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時期的楹聯

●趙景瑜

（作者為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1911年 (農歷辛亥年)10月10日爆發的湖北武昌起義，推翻了清王朝的專制統治，宣告了中華數千年封建帝制的徹底覆滅。辛亥革命運動的起止時間，如果從1905年(光緒三十一年)8月中國革命同盟會成立算起，到1916年6月袁世凱暴病而死為止，應該有11個年頭。在這11年間，曾出現大量與這場革命有關的楹聯。這些楹聯內容豐富多彩，形式短長均有，且以名人寫的或挽名人的楹聯最多。其中，孫中山撰寫的聯作有八副：

自題勵志聯：

愿乘風破萬里浪；

甘面壁讀十年書。

集句聯，內容為團結群眾，

勵志革命：

滿堂花醉三千客；

一劍霜寒四十州。

1914年討袁護國戰役前夕，

孫中山集杜甫詩句贈黃興聯：

安然他日終須仗；

甘苦來時要共嘗。

挽秋瑾聯：

江左識旦忱，感君首贊同盟會；

軒亭灑碧血，恨我今招女俠魂。

又，上聯第一句為：“江戶矢丹枕”；下聯第二句為：“愧我今招俠女魂”。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在上海車站遇刺，搶救無效，于22日逝世，孫中山萬分悲痛和憤慨，寫下兩聯表示哀悼。

其一為：

三尺劍，萬言書，美雨歐風志不磨，田地有正氣，豪杰淚牢籠，數十年季子舌鋒，效莊生索筆；

五丈原，一坡土，臥龍躍馬今何在？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灑幾點萇弘血淚，向屈子招魂。

其二為：

作公民保障，誰非后死者；

為憲法流血，公真第一人。

1916年黃興在上海病逝后，孫中山撰寫的挽聯為：

常恨隨陸無武，絳灌無文，縱九等論交到古人，此才不易；

試問夷惠誰賢，彭殤誰壽，只十載同盟有今日，后死何堪！

另外，孫中山還題贈夫人宋慶齡一聯：

精誠無間同憂樂：

篤愛有緣共死生。

辛亥革命的另一位元勛黃興，字克強，湖南善化(今長沙)人。武昌起義后被推為革命軍總司令，1913年任討袁軍總司令。他撰寫的楹聯有：

登百尺樓，看大好江山，天若有情，應識四方思猛士；

留一杯土，以爭光日月，人誰不死，獨將千古讓先生。

此為挽徐錫麟聯。徐錫麟，字伯蓀，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光復會會員，1907年與秋瑾準備于浙皖兩省同時起義，同年7月6日被清軍殺害。

七十二健兒，酣戰春云灑(一作湛)碧血；

四百兆國子，愁看秋雨濕黃花。

此為挽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聯。

吳祿貞被刺殺后，孫中山追認其為陸軍大將軍。民國元年(1912)3月14日，上海和太原同時舉行追悼會，與會軍民達上萬人之眾。當時吳夫人在上海攜子女親臨大會，并作演講。會場兩側張貼有黃興撰寫的大幅挽聯：

李北平之將略，韓侍中之邊功，大廈正資材，公緩須臾，萬里早空胡馬跡；

羅斯伯其激昂，米君叔其慘烈，二難同赴義，我悲后死，九原莫負故人心。

章太炎撰寫的挽孫中山聯有兩副：

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萌芽，江表豈曾忌襲許；

南國本吾家舊物，怨靈修浩蕩，武關無故入盟秦。

洪以甲子滅，公以乙丑殂，六十年間成敗異；

生襲中山稱，死傍孝陵葬，一匡天下古今同。

還有一副格言聯：

肩頭伊尹誰能任；

腳底鴟夷未了心。

宋教仁被袁世凱派人刺殺于上海車站后，有人曾用袁賊的口吻代擬挽聯云：

既生瑜何生亮？

卿不死孤不安!

又有才女楊季威女士撰寫挽聯云；

養虎果能成大患；

烹猿寧足祭先生。

前一副聯借三國周瑜和諸葛亮的典故，諷嘲袁世凱；后一副則用“袁”的諧音烹調猿肉來祭祀宋教仁，以解國民之恨。

易實夫也寫有一副既悲悼死者又痛罵袁賊的挽聯：

卿不死孤不得安，自來造物忌才，比庸眾忌才更深；

壯之時戒之在斗，豈但先生可痛，恐世人可痛尤多。

這幾副挽聯正應襯與互動了宋教仁撰寫的述志聯：

白眼觀天下；

丹心報國家。

馮玉祥給秋瑾撰寫的挽聯為：

丹心應結平權果；

碧血長開革命花。

郭沫若在辛亥革命勝利后，曾撰寫了三副春聯。

其一：

桃花春水遍天涯，寄語武陵人，于今可改秦衣服；

鐵馬金戈回地軸，吟詩錦城客，此后休嗟蜀道難。

其二：

國勢已變更，冉冉春回，問東君猶名皇否?

