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
老馬、燕子和貓
禾苗
老馬剛來到我家時還是一匹小馬,其時不到一歲,而我已經四歲了。那是老家剛下放土地的一年,1981年。老馬一襲烏黑,是標準的美媚,額上印一撮白色的毛發,仿佛是它的生娘給它打的記號。鬃毛油光油光的,精神得惹人喜愛。
懷念老馬,是因為老馬養育了我,也養育了我的家人。老馬在我家度過了短暫的童年,兩歲左右就開始犁地了。我家三十多畝地,都是老馬一年四季起早貪黑,默默耕耘的。
老馬的力量大得驚人,干起活來,人跟著總得小步跑。一次犁地時,老馬一用力,鏵把地腳一棵碗口粗的樹連根給拔了。有年秋天,家里拉谷穗,車子卡在水渠里,老馬在車轅里一用勁,把兩根指頭粗的繩子齊刷刷掙斷了。老馬因為賣力,惹得村民們贊嘆不已。我家糧食大面積豐收,是在1984年以來的三年里。正是這三年風調雨順,我家才徹底結束食不果腹的日子,而這期間老馬不知付出了多少汗水啊。
老馬的食量驚人,一個晚上能吃上兩背篼草。老馬吃草從來不挑食,麥草、苜蓿、谷桿、樹葉,都是上好的飼料。老馬夜里有個喚草的習慣,哼哼兩聲,父親準時起床填草。填草基本上是父親的專職,于是,久而久之,槽里哪怕沒草了,其他人進門它也不會呼喚,只有當父親進門時,老馬才會哼幾聲。這么多年,我一直弄不明白,老馬是如何準確得聽出來父親的腳步聲的。
老馬不喜歡在盆子里喝水,嫌樣拘束,總喜歡走上十來分鐘的路到清澈見底的泉水邊去。水里活潑可愛的蝌蚪自由自地游泳,青蛙憋著沉悶的聲音鳴叫。老馬把嘴貼在水面上,咕咕地啜飲起來,脖子一顫一顫的,仿佛流星在頸上劃過。飲間,老馬會偶抬起頭,看看溪流,望望盛開的野花,聞聞青草的芬芳,然后再俯下身子,忘情地喝上幾口。陪老馬飲水,那是我最開心的事,老馬在前面悠閑地走著,而我在后面歡快地跟著。
老馬下過小駒,個個跟它一樣黑里透亮,老馬對它們疼愛有加。有一年,一個小馬駒被姨姨家牽去領養,老馬狂躁地踢著地,一天一夜都沒有進食。我到槽邊去看它,只見它的眼角流著大滴大滴的淚。
轉眼過了十年。老馬十歲了,我也十四歲了,那年是1991年:時光凝成了永恒!
那年正月十四,是我最痛心的一天。老馬患了結癥,肚子漲得像個大氣球,疼得渾身打顫。父親拉著它從院子里走來走去,為散散步,消消食,就能好起來的。誰知,到下午,它仍不吃不喝,疼得臥在地上滾。父親這才急忙牽著去獸醫站。其時,太陽暖烘烘地照耀著黃土地,老馬艱難地挪動著腳步,身上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全身濕漉漉的,像水煮了一般。走到半路,老馬突然仰天長嚎,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便再也沒有起來。
好心的鄰居覺得這么好的馬肉丟了太可惜了,就刮了老馬身上的肉,拿籮筐挑回來給我家送來了一些。家里做了香噴噴的馬肉,香氣在廚房里彌漫著,我的眼里卻噙滿了淚水。
我要說的是一對燕子。燕子是從老遠的地方飛我家來的,是南方來的客人。來時春暖花開,柳條綻綠,它們就在我家屋檐下安起了家。我想,它們概是一對戀愛的燕子,到北方結婚來的。可它們為什么不選個富戶人家,偏偏看準了我家?難道是在穿越莽莽北國的征途中,看見大地上的伙伴我是最討人喜歡的吧。
燕子安家可不像人安家那么容易。燕子要壘窩,要飛到離家約一公里外的泉邊去銜泥,小嘴一次只能銜上一小撮,像拳頭那么大的一個窩,燕子夫妻恐怕要飛上不下百趟。但我想,再遠再累,燕子夫婦也是開心快樂的,因為這是它們在搭建自己的家。約不到十天,燕窩就壘好了,呈半碗狀,燕窩就緊貼著屋檐的椽。于是,我每天在屋里睡,燕子就在屋外睡,我抬頭就能看見燕子,燕子低頭就能看見我。
燕子就這樣開始了在我家的生活,昆蟲和飛蛾是它們最喜歡吃的食物,麥穗上的,樹葉上,青菜上的,它們都啄。燕子不喜歡吃死蟲子,喜歡捉活的,最擅長的是空中打擊,飛蛾或蝴蝶正在翩翩起舞時,往往一個俯沖就能捉住,敏捷極了。至于糧食,燕子幾乎是不吃的,也許是心靈善良的燕子覺得人類勞動不易的緣故吧。
每天清晨,燕子叫我起床上學。我睜開眼睛,看一眼燕子,再背起書包往學校走。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燕子一直陪我上小學。放學回來,要是好幾個時辰見不到它們,我便很是擔心,心想,頑皮的燕子一定是飛到那泉邊暢飲甘甜的泉水去了。當我一口氣跑到泉邊,只見那兒圍了許多燕子在戲水,這只突然起飛,那只打著撲棱忽又落下,究竟哪兩只是我家的燕子呢?
