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山
另一種消失(外二篇)
遠 山
小翠和小綠是一對好姐妹。同村,同齡,又是同年嫁的人,還同年做了媽媽。幾乎也是同時,她們都離婚了,各自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到了村里。
她們相逢于村頭。
小翠的手里牽著她的女兒。
小綠的手里牽著她的兒子。
第二年,小翠又改嫁了。小綠看著小翠風風光光地又嫁人了,心里又是羨慕又是著急。
媒人也開始為小綠奔波,可是對方一聽小綠帶著一個兒子,都說:“不要,怎么負擔得起啊,一個兒子!”
“帶個兒子!我還要為他準備房子呢,不要!”
于是媒人逐漸少了。到了第四年,一個媒人也不上門了。
小綠的脾氣越來越差,經常對兒子說:“都是因為你,媽媽嫁不出去了。”
第一次她這么說的時候,兒子剛過了5歲的生日,回答說:“那你嫁給我好了。”
小綠先是笑,笑完后就打兒子的小屁股。后來她每說一次,就打一次兒子。兒子慢慢知道,媽媽真的討厭他了。于是,有一天他對媽媽說:
“媽媽,我要消失了,媽媽可以去嫁人了。”
小綠嘆了一口氣,順手打了他一個后腦勺,給了他一些零食,就出門打麻將去了。兒子與媽媽說“再見”,然后開始尋找藏身的地方。他準備和媽媽玩躲貓貓游戲。
他在小間的柴堆里躲了起來。這個小間是放雜物的地方,柴啊,干稻草啊,木頭啊,馬桶啊,雞啊,鵝啊,都在這里的。
他躲進柴堆,鵝先發現了他,就對著他嗡嗡地叫。接著雞也發現了他,開始喔喔地扒柴,似乎要把他趕出去。可是媽媽沒有發現。后來他聽見媽媽打完麻將回來了,先是喊他的名字,接著罵他“死哪里去了”。后來她出去了,估計是找他去了。不久他又聽見媽媽回來了,罵得更兇了。所以他感到很害怕,就繼續待在柴堆里。
終于等到媽媽進小間來了。他聽見媽媽發出很響亮的尿尿的聲音,接著是她取柴的聲音。他慢慢伸出一只腳,想讓媽媽發現。可是媽媽沒有發現。媽媽罵著很難聽的話,到灶間去了。
天黑下來了。媽媽沒有再回到小間。后來他不知道了,因為他睡著了,等他醒過來,眼前漆黑一片,他以為自己睡在房間的床上,就又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他聽見許多人說話的聲音,許多人進出的聲音。媽媽又進了小間,他又聽見媽媽很響亮的尿尿的聲音。于是他慢慢在柴堆里動了起來,他想這次媽媽一定會發現他了。可是他只聽見媽媽在罵“老鼠怎么那么多,到處窸窸窣窣”。然后她提著褲子在高聲喊:“都去找,都去找,這個小鬼頭!”媽媽始終沒有到柴堆里去翻動一下。
家里突然安靜下來了。他知道他們都出去尋找他去了。他感到肚子餓得厲害,就偷偷地溜進了灶間。他在鍋里找到了一點飯,還有點熱的,就全部吃完了。吃飽后,他想出去找小朋友們玩,可是突然聽見媽媽在外面大聲咒罵他的聲音,嚇得趕緊又找地方躲了起來。
他躲進了媽媽的房間。他知道媽媽的床下有一個棉被柜子。他在里面舒服地躺了下來。
他聽見家里熱鬧了幾天后,漸漸的不再熱鬧了。他還聽見媽媽先是罵,后來是哭,再后來是不罵也不哭了。他好幾次聽見媽媽開始笑了。有一天他還聽見媽媽和別人進了房間,他們在床上做什么游戲,床發出很奇怪的聲音,媽媽也發出很奇怪的笑聲。
他就這樣躲在柜子里,躲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肚子餓了,就趁媽媽不在家,溜到廚房吃冷飯,肚子急了,就溜到小間去。媽媽似乎經常不在家了,甚至夜里也不在家了。
有一天,家里突然熱鬧起來,從進出房間的人的嘴里,他得知媽媽要出嫁了。
“沒有兒子的累贅,她當然有人要了。”
“這個兒子究竟去哪里了,怎么會一點消息也沒有?”
