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東流
達 哥(外一篇)
水東流
村人習慣把大臉盤、糙皮膚的女孩叫做麥餅。她從小就被人叫做麥餅。所以她老是覺得自己嫁不出去嫁不了好人家了。25歲時,她嫁給了同村的阿達。阿達長得比她還粗糙,外號叫烏鱧魚。
新婚之夜,她對丈夫說:“人家是龍配龍鳳配鳳。我們卻是麥餅配烏鱧,都是一路貨,今后不許你笑話我。”
阿達說:“怎么會呢。”
“不許你欺侮我!”
“怎么會呢。”
得到了這兩句承諾,她放心地在床上躺下了。阿達人長得丑,力氣卻很大,她很滿意。可是阿達愛喝酒,她就有點不滿意了。那時候酒是自己釀造的,一斗米做的酒,阿達三四天就喝完了。她說:“你能不能少喝點呢?這是自己家的酒,要喝窮的。”
阿達說:“少喝點是不可能的。你放心,今后我喝別人的,喝政府的。”
她認為他說酒話。可是婚后第二年,新當選為村民兵隊長的阿達真的時來運轉了,他被推薦上了大學。這讓她無法相信。阿達這樣的粗人,高中都沒有畢業,怎么可能進大學呢?但事實是阿達真的進大學了,真的讀了三年,畢業了。一年兩個假期,阿達回家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她拉進房,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家里有沒有別人在。“關門。”阿達說,臉漲得像南瓜餅。
阿達的父親對她說:“你不要在意。阿達這樣做,說明他有魄力。瞧他這架勢,他將來肯定要做領導的。”
她當時不在意他將來是否能夠做領導,但她很盼望放假,尤其盼望放假第一天的到來。
阿達大學畢業后,進了一家國家單位,半年后做了副主任。正主任從此就沒有權了。又一年換了一個單位,成了第一把手。十年后他到了市里,不久外放縣里成了縣長……官越做越大。
做了大官后的阿達不那么回家了。成了官太太的她,住的房子大到可以住幾十號人,可是每天在家的,就她一個人。偶爾兒子會從國外打個電話回來,說說學業上的事情。
電話鈴消失后,房子會顯得更加空蕩。一只麻雀從窗外飛過,也會引發室內的回響。
“你可以多和以前的老姐妹啊,小學同學啊,走動走動。”阿達在電話里勸她,“不要老關在家里。”
“我不去。”她說,“萬一他們要托我找你辦事,怎么辦?”
“這也對。”阿達說,“人人找我,我煩啊。”
有一天阿達回家了,從車上下來的還有一條狗。阿達對她說:“你也知道的,我這工作……我不能每天陪你了,讓它陪陪你吧。這是名貴犬,很好帶的。”
她看著這狗,覺得它的臉是那么小,比自己的麥餅臉幾乎小了一半。就恨這樣一個烏鱧魚丈夫,現在也開始喜歡小臉小腰了。就一腳踢去。小狗一閃,躲開了,卻見它立起身來,兩只前腿抱在一起,不停地向她作揖鞠躬呢。
她禁不住撲哧笑了,這第二腳無論如何也踢不下去了。她彎腰把它抱了起來。
她精心養它,給它喂食,梳毛,洗澡,剪爪子,還給它穿了一件紅夾衣。她的臉上漸漸地有了一點笑容。
半年多后,有一個傍晚,阿達回家來看望她了。她問:“晚飯在家吃嗎?”他說:“不,有一個大集團的董事長要來我們市里投資,我要陪他。我馬上就走。”
他看見了狗,就招呼:“喂,喂,過來。”
她說:“它不叫喂,它有名字。”
“名字?”
她說:“是的。它的名字叫達哥。”
阿達愣了一下。坐在那里思考。然后站起來,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然后他打了一個電話,吩咐對方:“與那個董事長聯系一下,今晚我有事情,我明天陪他吃飯。”
這天阿達留在家吃了晚飯。她給他做了燉大頭菜,紅燒泥鰍,清蒸茄子。他吃得很多,放下碗的時候,說:“還是家里菜好吃啊。”
飯后,他又打了一個電話。然后在床上躺了下來,“我要休息了。”等她進臥房時,他已鼾聲如雷了。
從那天以后,她每天要做兩件事,一是飯桌上多放一雙筷和一只碗,不管有沒有人用它;二是每天牽著達哥去散步。達哥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喊:“達哥,達哥!”