天心早眷顧，眈眈虎視，嗟西虜其奈我何!

其三：

擊筑且高歌，英雄意洽三杯酒；

彈琴復長嘯，壯士胸羅八萬兵。

蔡鍔與小鳳仙互撰對聯。

蔡鍔贈小風仙聯：

此地之鳳毛麟角；

其人如仙露明珠。

小風仙挽蔡鍔聯：

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余生，萍水姻緣成一夢；

幾年北地胭脂，自悲寥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朱德還與蔡鍔共同撰寫過一副對聯：

是南來第一雄關，只有天在上頭，許將士生還，將軍夜渡；

作西蜀千年屏障，會當秋登絕頂，看滇池月下，黑嶺云低。

這副對聯氣勢磅礴，寫于1916年蔡鍔發動討伐袁世凱的護國運動，朱德率部隨蔡入川途經雪山關之際。

其次是諷刺抨擊獨夫民賊袁世凱的對聯也很多，例如：

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此聯是近代學者、文學家，辛亥革命后曾任清史館館長的王闿運撰。橫批是“旁觀者清”。1914年4月，袁世凱竊取了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當了民國總統。作者借此辛辣諷刺，字頭簽寫了“民國總統”四個字，再加上“不是東西”，確是鞭撻入里。王闿運還寫有廣為后人稱道的對聯：

曲徑通幽處；

園林無俗情。

是為蘇州俞樾別墅的題聯。

匹馬斬顏良，河北英雄皆喪膽；

單刀赴魯肅，江南士子盡低頭。

是為湘潭關圣殿的題聯。

或在園中，拖出老袁還我國；

余臨道上，不堪回首問前途。

此聯構思十分巧妙，上聯把繁體“園”字中的“袁”拖出，換成一個“或”字，就成為繁體“國”字了。下聯則把“道”字上的“首”字取出，再把“余”字放進去，便成為“途”字了。上下聯均用拆、合字手法，結合得恰到好處，而且用語尖銳，含義明快。

1916年，八十三天的洪憲皇帝鬧劇收場，袁世凱憂懼而死后，北京出現了一副對聯云：

起病六君子；

送命二陳湯。

“六君子”為中藥名，這里借指慫恿袁氏稱帝的籌安會六員首腦，即楊度、孫毓筠、嚴復、李燮和、胡瑛、劉師培。“二陳湯”是中藥湯劑名，這里指陳樹藩、陳宦、湯薌銘三人。九人原為袁氏親信，當初積極鼓吹帝制，后又宣布"獨立"討袁。此聯用借喻、影射手法，總結了這場復辟鬧劇。

民間更有通過挽悼宋教仁的對聯，來聲討軍閥：

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殺宋教仁；

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趙秉鈞，我說是袁世凱。

這副對聯寫得語言明白如話，情感非常熾烈。簡直是祭文，也是檄文；是淚水，也是怒火。

再次，辛亥革命前后，出現了多副非常出色的長聯。如秋瑾挽母的長聯，共88字：

樹欲寧而風不靜，子欲養而親不待，奉母百年豈足哀哉!數朝臥病何意撒手?竟長逝，只享春秋

六二；

愛我國矣志未酬，盲我身矣恩未報，愧兒七尺微軀幸也，他日流芳應是慈容，無再見，難尋瑤島三千!

李大釗挽孫中山的長聯，共有214字，聯云：

廣東乃現代史潮匯注之區，自明季迄于今茲，漢種孑遺，外邦通市，乃至太平崛起，類皆孕育萌興于斯鄉；先生挺生其間，砥立于革命中流，啟后承先，滌新淘舊，揭民族大義，決將再造乾坤；四十余年，殫生瘁力，誓以青天白日，紅血紅旌，喚起自由獨立之精神，要為人間留正氣；

中國為世界列強競爭所在，由泰西以至日本，政治掠取，經濟侵凌，甚至共管陰謀，爭思奴隸牛馬爾家國；吾黨適丁其會，喪失我建國山斗，云凄海咽，地暗天愁，問繼起何人，毅然重振旗鼓；億兆有眾，唯工與農，須本三民五權，群策群力，遵依犧牲奮斗諸遺訓，厥成大業慰英靈。

孫中山與李大釗，是我國現代史上的兩位偉大革命家，他們曾代表國共兩黨舉行過談判，開創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兩黨合作的新局面。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不幸逝世，李大釗聞訊后悲痛不已，懷著非常崇敬中山先生的深厚感情，寫下這副挽聯。全聯貫注著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精神，洋溢著國共兩黨及兩位巨人的珍貴友誼。這是中國革命史上的一份寶貴文獻，也是國共兩黨以民族利益為重，以祖國前途為懷的革命合作的見證，其意義在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永遠不朽。

