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往事不堪回首。你不可能比國王E更理解這六個字的重量,你不可能,比他更清楚這六個字里都包含著什么。他感覺,這六個字,如同是一副中藥熬出的藥渣,他一遍遍咀嚼,把其中的苦、澀和麻都嚼到自己的嘴里,然后慢慢咽下。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國王E感覺那種苦澀麻已經滲入到自己身體里的每一部位,現在,他整個是一個,苦人兒。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國王E已經成為國王A的階下囚,被封為“肉袒公”,在領取這一封號的時候國王E并沒有感到特別的屈辱,之前的屈辱已經足夠他咀嚼了,這份屈辱相對而言大約只有三根稻草的重量,對此他早已麻木。往事,不堪,回首,國王E的一切“往事”都在一年之前成為了流水落花,他努力讓自己不去回想,努力讓自己忘記——然而,他的努力在夢中卻不起作用,夢總能很輕易地撕開他苦心織成的布,讓他的往事在幕后重新上演。溫暖的夢于他也是一種刺痛,它會在他醒來的那一刻碎成點點碎片,而國王E更多夢見的是自己的投降。在夢中,國王E完全是孤身一人,狂風呼號,飛沙陣陣,四處一片昏暗。他戰戰兢兢地走著,那條路那么漫長,仿佛生長著荊棘、毒蛇和狼牙。在夢中,國王E被恐懼緊緊扼住了咽喉,他想回頭,而背后的城,背后的一切都蕩然地消失在昏暗中……醒來時,國王E也會奇怪自己怎么會做這樣的夢,這并不是真實的。真實的情境和夢中的完全不同,他投降的那天風和日麗,城外的路邊開滿了鮮艷無比的花兒,鮮艷地晃人的眼。他投降的那天也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背后是灰頭灰臉的大臣,灰頭灰臉的將士和太監,還有哭聲連綿的宮女和王妃。那天,一只不知名的鳥把一粒屎拉到國王E的額頭上,而國王E固執地推開了太監的手——他帶著這粒鳥屎一直走到國王A的隊伍面前。
肉袒公府有一個大院子,因為疏于收拾,里面長滿了高高低低的雜草,它們在風中搖曳,仿佛每個葉片上都沾染著細細的荒涼。國王E對此完全視而不見,他也不要自己的太監和廚子去弄,他慵懶得沒有心思。每日黃昏,國王E都會披一件外衣在院子的角落里坐著,坐著,像一塊正在變朽的木頭,直到黑暗吞沒掉他,直到北方的冷浸入他的骨頭。一年的時間,國王E依然很不適應北方的天氣,他的故國在南,往事在南,一切一切都在南方,而他自己卻像一株水土不服的植物被移植到這個被稱為北方的地方來了——肉袒公府。一年的時間,國王E放棄了自己的全部愛好,只剩下一個,那就是坐在角落里,向遙遠眺望。他眺望的方向并不一定是南方。
那一日,國王A來到肉袒公府,看得出他有非常高的興致。他對國王E講述他一年來的赫赫戰功,講述他對B、C、D國的占領,講述他疆土的擴大……國王E在適當的時候向國王A表示祝賀,贊頌,盡量讓自己謙卑、諂媚,并有小小的怯懦和膽顫心驚——國王A很中意國王E的表現,他一邊命人為肉袒公的院子除去雜草,一邊向國王E詢問,你還想要什么?盡管向我講來。
國王E吃了一驚,他仔細品味著國王A的語音語調和表情——他猜測,國王A的這句話也許并無其它含意,而且來到肉袒公府的他顯得興致勃勃。于是,國王E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向國王A提出了他的請求:尊敬的國王,您看,我現在也沒什么事做,天天吃不少的飯卻不能為您有絲毫的分憂也確讓我心感不安。我也做不來別的,要不這樣,請您允許,我想在院子里養一些雞,是否可以?