記得大概是第二年夏天,燕子夫婦終于有了愛的結晶。一窩五只小燕子,個個黑色可愛。燕媽媽呆在窩里擔負起守護燕寶寶的任務,燕爸爸則出去覓食,每當燕爸爸飛回來的時候,燕寶寶都會伸出毛茸茸的小腦袋,張開黃褐色的小嘴唧唧唧地叫個不停。
小燕子長到四十來天的時候,燕子夫婦帶著它們飛出了窩,慢慢地教給它們生存的本領,開始還有點膽怯的小家伙,不幾日,便能在大自然中自由地翱翔了。
最讓我惆悵的是,每當秋風漸起時,燕子就要南飛了,我甚至天真地想:“要是一年四季燕子能呆在我家那該多好啊!”可燕子就是燕子,有它們的生活,它們有它們的夢想。聽大人們講,燕子越冬要飛過一座座的山,一條條的河時,我的心不禁懸了起來。
燕子南飛的日子,也是我寢食難安的日子。海岸那么寬,他們可曾吃飽了沒有?群山那么高,它們能否飛得過?我總在擔心著,燕子萬一餓了累了掉下去怎么辦?于是,為燕子祈福,便成了我的心事了。
燕子越過江河湖海,越過高山峽谷,一路從南到北,總能清晰地找到我家的位置。我很驚詫,恐怕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生靈有如燕子的記性了。有一年的春天,我依然苦苦地盼著燕子的歸來。可這一年,卻成了我童年的痛,燕子只回來了一只,是只母燕。母燕不再像以前那樣輕盈自如,羽毛蓬松著,顯得老態龍鐘起來,也不再出去覓食,成天悶悶不樂的,我的心情也跟著悶悶不樂的。
終于,一天清晨,在我家門前的一棵柳樹下,我發現母燕斜躺著,一摸,硬硬的,死了。我的心里難過極了,我輕輕地抱起了燕子,把它深情地摟在懷里,艱難地挪動著腳步,來到屋后的一塊田地里,用雙手刨土,一邊哭,一邊挖墳,把燕子安葬了。
我家的那只貓全身烏黑透亮,沒有一絲雜色,晚上從門縫里擠進來,皮毛在夜幕的掩映下,發出亮堂堂的光,活像一個火球。那個可愛勁,讓人至今萌生愛憐。
這只貓脾氣特溫順。小時候,我總喜歡拿手撥著它玩,怎么撥,就怎么轉。
貓恐怕是世界上最愿意為主人效勞的動物了,沒人去催它,它幾乎每晚都去糧倉邊站崗放哨。我家的糧倉其實是用草編成的麥栓子,由于地面是土的,老鼠總喜歡在周圍打洞,偷偷摸摸地來吃糧食,而貓的職責便是不讓它得逞。
我家的貓捉老鼠在時間上是有自己的安排的。晚飯時刻,它在大睡,那時有人的走動聲,膽子再大的老鼠一般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鋌而走險。天快亮的時候,它也是不去的。它是單單選在子夜前后出動。子夜前后是老鼠最餓的時刻。就是在這時刻,我家的便是準時上崗,埋伏下來,猶如專逮違章車輛的交警一樣。這樣的時候它異常地專注,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兩只耳朵豎起,等老鼠躡手躡腳地剛一探出洞口,便一個飛躍,一爪子就打住了。有時,老鼠剛出洞時,它并不打草驚蛇,而是故意來個放虎歸山,等老鼠腆著大肚子得意洋洋地返巢時,便猛撲逮住。
貓捉老鼠,不分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即使到最寒冷的冬季,我家的貓仍會準時行動,我不得不佩服起貓的主人翁精神來。有時半夜里,狂風夾著雪塊打得門窗直響,貓依然會踩著厚厚的積雪出去覓食,而那時人們早已在熟睡了。直到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才凱旋歸來。
貓抓了老鼠,先不急著吃,而是獻給它的主人看。有一回清晨,我家的貓嘴里刁著一只老鼠,搖著尾巴從屋里走進來,父親用手一摸還熱著呢,顯然是剛抓住的。等向主人請過功之后,貓才高興地把老鼠刁走,到沒人的地方美美地享用去了。
我家的那只貓不僅會捉地上跑的,而且還會捉天上飛的。莊稼熟了的時候,我家的場院里曬滿了糧食,吸引了無數的麻雀。麻雀就棲息在我家梨樹上,像陰魂揮之不去。夏天,梨樹葉子大,密密麻麻的,麻雀鉆到里面以為是天堂。貓總是隔上個把小時去趟梨樹下,先靜悄悄靠近樹,再伺機從樹干上竄上去,動作非常地輕。麻雀是不易察覺的。貓找好隱蔽的樹枝潛伏下來,等著麻雀麻痹了,便成它出手的好時機,一個鯉魚打滾,翻將過去,一口咬住翅膀,麻雀便再也動彈不了了,嚇得其它麻雀紛紛逃散。即便被這群麻雀發覺,但仍會有成群的麻雀前赴后繼地飛來,便不斷有倒霉鬼命喪梨樹。
貓很少獨自睡覺。它喜歡和人睡。我最喜歡的就是聽貓念經,念經其實就是哼小曲。這是貓在打呼嚕,但這呼嚕可會催眠。要是冬天,火炕不熱,貓睡到人懷里暖烘烘的,再為你哼幾支小曲,那可真是一頓美覺呀!
就這樣,貓在我家生活了六七年吧。有一天,貓突然不見了,我和家人找遍了村前屋后,可就是沒見它的影子,一股不祥之兆瞬時襲上我的心頭。約半個月后,有人看見我家的貓卡死在別人家的一堆椽縫里,噩耗傳來,我痛心疾首。想必貓一定是遇上了其它動物的追趕,亦或遇上了壞人,慌不擇路,才遭暗算的。一位親密無間的伙伴,就這樣走了。
編 輯 段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