去探索、走彎路呢?

4月10日哈佛中國論壇上,我和南科大校長朱清時、香港科技大學前校長朱經武就南科大的改革和一流大學建設分別談了自己的看法。
南科大校長朱清時在論壇上談了他對中國大學問題的認識,令人深思。他說,他對中國大學的問題的認識,是逐漸加深的。在他當中科大校長初期,他認為我國大學的問題,主要是教學內容陳舊、課程設置問題,為此,他曾帶著考察團到美國的大學跑了一圈,將他們的教材一麻袋一麻袋地打包寄回,但后來發現,改革教學內容、課程設置,教授們根本沒有積極性,他們更愿意按照自己傳統的思維上課,上那些自己熟悉的課,根本連課都不用備。

后來,他認為這是人的問題,要把這些只有傳統思維的人換掉,就可推進教育教學改革,在這方面,經過多年的“努力”,學校的“本土”人士基本上已經隨著他們的退休,全部被有海外學歷、經歷的教師代替,但沒想到的是,海歸人士回國之后,很快就適應了游戲規則,還是關心課題、經費、成果,與他們在國外時的表現大相徑庭。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國內大學的問題,根本上是體制問題,如果體制不改革,就會出現“南橘北枳”的困境。
對比朱清時校長的發言,今天我國教育部門和大學,對于國內大學問題的“認識”,基本上還停留在教材、課程設置以及師資隊伍層面。在教育部門和大學管理者看來,只要解決了教材的問題、課程設置的問題和教師隊伍的問題,我國大學的問題也就得到了解決,為此,大家看到,近年來我國大量引進海外教材,甚至以課堂用全英文教學、用原版教材作為教改“亮點”;大量招募海歸人士,有的學校明文規定,新進專任教師,沒有海外留學經歷,根本不考慮,可是,這些措施,似乎在現實中所起的效果甚微,大學生們對課堂的態度,還是“選修課必逃,必修課選逃”,引進的海歸人士,似乎也和以前的本土人才一樣,整天填著各種表格,申請各種課題,計算自己獲得的學術“工分”。
這些問題,都十分明顯地發生在眼皮之下,并不需要多敏銳的觀察能力才能發現,但有意思的是,教育部門和大學,卻對此存在“盲區”,總是回避這些問題背后的運作制度,還是繼續以前的“認識”。筆者在美期間,就聽到多所大學正在美大舉招聘人才。而事實上,如果教育管理制度不變,這些人才很快就會如朱清時校長所說,忘記了他們在海外的求學經歷與感受,完全采取符合現行行政規則的一套做法,包括北大的會商制度、拆除老樓等的決策者,有多少沒去過海外,不知道國外大學中,這些做法是與大學精神違背、格格不入的呢?筆者看好南科大招募的海外人才能發揮作用,并不是因為他們招到的人才有多優秀,而是校方提出改革學校制度,給人才成長、施展才華以優良的土壤。
能解釋這種局面的理由,除了體制的力量,就是作為既得利益者,對體制的維護。那些有海外經歷的學者,在當下無疑是體制的紅人,而他們按照體制的規則行事,也無疑會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從決策角度,做大學領導的,自然期待行政權力越大越好,不受約束;從學術角度,也自然期待自己獲得的資源越多越好,哪管這種配置是否公平公正有利整個學術秩序構建。簡單地說,就是“贏者通吃”。在這種情況下,期待引進海外優秀人才來促進大學發展,實際上迅速把海外人才變為利益共同體,更進一步加重了國內高校的問題。
我不反對國內派大學校長、骨干去學習,但必須注意學習的具體效果。我國大學最應該學習國外大學的,應該是管理制度方面。要分析是什么樣的管理制度,保證學校能尊重學生的權益,做到“因材施教”、“以學生為本”;保障學校的權力不是集中在行政人員手中,而會體現舉辦者、辦學者、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各方的利益;讓學者擺脫行政的干擾、利益集團的左右,能安心做自己的教育教學和學術研究,等等。這遠比花大筆錢引進原版教材、聘請海外人才重要得多。沒有這些基本制度,在國外大學視為珍寶的圖書,就會在大學豪華的圖書館里睡大覺,借閱率甚至為零;那些在國外大學有學術操守的學者,轉眼就游刃有余地把教育和學術作為謀利的工具。
當然,制度的學習、借鑒和改革,是十分艱難的。這實質調整的是包括學校領導在內的當前體制紅人的既得利益。由此引出的一個問題是,由于制度改革很難,近年來的海外學習、海外人才招聘,就連大學自身也認為實際意義不大,前者已經逐漸變為公費旅游,后者逐漸變為政績工程與形象工程。也于是,我國大學在國際化的戰略與口號之下,頻繁地做著國際化的動作,卻越來越遠離國際化,遠離教育的基本常識,出現很多明顯荒謬、水平低下的做法。對于要建設一流大學的我國大學來說,這無疑具有十分強烈的諷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