現在,輪到國王A吃驚了,他顯然沒有想到國王E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聽說,你撫得一手好琴,還善于繪畫……國王E急忙跪下,尊敬的國王,撫琴,繪畫,都是些無用的游戲,而且它還會造成消耗,我更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手來……那一日,性格暴虐多疑、反復無常的國王A并沒有責怪的意思,他笑了很久,然后答應了國王E的要求。
雞真的養起來了。從剛剛孵出的雞雛開始。就是跟隨他來此的舊太監和國王A給他安排的廚子也沒有想到,國王E會對養雞那么熱心,會有那么讓人難以理解的熱情。他和廚子、太監一起為這些雞搭建了雞舍,他為雞雛泡軟小米,給它們喂食,清點數目,并承擔起了清掃雞糞的活兒。可以想象,一個君王的笨拙,但他顯得那么盡心、盡力,仿佛那是一個莊重的儀式,這讓國王A派來的廚子也看得心酸。每次國王E做什么活兒,只要不忙,這個廚子都會快速地跑過去,如同他是國王E的舊仆,而一直跟隨國王E的太監反而有時會偷一下懶。有了這些雞,國王E的時間也好打發些了,黃昏和夜晚之間的距離也不再那么漫長。那段時間,國王E蹲在院子里,看著漸漸長大的雞雛進入雞舍,然后拿起掃帚,清掃散落的羽毛和雞糞。他做這些,依然像是一種儀式。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廚子很是不解,于是他詢問年老的太監,得到的答復是,我也不知道。接著,這個太監反問廚子,你覺得他在想什么?我是越來越不理解他了。我覺得,他大概是在——讓自己不想。
雞慢慢長大,它們已不像滿是絨毛時那般可人,公雞率先長出了雞冠,它們相互爭斗,經常啄出血來,啄掉羽毛,有幾只還因傷死去——在它們長大之前也曾有幾只雞先后死掉,盡管國王E有著超乎尋常的細心,盡管他叫廚子請來鄰居和醫生,但他挽救不了所有的死亡。在國王E養的雞開始下蛋之前國王A曾來過兩次,一次他詢問國王E雞養得如何,要不要幫手,另一次,他則陰沉著臉,對國王E進行一通沒有來由的訓斥。國王E按國王A的吩咐在臺階下跪著,他的身體如同被風吹皺的紙片,他不知道,一向以暴虐多疑著稱的國王A接下來會做什么,會不會是和被捕獲的國王B、國王D一樣的下場……訓斥結束之后,國王A冷冷地問,聽說你在北方住不習慣,那你回南方做你的肉袒公如何?你也可再找一個女人,我不會為難你的。國王E急急地叩頭,他的眼淚都下來了:尊敬偉大的國王,我一個罪人能得您寬恕活在世上并且封為肉袒公已經感恩戴德了,怎么敢有別的妄想?我現在的想法就是,養好院子里的這群雞,讓它們多生蛋,向您進貢,就心滿意足了,如果您還允許我活著,我就哪兒也不去。國王A還是那張冷臉,算你識趣。你就接著養吧。
國王A走了,離開肉袒公府已經有段時間了,可國王E還顯得那么失魂落魄,木頭的性質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太監叫他,外面太涼了,您回屋去吧。國王E木然地搖了搖頭。廚子過來叫他,晚飯已熱過兩遍了,您還是吃一點吧。國王E依然是那幅神情,他的臉上帶著清晰的木紋兒。那天黃昏,國王E沒有清點他養的雞,也沒有掃去院子里固定的雞糞和隨風游走的羽毛,他仿若回到了之前的舊日里。那些舊日:他已經失掉了自己的王國,但那些雞還沒有占居他的生活。
廚子得來消息:國王A的大軍所向披靡,他們已經占領了F國、G國和L國的大部分城市,國王A的疆土在向著遠方擴展并且有無限擴展的可能。Q郡,也就是原來的E國,國王E的一個侄子和他的舊部謀反但很快得到了鎮壓,國王A下定殺光了Q郡舊都里的所有人,并將城墻全部拆毀——那里真的是尸橫遍野,完全成了一座死城,腐壞的尸體引來眾多的蒼蠅,它們在城里就像一團經久不散的霧。他把這些消息悄悄告訴了那個太監,他相信,這些終會傳遞給國王E的耳朵。
