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永平
從“見跡見形”到“無心成化”
——讀《道德經》有感
文/羅永平

凡對太極拳有心者無不從老子的《道德經》中汲取營養,筆者亦如此。每每捧起《道德經》都有新的感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這是《道德經》第一章的第一句話。千百年來我們反復誦吟,悟其含義,指導作為。老子在這里提出的“道”的概念,宏大深邃,既抽象又具體。通常人們將“道”當作法則、規律、定義、公式去理解。如南懷瑾先生說:“道,是代表抽象的法則、規律以及實際的規矩,也可以說是學理上或理論上不可變易的原則性的道。”太極拳界在運用老子這段話時,也常常將太極拳追求的最高目標或境界稱為“道”,甚至有人提出了“太極拳道”這個概念。
其實,對老子《道德經》的這句話的理解歷來是有爭議的,爭議的關鍵是由于句讀的不同帶來意譯的不同。坊間有這種句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近人著名學者董子竹先生不僅堅持此說,還猛烈抨擊非此說者。筆者也常常將兩種句讀反復閱讀比較,結合自己修煉太極拳之體悟思其含義,悟其真諦。
董子竹認為:道,不是什么法則、規律之類,而是生命力之源,是活生生的東西,是生命活動的整體系統。人,作為生命最完美的載體,可以去“體道”、“合道”,但不可能憑自己的意識去“用道”。
筆者曾有篇文章《從太極拳道說開去》,根據莊子《庖丁解牛》的故事寓意將太極拳分為技——道——藝三個層次,認為太極拳者要逾越“道”的階段才能到達藝術的彼岸,批判了太極拳達“道”及至的觀點。這與董子竹先生的觀點有點殊路同歸的感覺。
簡單說來,人們對事物的認識總是從不知到知,再從知到不知的循環反復。比如,我們對宇宙的認識只是宇宙整體運行的點滴或部分,于是,人們將認識到的點滴或部分抽象為法則、規律、定義、公理等,其實這都是不可靠的,當然也不是“道”的本身,因為這點滴或部分的背后隱藏著人們還不認識的無盡的“不知”。
知“不知”才是“真知”。
從“知”,到對這個“知”背后隱藏的“不知”,這就接近“道”了。因此,我們所得所行并不是“道”,而是“道”的點滴或部分,然一切所得所行又無非是“道”,是故,“道可,道非,常道”。
“知”也罷(道可),知“不知”也罷(道非),都是對“道”的“體認”,這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會逐漸合于“道”,亦即“常道”也!誠如莊子所說,以人們所知道的且運用所知道的東西,去探尋人們還不知道的東西(“以其知之所以養其知之所不知”),這就是“常道”。“常道”不可說也說不出來,只能“隨順”地順其自然。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的本意了。
太極拳何嘗不是如此?太極拳是以中國古代太極思想為引導,以人類自身意念、氣機為統馭,以松沉圓緩、剛柔相濟的肢體語言體現技擊機勢的防身健身運動,因此它是一個完整的體系。人們修煉太極拳,就是修煉這個體系,修煉這個過程。
那么,我們怎樣運用老子的思想來修煉太極拳的過程呢?
王宗岳提出了從著熟、懂勁到神明的過程。
陳鑫提出了“始則遵乎規矩,繼則化乎規矩,終則神乎規矩”的過程。
筆者學習先賢哲理思維和太極理論,結合自己修煉太極拳的體悟以為,修煉太極拳的過程,是一個從“見跡見形、得意忘形,到得心忘意、無心成化”的過程。
見跡見形——初學太極拳,以外部形體符合太極拳基本要求為要(遵乎規矩)。
得意忘形——逐步丟開外部形體所謂的標準、正宗,注重內部“意”、意念的丹田運轉、氣血運行(化乎規矩)。
得心忘意——“心”為帥,心動無有不動,逐步丟開“意”的能動,注重心機的感應,漸為從心所欲(化乎規矩)。
無心成化——意、心皆丟,將自身融入自然,一切活動不論內部外部皆順其自然,沒有一點有意識、有心機的造作,自己已然是自然中的一分子、一滴水、一粒沙,隨天地運行而運行,無論是行功盤架抑或是技擊搏斗純屬自然所為(神乎規矩)。
達到“見跡見形”不難,只要花點時間練習就可。
稍有悟性和毅力者也能夠達到“得意忘形”。但大多數太極拳者在“得意忘形”后就止步不前了,因為這時的拳架、推手、散放已成模成樣,有些人就認為功夫已然在身,太極拳內在的東西、絕竅基本練到或者找到,滿足感油然而生。
實現“得心忘意”難度尤大。“意”要丟掉,很多人想不通。太極拳不就是要練意嗎?他們不明白過分的“意”使人們精神高度集中,這種高度集中的“意”往往成為我們邁向“無心成化”的桎梏。心為一身之主,心一動,五官百骸無有不動,心機的感應遠遠勝于意的萌動。因此,修心、得心而丟意、忘意,實乃上層功夫必由之路,遺憾的是大多數太極拳者做不到這一點。但是只要逾越了這層障礙,達到光明的彼岸也為時不遠了。
“無心成化”難度更大。從“得心忘意”過來的人進入“沒心沒肺”沒“意”的境界,即是“虛空”的境界,遺忘肢體、內心虛寂、滌除思慮、心神安靜,此非一般人所能及。這種被莊子稱之為“心齋”的境界,能夠進入者寥若晨星。
筆者以為,“得心忘意”是太極拳的中級功夫,“無心成化”才是太極拳的高級功夫。可嘆的是“得心忘意”和“無心成化”也是最難練、最不易練到的功夫。
“意”和“心”這個東西,還是我們頭腦中的法則、公理。頭腦中一旦有了法則、公理、規律、定義等,便會覺得掌握了事物的本質和規律,也便背離了“道”的追尋。其實永遠只是永遠,永遠是無始無終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道可”即是存在,就太極拳而言是體態、結構、技勢的存、顯;“道非”即非存在,就太極拳而言是體態、結構、技勢以及所謂法則、公理等的隱、匿。存存隱隱、顯顯匿匿皆為“常道”。
太極拳者達到“丟意忘心”,就是要沒有一點人為的造作,像行云流水般地自然,像春夏秋冬、晝夜更替一樣地當然,如信而來,如信而去,來也不知來處,去也不知去處,與自然合拍。
從“見跡見形”到“無心成化”這個“體認”過程,便是太極拳的系統整體,一步一步走來,一步一步接近于“道”。
陳鑫對太極拳“無心成化”的境界也有精辟的論述:
“自初勢至末勢,所圖者皆有形之拳,唯自有形造至于無形。而心機入妙,終歸于無心,而后可以言拳。”有形至無形、歸于無心后才可以論拳。
“打拳熟而又熟,無形跡可擬,如神龍變化,捉摸不住,隨意舉動,自成法度,莫可測度”。
“太極之理,發于無端,成于無跡,無始無終”。
再說莊子的《庖丁解牛》。庖丁初解牛時所見是“牛”;三年后解牛所見不是全牛,而是牛的生理上的骨骼、肌肉、筋腱結構(道可);再后,庖丁解牛時不以目視而是神視,手、肩、足、膝之運動“與桑林之舞合拍,與經首之會同律”,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解牛已純粹是自然之舉動,與自然合拍、合律(道非)。從所見全牛,到“物我”兩忘,都是對解牛的“體認”,這個過程便是“常道”。
見跡見形——得意忘形——得心忘意——無心成化的過程,正是“體認”太極拳整體系統的過程,不亦是“道可,道非,常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