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銳作品

□袁 銳

袁銳作品

□袁 銳

每一個都是永恒

怎么能不信呢。

孤零零的床向著宇宙霓虹

被照亮了，暗如碉堡的深夜

雨刷一樣的燈火

擦過。

這時候總得說服自己吧

把否定了一萬次的理由再拿出來

細細琢磨

可也找不到漏洞啊

只有別人家的電視機飄落雪花

穿透墻，落在窗子上。

時間摧枯拉朽

你我不過是常物。

可我曾經真的以為

你是真的

夢幻泡影也值得付出

至于他們口耳相傳的理想

我們也必將像小秘密一樣

拉鉤上吊，守口如瓶。

怎么能不信呢

除非上帝能把煙火燒盡

你永遠別想說服我，

鉆石與灰燼，哪一個更真。

是的，我以為，一直以為，

每一個都是永恒。

紅信號燈，黑膠片，黃色警戒線，

白色煙霧都會被記憶

還有轉瞬即逝的你，

每一個，都是永恒。

我已經學會了生活，卻還沒有……

能告訴誰呢，黎明的鬧鐘響起時

連夜游的鳥兒都不曾聽到

夢里的人都抄手相看

一言不發

只有我默默轉身，一咬牙

就翻身鉆入真切的寒冷。

不可能有人知道

路口的紅綠燈多久才變一次

當我匆匆穿過馬路時，也一樣的無所牽掛

并不害怕究竟是哪一輛汽車

能夠把停在斑馬線上的時間統統抹去

還捎帶上站牌下的我。

我早就學會了在班車上吃餅干

把冰涼的牛奶一飲而盡

學會了辨識一個月前還茫然不知所措的

縱橫交通。綠色的路牌是南北向，而藍色的

正指著東西。那條叫做“槐安路”的單行道，

每次路經都啞然失笑。

然而不會有人關心，那望著車窗微笑的家伙

喃喃自語

到底是現在或者過去

才是南柯一夢。

我學會了在夢里就把鬧鐘停住，像一個

真正的超人把時間冰凍

也學會了炒菜和切開一條生魚。

如果煤氣不小心噴出來，我知道怎樣擰緊閥門，

也知道一瓶廉價的酒怎樣擰開。

我已經學會了與人為善，學會了在散步時跟自己聊天

學會幾天不說話和在講臺上獨自一人

滔滔不絕。

我學會了在顯示器前長久地保持緘默

學會了能夠忘記就忘記吧

也學會了偶爾打掃房間，丟掉一雙舊鞋

前不久，我學會泡茶，

可以在陽光斜照的陽臺上一坐一下午

學會了觀察季節的變化，冷暖自知。

我已經學會了穿過整個城市，到另外一條街上

去買一桶白色的涂料，然后粉刷這

并不屬于自己的房間。

雖說沒學會穿尖頭的鞋子

但也沒有找到你。

這么多年來，

所有關于你的存在

被吃凈了

連骨頭渣滓都不留下，更別提

是一絲柔和的輪廓線。

我開始，連懷疑都不留下了。

因為我早已經學會了不去相信那些幻想。

都是謠言，不如學會更實際的東西，

比如畫一下午的涂鴉，掌握一門語言，

在臨睡前讀遍世界上的所有愛情，也不過

如此。

所以我學會了修理一條電路，給馬桶換上新的座圈

學會了買一塊熱乎的烤白薯在

冰天雪地里暖得眼睛發燙。

我學會了把門鎖緊，給暖氣放水，

學會了挑選白菜的方法和儲存大蔥的秘訣

學會釘一墻的釘子不是用來上吊

而是搭起鐵絲

我學會了分配把一袋大米提上七樓的力氣

知道么，

我已經學會了怎樣生活，卻還沒有找到你。

在每一個清晨想到過去，想到死

我以為自己還在那兒

微光透漏的小廚房，門敞著

水也開了

空蕩蕩的房間里，沒有人。

水壺尖銳的哨音那么著急

像操場里的集合令

催促著我趕往某個地方。

我找到它，我沒有動

眼睜睜地看著藍色的火苗被水

撲滅又燃起。

撲滅。燃起。

像一個總也死不了的東西，勉強地

活著。

那是一個不斷減少的過程，水翻涌溢出，

滾燙得，持久不歇。

哨聲一直響著，我也一直沒有動

一直活著。

找不到鬧鐘的方向，也找不到你。

只有在薄夢中，我才以為

我還在那兒。

置身宏偉的時光中

我沒有變成別人

在你找到我之前