即將秋天的時候國王E得了一場大病,臥在床上的國王E被一團莫名的火焰燒灼著,不得不用口呼吸,就連國王A派來的御醫也認定國王E已經無藥可救,準備后事吧——然而國王E竟然意外地挺了過來,他慢慢能喝幾口粥了,能咽下雞蛋羹了,能夠和人說話了,能夠從床上坐起來了……只是,國王E從此少了許多的力氣,他的頭發也有了縷縷的花白,仿佛經受一場寒霜,留下了永久的痕跡。
在他病著的那些日子,院子里的雞缺少照料,雞毛、雞屎到處都是,總飄著一股異樣的怪味兒,而那些雞們也多數瘦小不堪——剛剛病愈的國王E叫太監和廚子將他抬到院子里,由他指揮,兩個人清掃院落,和好雞食,為生病的雞灌下藥水,驅趕蚊蠅……大病沒有改變國王E的熱情,一絲一毫也沒有,一根羽毛的熱情也沒有,反而,看上去更加專注了。天不亮,公雞們叫過頭遍,國王E就來到院子里,為這些雞們忙碌,直到黃昏,所有的雞都進入到雞舍中去,安靜下來,國王E才重新回到屋里,返回屋里的國王E甚至還有些戀戀不舍。他究竟在想什么呢?廚子把自己的頭都想得大了半寸,然而他始終無法猜測到那個究竟。難道,他真的不想自己的舊國舊家?難道,我說給太監的消息沒有進入國王E的耳朵,為何他竟毫無反應?廚子不停敲著自己的頭,想將頭骨撬開一道縫隙放一道光進來,也好讓他明白一點國王E究竟在想什么——這當然不起作用。終于,他忍不住,再次向那個老太監提出自己的疑問: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真的一心都在雞的飼養上?
自然,老太監也無法給他任何答案。這是意料中的事。
秋深下來的時候,院子里的雞共有二十三只,十一只公雞和十二只母雞,它們應當是一個還算龐大的隊伍。廚子曾建議國王E殺掉幾只公雞,即使想來年再孵一些小雞也用不了這么多的公雞,它們吃得多不下蛋,還總是爭斗——廚子的建議遭到了拒絕,國王E說道,它們能長到現在已經很不易,何況,我也熟悉它們了,少了一只就像身上少了點肉,你看……廚子還能說什么?養著,就都養著吧。
逐步長大的雞漸漸顯出了各自的性格,它們或懶惰,或怯懦,或好斗,或勇武,或善于表演,或自不量力……國王E的手上多了一根細竹棍,他時時會對那些雞們進行干涉:你干什么總是挑事,總是無事生非?去,去去去!我知道你!你吃得夠多了,卻還霸占!你,你,哼,我看得清楚,你根本沒下蛋卻叫得最響最歡……似乎是為了區別,國王E給每一只雞還分別起了名字,它們分別是:池州,泰興,洪州,嘉應,盤關;趙士之,胡亦,李陽冰;邵美人,安美人,玉美人……看得出,勇猛高大、有著鮮紅雞冠的趙士之頗得國王E的喜愛,每次喂它,國王E總要多給一把米,細竹棍也很少落在它的身上;而對瘦小、善飛的胡亦,國王E完全是另一種表情,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有時,他會在院子里將這只“胡亦”到處追逐至到它飛越到國王E夠不到的矮墻上。邵美人是一只胖母雞,它總愛跟在池州的后面,國王E對它并不在意,盡管它勤于下蛋;安美人有著明顯的怯懦,它警惕所有的雞和人,只要國王E或老太監的身影一出現它就跑向遠處,即使是喂食的時候,不過,無論哪只雞下了蛋,最先叫起來的肯定是這只安美人,誰也不如它那樣趾高氣揚。廚子知道玉美人,他還在進肉袒公府的時候見過她一面,在那之后她就消失了,沒有了去向。看得出國王E疼愛這只玉美人,雖然這只玉美人總一幅慵懶,吃得很少,也從未下過蛋。