山西五臺人趙戴文撰寫的南京莫愁湖長聯共226字：

千年王氣西來，釀成戎馬干戈，紛如變局。任虎踞襟嚴，龍蟠帶險，燕磯舟泊，牛首烽傳，盡數天闕，神符鑠懿，徒資霸王以野心耳!城上石頭，撼不動銅駝迷夢。問圍棋謝傅，懸纛周郎，累代英雄，而今安在?只贏得危樓一角，憑吊斜陽。世運轉洪鈞，曠觀函夏方舟，慶黨治光昌，撫檻高歌革命曲；

萬里長江東去，淘盡豪華綺靡，空付吟箋。況金樽舞歇，玉樹聲殘，柳枝唱罷，桃葉迎歸，漫道風懷旖旎，雋語纏綿，豈非亡國之末俗耶!波間涼月，照無端錦瑟閑愁，想爭博齊姬，應圖宋后，六朝佳麗，畢竟難存。僅留它清水半奩，曾窺新艷。南都興雅化，凈洗零膏剩粉，祝女權柄耀，滿湖開遍自由花。

全聯富有時代氣息，追敘歷史，評論現實。上聯寫南京形勝，歷代霸主在此耀武揚威，慨嘆英雄而今安在?如今斗換星移，爆發了一場大革命。下聯寫六朝的靡麗繁華已隨大江東去，舊時代的亡國末俗不再，革命形勢空前高漲，女權運動正在發展。

另外，還有一些題名勝古跡的。例如，1914年馮玉祥率部途經陜南留壩縣紫柏山腳下時，為“留侯祠”，即漢初三杰之一的張良撰寫了一副對聯：

豪杰今安在?看青山不老，紫柏長芳，想那志士忠臣，千古猶存憑吊所；

神山古來稀!設黃石重逢，赤松再遇，得此洞天福地，一生愿作逍遙游。

辛亥革命后留毓慶宮做溥儀師傅的陸潤庠，工聯擅書，時有雙璧之譽，曾為蘇州的寒山寺和拙政園遠香堂題聯，前為：

近郭古招堤，毗連滸墅名區，漁水秋深涵月影；

傍山新結構，依舊楓江野渡，客船夜半聽鐘聲。后為：

舊雨集名園，風前煎茗，琴酒留題，諸公回望燕云，應喜清流同茂苑；

德星臨吳會，花外停旌，桑麻閑課，笑我徒尋鴻雪，競天佳句續梅村。

梁啟超對張之洞的設問聯，更是別開生面：

四水江第一，四時夏第二，先生居江夏，誰是第一，誰是第二？

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何敢在前，何敢在后!

上下絲絲相扣，對仗工整，還嵌入數字，堪稱絕妙!

又如，民國初年，有一位著名坤伶劉喜奎，色藝均佳，譽滿京都。某天夜里，劉在北京前門外三慶園演出完畢，在歸途中突然被一個戲迷緊緊擁抱，并狠狠地吻著她，同時大聲地叫了兩聲“乖乖”！當時，劉被路人相救，戲迷被扭送警署，后來該人被判罰五十元大洋，然后釋放回家。某文人得悉此事，便寫出一聯：

一吻卿卿三生幸；

兩聲乖乖五十元。

此聯用詞俏麗，上下聯各為七字，還嵌入了“一、兩、三、五”四個數詞和"卿卿、乖乖"兩個疊詞，倒成為絕好的數字對和疊詞對了。

有的更是用疊字疊詞組成對聯。例如：

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

燕燕鶯鶯，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貪貪戀戀，戀戀貪貪，愈戀愈貪，愈貪愈戀；

死死生生，生生死死，先生先死，先死先生。

再如，民國初年曾任國務總理的熊希齡，工作不久，其妻病逝，于是續弦娶了復旦大學教授毛彥文女士。其時，熊66歲，毛33歲，年齡整差一半，人們議論紛紛。有好事者譏笑白發與紅顏結為夫妻，于是寫出兩副婚聯。

第一副為：

潘郎六六，蕭娘三三，潘郎蕭娘九十九；

白發雙雙，紅顏對對，白發紅顏眉齊眉。

第二副為：

熊希齡雄心不死；

毛彥文茅塞頓開。

兩副聯語，構思精巧，又疊字，又諧音，讀來更是令人捧腹。

也是民國初年，某地一戶人家籌辦婚事，正當兒子娶親良辰吉日前夕，突然父親暴病而死，結果是婚喪之事攪在一起。如何辦理呢，弄得男方家里毫無主意，于是邀請本家親朋決策。商議結果：婚期、喪期都不改，同一天操辦，上午辦婚事，下午辦喪事。同日辦紅白喜事的對聯很不好寫。最后，請來一位本族老秀才，寫出了一副對聯，聯曰：

來一口去一口，來去無損；

哭三聲笑三聲，哭笑皆非。

次日此聯貼出后，觀者無不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