他們談論著他和他媽媽。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了,因為一出去,媽媽就可能又沒有人要了。可是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柜子動了起來,好像是被人從床下拉了出去,同時聽見媽媽在說:“我記得它放在柜子里的——”
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明亮。他看見了掀開蓋子的媽媽的臉,媽媽的臉從喜洋洋,到慘白,到僵硬,到恐怖,瞬間變化如此復雜,他覺得眼花繚亂。
香妮長相嬌柔,走路的時候,下腳卻有點重,反彈力也大,齊肩長的頭發就一甩一甩的,顯得很矯捷。她走進512寢室,看見里面已經有三個姑娘了,才過幾分鐘,就知道了各自的名字A、B、C,分別來自本省的三個城市。
“從今天起,我們是室友了。”香妮說。
因為她先說了這句話,所以就成了寢室長。香妮告訴父母說,進大學第一天,她就做官了。
四個姑娘都很漂亮,馬上就有了四朵金花的外號。她們很得意這個外號,進出都在一起。上課時都坐在第一排,食堂吃飯也在一起,連體育課選課,都選了瑜伽這同一門課程。
“我們要成為好姐妹。”她們說,并伸出右手,分別擊打了四下。
湊巧的是,生日雖然不是同一天,卻是同年同一個月。
“僅僅是開梅花還是開菊花的季節區別,”她們說,“我們一起過生日好了。”
她們一起過生日,挑的是菊花和梅花開放之間的日子。
她們過得很快樂。
有一天中午,她們準備睡午覺,學校的廣播響了。廣播的時間是12點至1點,可是今天還沒有到12點就響了。
“今天廣播十三點了。”香妮說。
大家都笑,都說這個說法好。
播音的是一個男生。男生在念新華社的一個消息。大家忽然都不笑了,也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認真地聽,四個頭就趴在各自的被窩里,四雙眼睛吧嗒吧嗒地在閃爍。
“這是誰?”男生的聲音消失換成了一個女生念稿子后,A首先開了口。
“是啊,”B從被窩里探出了頭,“以前怎么從來沒有聽到過?”
C從上鋪爬了下來,進了衛生間,里面水嘩嘩地響。“我洗了一把臉,”出來后她說,“我從未聽到過這樣好聽的聲音,我要去打聽打聽,這是哪個學院的男生。”
香妮說:“快去快回。呵呵,我們都中邪了。”
一會兒后,C回來了。“我直接去了廣播室。可機房外面的學姐不讓我進!”
“豈有此理!欺負我們新生啊?”
四個女生立馬去找這個學姐算賬,可是走到半路上,香妮撲哧先笑了起來,接著ABC都笑了。“我們這樣去,會被看做瘋子的。”香妮說。大家就到教室去了。下午是思政課,老師喜歡點名,無法逃課的。
她們就在寢室里談論這個男生,第二天繼續談,第三天還是談,第四天就不談了。第四天香妮剛說了句“廣播……”,馬上就被A打斷。“不要說他了,有什么好說的!”
香妮就自己一個人聽廣播。寢室不方便聽,她就到草地上去聽。平坦的草地上的角落,聳起了幾個小石頭疙瘩,其實這就是廣播喇叭。香妮聽著男生極其悅耳動情的聲音從小石頭里鉆出來,覺得草特別綠,陽光特別溫暖。
香妮給男生寫了一封信。
三天后,她的手機響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作為新生的她沒有敢接。后來這個號碼又出現了一次,她猶豫了一下,仍然沒有接。她對自己說:“如果它第三次出現,我就接。”
可是它再也沒有出現。
男生沒有回信。香妮也沒有向任何人提起。有很多事情要做,香妮變得很忙。ABC也很忙。她們先后有了男朋友,因為她們一個接一個地開始約會了。到了大二時,已開始在外面留宿。留宿歸來的她們個個都精神煥發,臉上有著奇異的色彩。
像女人了。
她們的說話,也越來越女人,很多時候不再有什么忌諱,上衛生間也不帶門了,而且發出很響的聲音,好像消防水槍似的。
只有香妮,沒有任何變化,好像也沒有什么男朋友。有一個鄰班的男生在假期邀請她去玩。她母親說:“你去可以,但一定要帶一個女同學去,而且不能與他單獨在一起。”她把這話告訴了男生,男生說:“這樣啊,那就算了。”
香妮把這個情況告訴了ABC,滿以為她們會哈哈大笑。可是沒有人笑。她們的嘴巴是動了動,可是沒有笑。“就你純潔,”她們說,“有人說你是傲慢的俄羅斯少女,一幅畫上的。”
“你們怎么啦?”香妮問。
沒有人搭理她。
四年很快過去了,大家開始畢業前夕的告別活動。男朋友多的,或女朋友多的,告別就顯得內容特豐富。香妮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朋友。沒有人向她告別,她也沒有人需要去告別。
所謂同學,無非就是這樣吧?她想。
但是有一天中午,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找到了512寢室。ABC看見他進來,都啊了一聲。男生向她們笑笑,然后看著香妮說:“我估計你就是香妮了。”
“是啊,我是。”香妮說,“你是?”