國王E和它們說話,指揮著它們,調解它們的糾紛,或者對一方、雙方進行訓斥。有時,他會弄得自己氣憤異常,面帶怨恨,有時,他又會讓自己顯得委屈,茫然。有一次,趙士之和李陽冰發生爭斗,兩只兇猛的公雞根本不理會國王E的攔阻也不理會他揮動的竹棍——束手無策的國王E率先敗下陣來,他丟掉竹棍,一幅破罐破摔的樣子,坐在角落里淚流滿面。他顯得那么弱小,那么輕微。
國王A已經很久沒來肉袒公府了,他似乎已經忘記國王E的存在。可以理解,國王E也樂得這種忘記,他把這座衰敗中的肉袒公府當成是一個果殼,而他,則被某種咒語封在了果殼的里面。當然,對國王E來說,這座衰敗失修的肉袒公府也可算是他的舊王國,池州,泰興,盤關,曾是他兩年前失掉的疆土,是他的某個郡,某個州;趙士之,胡亦,李陽冰,分別是他舊臣的名字,而邵美人,安美人,玉美人,則是國王E的王后和嬪妃。廚子還從老太監的口中打聽到,趙士之是國王E器重的大將,曾鎮守洪州,多次阻擋住國王A軍隊的進攻,不過,在京城即將淪陷的時候,國王E不得不按照國王A的要求誅殺了趙士之全家。至于胡亦,廚子早就聽人講過他原是國王E最信任的大臣,要不是他貪生怕死獻出了池州、策應并為國王A的大軍帶路,國王E的國家也許不會瓦解得那么迅速。老太監在講過這些舊事之后對廚子說,之所以自己要向廚子講這些,是得到了國王E的允許,不然他是不會說的。
——你總是問我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過,現在,他似乎在求死。他要撐不下去啦,他的心早就死了。
怎么,怎么會……心軟的廚子竟然流下了淚來。窗外,秋風緊了。
院子里下滿了雪,雪積得很厚。國王E早早起來,他站在院子里對手哈氣,而雞舍里的雞們則探頭探腦,過不多久,它們就在雪上灑下斑斑點點,使它變得很臟。這時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個侍衛,他宣布,國王A今天要來此處,請肉袒公做好迎駕的準備。
剛剛清掃完院里的積雪,國王A就來了,他還帶來了兩個大臣以及整整一箱的竹簡,還有幾塊石碑的拓片。接過駕,坐在火爐旁,國王A指著那箱竹簡說,這是我從你的南方給你找到的禮物,它們都是獻給你的,我看,你還是給我們讀一讀吧。
是的,那些竹簡是獻給國王E的,在那些竹簡中,國王E被描述成一個功德蓋世、雄才大略、萬民景仰的君主,他感動上蒼,使得境內連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民安康;他威加海內,使周邊各國紛紛臣服,年年朝貢;他……國王E試圖控制住自己,然而他的手、他的腿都很不聽使喚,它們顫得厲害。跪在那里,國王E仿佛是跪在一張有著細針的針氈上,那些針輕易地刺穿了他的麻木。
——你是不是想問,我是如何得到它們的,在哪里得到它們的?萬民景仰的君主!國王A笑得有些猙獰。它們,是我的軍隊從鄉紳家里抄來的,也許是居住偏遠的緣故,他竟然不知道他景仰的君主早就肉袒投降,不知道他的所謂的國已經變成了我的疆土。不過我并沒有殺掉他。國王A大聲笑起來,他一輩子就知道搜羅天下的好詞獻給你,也不管當與不當,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眼睛?國王帶來的兩個大臣也跟著笑了起來:是啊,是啊,這樣一個昏君怎么能當得起?我都為你臉紅。真是瞎了眼啊,真是瞎了眼啦。
——所以,我叫人熏瞎了他的眼睛。
又是一陣大笑;這時,麻木又回到國王E的身上,他臉上的木紋又顯現出來。他低著頭,這顆頭有著異常的重量,以國王E現在的力氣,他根本無法將它抬到應當的位置。
一箱竹簡,讓國王E宣讀,這是國王A精心準備的節目,它還有下文。那天國王A有著高昂的興致,他說要借肉袒公府和某大臣下兩盤棋,而肉袒公——國王A頓了頓,清一下喉,我一直聽說你琴彈得好,只是還從未見你彈過,屋外這么好的雪,無琴怎么能行?肉袒公,你是不是就為我們演奏一曲啊?