時光抽打著我的臉

如此疼痛

和你離去的時候，完全一樣

我一直低頭走路

路燈知道我的名字

而黃昏的光從另一個方向

改變了黑暗的密度。

是輕的。它輕得把握不住

一不小心就被吹走了……

夜夜如此。

我就在這里啊

不在別的什么地方

柿子和蜜柑在寒風中閃光

一枚硬幣從一頭滾向另一頭

小販呵手而坐，不言語。

這些什么都不能說明，

我把手握在心口，也不能。

在比家鄉緯度更高的北方

再怎么走都是無根的河流。

那時鉆井一般的探照燈

早把我照成通體透明。

到有白鳥的沙洲去

河，時間的塑料編織物

在水分子的構成里

一把錯漏的指針

密集地嗚咽。

太陽褪去骯臟的外套

燦爛的肢體阻攔真相

為什么那一天我站在岸上

想到有白鳥的沙洲去。

不久有一片陰影爬上云沿

如死亡一般自然。

挖沙的漢子不關心烈日

他們古銅色的脊背在漩渦里

淡漠地閃光。

那個夏天吞噬了一個永遠的謎

我要到有白鳥的沙洲去。

或許已經真的發生

隱晦的時態在白鳥的

羽翼里擦出弧形

那一天希望眷顧了我

如倒鉤掛住了冰冷的魚腮。

沙洲在沉浮的地平線下隱遁

沒有完整的形狀。

在冬天的某個時候

白鳥驚懼地一瞥

我會記起。

父

父親在河岸上張望

臉淹沒在云里

腳綿延在山上

他一手握著雷霆的花朵

一手握著綠色的蜜糖

他用脊背微笑

這微笑讓陰影顫抖在

地脈表層。

太陽在他的肺里

他吐出定量的光明

在整夜整夜的黑暗中

我睡在他頭顱深處

他疼痛著暗語:

“乖女，誰喂養物質的嘴巴，

誰喂養你？”

塞夭的歌聲從深淵中盛開成

紫色的粉蝶

他在岸上心神不寧地走

躁動的步子

一次次割裂了我

父親在岸上張望

終于被洪流卷走了

她

她在白布上染小獸

藍花 紅花

染一冬藏下的密碼

縫一條棉被

來捂住果實

細小的乳房露出發亮的喜慶。

陽光成了面芯的一部分

暖洋洋地要求充滿

為此 她在白布上

鄭重地染上了我

母親在棉被里哭泣

而她的情敵在另一條被子上

織五月的濃光

父親，我……

父親，我想叫你一聲

爸

這么多年了

都沒有叫過

你老了 牙齒落下來

涕淚橫流。

那一年

仙人掌開花

你的小情人從天津 回來了

媽和我就著腐爛的飯桌

猜度她的長相

一萬個女人紛涌的夢

次次

次次都是。

被西瓜刀打開口的夜喪失了糖份

我們面面相覷地看著對方

靜候著是命運這個叛徒

第一個撐不住

倒在告別的荒草垛

放聲痛哭。

我把血還給你

我把骨頭還給你

死亡——那沒有蓋戳的憑票

至此被我尖笑的雙手狠命握住。

紅瓦屋不復存在

北方的墻 北方的長書卷

都坍塌了下去

你牽著彩虹喝著啤酒

奔向極樂。

那些黑駿馬 石榴枝 還有

金鑰匙 被人們一再傳說。

我把領帶系在燈管上做裝飾

（你最愛的紅領帶啊）

整個冬天饑餓鞭笞著我們

你的大法典堆滿書架

你的黃拖鞋還泡在浴缸里

——這些都不是糧食

我們咀嚼著。

媽用語言割裂你 一刀一刀

多么咸的一年，

掛在風干的肉林里搖搖欲墜。

我在夜里遇見了你

雨突然停了。在云際線的金邊里

你是鐵塔的一部分。

從沒有死——向陽坡里的祖先。

我把骨頭還給你

我把血還給你。

然后燈火安靜

黑暗正中央萬籟俱寂。

又一年的水籠頭上掛滿了冰川

雪花下降的同時我得到姓名

倒轉的時鐘破裂

漏下來分針秒針

錯落滴答。

父親

我想叫你一聲爸。

詩人介紹：袁銳，本名王瑞媛，1982年生，河南洛陽人。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碩士研究生。現任教于河北省某高校。2001年寫詩至今，同時寫作劇本、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