“今天開始,我是挪威一所水產大學的研究生了。”男生微笑著說,“而昨天之前,我是你的校友。”
ABC又都啊了一聲,“你已經是留學生了啊。請客啊。”
男生說:“好的,我請客,不過我先要請香妮。”
香妮忽然覺得這個男生有點熟悉,不是他的相貌,是他的……聲音。對,聲音。“喔,我知道了,你是那個播音……”
“是我。”男生說。
男生請香妮出去走走。香妮想請室友們一起去,卻看到了三雙復雜的眼神,就只好一個人去了。他們在青草湖邊慢慢走著,男生說:“當初你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呢?”
“電話?”
“是的。四年前,我給你打過兩次電話,你都沒有接。”男生說。
“原來是你啊,”香妮說,“真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是你。”
“我基本上不給人打電話,都是別人打給我的。”男生說,“你先寫信給我,卻不接我的電話,我從來沒有碰到過。”
“我真的不知道是你,”香妮說,“你可以先發個短信……”
“我從不向女生發短信。”男生說,“你們寢室的三個女生,都是主動聯系我的。”
“啊?她們跟你?”
“她們都先后和我……談過朋友。只有你!”男生看著她,目光如火炬一樣,“四年來不理我。我在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這樣傲慢?俄羅斯少女一樣傲慢。所以我對自己說,在去挪威之前,一定要見見你。”
香妮輕輕地笑了。“現在你見到了,一定很失望吧。”
“不,”男生說,“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漂亮,還要有氣質。”
“遠比她們優秀。”頓了頓,男生又說。聲音很輕,“到挪威后,我能和你聯系嗎?”
“不知道。”香妮說,聲音也很輕很輕。
“那么,”男生說,“我能握握你的手嗎?也許,我只能提這樣的要求了。”
香妮伸出了手。“你原可以提其他的要求,不僅僅是握個手。”她說,“四年來,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來提要求。可是現在,”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原因你自己知道。”
香妮縮回了手,把手放進了自己的衣袋。她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回轉了頭,對還站在原地的他說:“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你的聲音現在非常普通了,一點也不好聽了。這四年中,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太極孫十七歲入伍來到濱城某海軍基地。其面色白凈,身高不足一米七零,看上去弱不禁風,實在不像是個當兵的人。
初夏,太極孫跟隨連隊來到濱城某小島的一個坑道。
太極孫在新兵連是一名話務員。
軍用坑道設備齊全,每天就是練習那“滴滴答,滴滴答”,發報聲此起彼伏,最后的結果是,戰友們都發完了一組一組的練習,只有太極孫依舊臉憋得通紅“滴——滴——答”還不停地練著。
通常,太極孫在戰友們的嘲笑和責備中狼狽地結束課程。因為每次都是太極孫拖了二班的后腿,二班的戰友非常氣惱他那慢吞吞的動作和不會著急的脾氣,二班的戰友送了一個綽號給他——太極孫——做什么事都像打太極拳一樣慢悠悠的。當別的戰友都在操場上投籃跑步打球時,太極孫又在草坪上慢悠悠地打起了太極拳。