大臣們自然附和。之后,國王A又對國王E說,肉袒公,我們來你府上,你也不要小氣,我們今天午飯就在你府上用了,你叫廚子給我們燉兩只雞吃總可以吧?
——我要你的池州。哦,我還要你的安美人。
國王E就像一個泥人,國王A的到來仿佛是一次重錘,他被擊碎了,之前已經碎過幾次,好不容易才被水和膠重新粘合起來;國王E就像一株遭受雷打的樹,剛剛有了幾片嫩芽,卻又被風雨撕去。國王E的精和采都被抽走了,沒給他剩下半分,他變得空空蕩蕩。
院子里的雞還在,雖然它們在不斷減少,國王A在離開肉袒公府的時候曾吩咐國王E的太監,每過三天,要向宮內進獻兩只雞,獻哪兩只,由肉袒公自己決定。院子里的雞還在,它們還要進食,還要拉屎,還要在爭斗或什么時候掉幾只羽毛,還要……此時,國王E已經沒有了再去理會它們的興致。他慵懶得沒有心思。每日黃昏,國王E都會披一件外衣在院子的角落里坐著,坐著,直到黑暗吞沒掉他,直到北方的冷浸入他的骨頭。要知道這是冬天,要知道,這個北方的冬天比以往還要冷。他的手給凍傷了。同時被凍傷的還有他的腳。
真是越來越混亂,那個廚子每次想要清掃都被國王E制止了,你掃它干什么?不就是幾粒雞屎么?不就是幾根羽毛么?你掃了,它們明天還會有。算了吧。好在那是冬天,地上的雞屎和羽毛,還有沒吃凈的食物都被凍在地上了,沒有蒼蠅也沒有氣味。不知是什么緣故,一只母雞的屁股被啄破了,流出的血引得更多的雞來啄,不多久,那只叫錦美人的母雞就奄奄一息,它沒有熬過那日的正午——事情發生的時候國王E就在院子里,他根本沒有制止。這只丟掉肛門和一半兒腸子的雞自然不能進貢宮里,廚子向國王E請示是將這只雞做雞湯還是埋掉?國王E未置可否,而是將臉偏向別處。
雞,最終做成了雞湯。廚子將湯端到國王E的面前,他,只看了一眼。那一眼,廚子覺得看到了自己的心里去,它的里面有把柔軟的刀子。事后,他對老太監說,我應當領會得到他的意思,我應當把這只雞埋起來的,我覺得我這個人……真是。
院子里的雞在不斷減少,洪州,嘉應,盤關,李陽冰,玉美人,都已被送到宮里,它們自然有去無回。現在,院子里只剩下最后的兩只:一只是泰興,一只是胡亦。本來,按廚子的意思,胡亦應當是最先送進宮里的,它瘦而奸,而且素來不讓國王E喜歡,但這個提議被否掉了,不,不行。國王E從來沒有如此斬釘截鐵,他說得咬牙,切齒。
剩下最后的兩只,而時間則過得飛快,距離進貢的時間還剩一天,確切地說,還有半個黃昏和一個夜晚。是的,還有半個黃昏,黃已經越來越少而昏也所剩無多,冬天的黃昏本來就短。最后的兩只在院子里尋找著食物,它們不懂得未來也不懂得時間,對明日的發生缺少洞見:所以,它們顯得平靜,慣常,醉生夢死,無慮無憂——突然,突然,一直在黃和昏里站著的國王E暴發了,他揮動著手里的竹棍朝兩只雞直沖過去,嘴里還歇斯底里地喊著:殺,殺殺!殺殺殺,去死吧,都去死吧!
一陣雞飛雞跳,奮力追趕的國王E如同是另一個人,他遭受了魔咒,帶著凄慘風聲的竹棍不停揮起落下,空中飄散著紛亂的羽毛……最終,兩只雞都被他擊倒在地上,再也飛不起來,而那只胡亦,大口大口地呼著氣,它的一只翅膀上已滿是鮮血。這時,魔咒解除,國王E身體里的力氣又都被抽空,他軟弱得像個無助的孩子,也在大口大口地呼著氣,仿佛不是這根細竹棍的支撐,國王E就會癱倒在地上,再也無法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