方方進來時,臉上帶著奇異的神情。她的嘴巴緊緊抿著,似乎在忍著笑,又似乎在忍著淚。我看她這個樣子,就站起來把窗簾拉開了一點。陽光立即漫了進來。
“請坐。”我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
我一般是不拉窗簾的。因為這是我的第二個辦公室,有點個人密室的味道。我有兩個辦公室。一個在五樓,這個在四樓。五樓的辦公室是文藝學教研室所在地。我的位子在最里面靠窗的地方。桌子上放著電腦和電話,顯得條件不錯的。但我很少上去,除非開會或其他雜事需要處理。教研室人員的交流,我都通過內部網絡進行。因為五樓太吵了,進出的人太多了,我又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所以我在四樓又找了一個只屬于我一個人的辦公室。辦公室外面是一塊什么研究基地的銅牌。我兼著這個基地的一些工作,所以名正言順地在這里辦公了。
這里非常安靜,拉上窗簾后,更顯得幽靜了。
上午第二節課后,我收到了方方的短信:“老師,我能和你聊聊嗎?我有事。”
我問她何事,她說是私人的事情,于是我讓她進我四樓的辦公室。
方方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她低著頭,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微微一笑。看到我在看她,又低下頭去了。
我越發感到奇怪。方方是我的課代表。我與課代表的關系,向來不錯。我的第一個課代表,20多年過去了,現在仍然還有聯系。每個課代表的性格都是不一樣的。在所有的課代表當中,方方屬于最內向的一個,也是穿著打扮最整潔的一個。她的臉有點圓,嘴巴和眼睛幾乎一樣大。皮膚很白,長期留一個比童花頭稍微成熟一些的齊耳剪發型。一年四季,穿的衣服都是單色,白是白,黑是黑,紅是紅,從不穿雜色或有點綴的衣服,該扣的紐扣總是一粒不落地扣上。
我的課已經結束了。但是她對我很尊敬,逢年過節會發個祝福的短信,有時候還會到我五樓的辦公室來聊上幾分鐘。
“你……”
我用眼睛鼓勵她說她的“私事”。她似乎開始鎮定下來了。“我……收到了……”
我立即明白了。她肯定收到了男生的紙條或者短信。“呵,”我說,“那是好事啊,應該祝賀的。”
“好什么呀,”她說,很頭痛似的,“有兩個人呢。老師,你幫我出出主意。”
原來是這樣。她把我當做長輩和家長了。從她的口中得知,兩個男生幾乎是同時向她示愛的。她雖然是大三了,但碰到這種事情還是有點慌亂。更復雜的是,她說她不知道選擇哪一個好。
第一個男生,我叫他A吧,是同班的。我對他有印象。他來自東部,長得壯壯實實。課堂回答的時候,膽子很大,什么意見都敢發表。與方方相反的是,他的外衣似乎從來不扣衣扣。他喜歡坐在前排。但我知道他不是用功,而是在尋找我講課的破綻。一旦他覺得我的什么東西講錯了,就顯得很興奮的樣子,躍躍欲試地想跳起來與我“切磋”和“商榷”。我有一次滿足了他。“A同學好像有不同意見,請。”他沒有任何套話地說:“老師剛才說到逸者其實比狂者更狂,我認為不對。徐文長是狂者吧?嚴子陵是逸者吧?難道說嚴子陵比徐文長更狂?”我讓他回去好好讀讀署名屈原的《漁父》,三天后再討論。后來討論沒有能夠進行,因為他見到我就笑,笑了后就跑。
第二個男生B,是工科的,我不認識。我奇怪方方怎么會認識。她說老鄉活動啊,活動的時候就認識了。是的,學生來自全國各地,就有許許多多的老鄉會存在,它們的活動要比學生會、團委的活動頻繁多了。
因為我不認識,方方就向我介紹他的情況。B家境不錯,自身條件也好,雖不是很英俊,但也相貌堂堂。高中時候就入了黨,現在是所在學院的團委書記。“他心挺好的,”方方說,“有一次老鄉搞活動,路上碰到一個小孩子,被一輛自行車撞倒了。肇事者逃走了,他就抱起小孩到學校的醫務室進行包扎,我親眼看見的。”
“這個不錯啊,又是老鄉。”我說,“你猶豫什么呢?”
“我不知道。”方方說。
我對她的這個回答,很是相信。是的,道理上說,B很適合她,可是她“不知道”。因為這是情感。情感沒有道理可講。
這天,表面上她是要我幫她拿主意,實際上我是聽她說。她說了許多。我估計進校快三年了,和我說的話加起來,還不如這天的多。
“煩啊。沒有人加我,煩。加的人多了,也煩。”她嘆氣說。
她回去上課去了。我從別的渠道得到的消息是,她與兩個人都約會。當然,所謂的約會,就是在月亮湖邊上坐坐。許多人都在那里玩。所以同寢室的女友都笑話她。她說:“我還沒有確定目標啊,你讓我跟他去鉆樹林或開房?”
但是,有一天,——離放寒假不遠了,已經停課復習中,她忽然興沖沖地走進了我的辦公室。“老師,我想我有了選擇了,您再幫我參謀參謀。”
她選擇的是A。
“為什么呢?”我自然要問原因。
她忽然忸怩起來。“我昨天傍晚和他在山那邊散步,經過一個樟樹的時候,他忽然跳了起來,用手去擊打樹葉。”
“就這個原因?”
“是啊,”她說,“就這個原因。”
“跳起來用手擊打樹葉——這是什么原因?”我突然叫了起來,“難道是?”
“是的,”方方微微一笑。“老師您也猜到了吧?他跳起來擊打樹葉,說明他有童心啊。我以前喜歡跟他在一起,一直找不到原因,現在終于明白了。他童心未泯,所以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會感到輕松愉快,沒有任何壓力。”
“而與B,我總是怕自己什么東西做錯說錯了。”頓了頓,她又說。
我祝賀她有了一個文學意義上的選擇,說明她沒有白讀中文系。倏忽兩年多過去了,前幾天我收到了她結婚的喜糖,用特快寄來的。里面還有一張小字條:“老師,我結婚了,與B。但是我把我的吻給了A。我只能這樣了。在社會上闖了兩年后,我知道,其實我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