濱城的梅雨季節,淅淅瀝瀝的綿綿雨足足下了一個月,連隊的很多戰友都萎靡不振,痛苦不堪。這是長期呆在坑道里的常見病——風濕性關節疼痛。坑道不通風,照不到陽光,潮濕、陰冷,連隊有幾十個人得病,操場上少了許多投籃的身影,也聽不到戰友們那粗狂的笑聲。只有太極孫還是慢吞吞地練習發報,慢吞吞地打他的太極拳,卻沒見他有什么難受的地方。
有一天夜里,太極孫看著翻來覆去痛苦得睡不著覺的好朋友悄悄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沒得這個風濕痛嗎?因為我有祖傳秘方,針灸可以治療你這病痛,你信嗎?說著,從枕頭底下拿出一盒長長短短的銀針。
針灸可以治療風濕關節疼痛、神經痛等,這書上都有記載,戰友也聽說過,可沒聽說過連發報都發不好的太極孫能治療風濕痛。
借著月光,戰友看到了太極孫從一個小盒子里拿出一小棉球擦了那幾枚小小的銀針,期待地望著好友。信心十足地說,不信你試試。好友不愧是好友,何況正難受得緊,于是兩人偷偷地起床來到了室外。
太極孫叫好友坐在操場邊的石凳上,卷起褲腳,快速地找到了幾個穴位,陽陵泉、犢鼻、伏兔、足三里、丘墟、昆侖、解溪、太溪、承山,一針針下去,捻、轉、提、插……酸脹得好友呲牙咧嘴卻憋足了氣,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怕吵醒戰友。太極孫隨即在自己的雙腿上也扎上了針。
半個月后好友的風濕關節痛日漸好轉,好友經不住別的戰友的追問,“出賣”了太極孫,在戰友眼里幾乎是一無是處、連發報都發不好的太極孫能治療風濕疼痛癥?戰友們不信,但在這樣一個孤島上,環境惡劣,醫療設備根本就跟不上,遇到臺風天氣船靠不上碼頭,連生活物質也送不到島上,哪里去找治療風濕關節疼痛的醫生和藥。戰友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于是,每個夜晚等到吹了熄燈的號角,同宿舍的戰友都輕手輕腳地走出室外,一個個并排坐在石凳上等待著太極孫的那一枚枚銀針。此刻,太極孫麻利地找準一個個穴位,利索、快速、準確,穿梭在十來個戰友中間,不時地為這個捻一下,為那個提一下,又為另一個捏一下,看得戰友們眼花繚亂,這哪里是動作慢如打太極的太極孫,簡直是一名醫術嫻熟技巧高超的醫生,只差沒穿白大褂而已。
如此大膽的行為,太極孫把心都提到了嗓子口,這可是違反紀律的事呀,好在戰友們齊心協力保守秘密,更令人欣慰的是戰友們的風濕痛越來越輕,出操,跑步,打球,個個又是精神抖擻。
當連隊領導從濱城請來醫生時,駐守在這個孤島上的戰友們早就恢復了生龍活虎的狀態。新兵連的每個戰士都按規定完成了每日的練習,只有太極孫依舊在戰友們都練完了一組一組的練習后他還憋得臉通紅“滴——滴——答”的十指按著發報機。
操場上的投籃身影和粗狂笑聲重新回蕩在這個孤島上。在籃球場旁邊的一塊草地上,而太極孫正在指導他的三個徒弟打他的孫氏太極拳,那極慢極柔的弧線怎么也不能跟太極孫打針時找一個個穴位的快速和準確相提并論。
那根豎在操場邊的木柱子倒下來時是毫無預兆的。
事后,據目睹這一幕的戰友說,正在指導幾個戰士打太極拳的太極孫,那動作簡直就是凌空飛躍,從草地“嗖”地飛到籃球場推開了那個戰友。只是太極孫再快還是來不及把自己躲開,粗大的木柱子壓在了太極孫的左腿上。
太極孫在醫院里住了近半年,痊愈后的太極孫左腿有點微微的跛,領導特批了太極孫去醫學院進修。
太極孫入伍前原來是廣東孫氏中醫針灸第五代傳人,從小就跟著中醫父親學習針灸療法,耳濡目染,太極孫的身上仔細觀看都是密密麻麻的針眼,那是太極孫多年來在自己身上試驗所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