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琴
這是一個遵循減法的季節,幾陣秋風幾陣涼,那些該黃的草木就黃了,而該落的葉子正在飄落。假如時間再向前移動那么一點,哪怕是一點點,就能夠觸摸到冬天的雪了。在這刪繁就簡的季節里,誰想掩藏一些什么,恐怕也是藏不住的。
可是江南榴島古城仰天湖偏偏就藏住了。它不僅藏,而且還藏得像謎底一樣深,以至一連數日,我就在它的身邊轉來轉去的,卻無緣一睹其真實的姿容。
因為高山湖,因為霧。
又好像不止于霧。
這使我想那些隱秘而美妙的事物。譬如新娘。譬如舊夢。還有那些有年頭的老酒。她們都是該藏一藏的,或藏于紅紅的蓋頭,或藏于幽幽的秘境,或藏于深深的歲月。藏過之后,當她們帶著幾分羞澀,幾分純凈,再從暗處款款走出來時,你就會驚訝于那種塵世少見的美。
仰天湖也是如此。
這是一個遠離喧囂的湖,花蕊似的,就那么被一層層青山的綠葉與花瓣包裹著,一如少女羞怯的心事,輕易是不愿袒露的。它又是一個空靈圣潔的湖,湖的四周,這里古剎微露一角,那里鐘聲散落幾縷,古道上忽閃著山僧袈裟的淡影……這一切,恍如不可詮解的禪機,似在有意考驗著每一個造訪者的智慧和耐心。
仰天湖的霧,委實就是一頂上蒼賜予的蓋頭,它將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靈山秀水“蓋”在其中。那些廟宇,那些島嶼、湖汊,還有那些花草樹木和古樸的村落、茶園、果園,都在霧幔中屏聲靜氣,好讓你思,讓你盼,讓你搖著櫓,或踏著布滿苔痕的幽徑去尋訪。我見過的西湖不是這個樣子,太湖也不是這個樣子,它們美倒是美,但與仰天湖比,脂粉味就濃了許多,而且美得也過于直露。其實美是講究分寸的,該隱則隱,訪露則露,隱多少,露多少,那是藝術。
依我看,仰天湖的這方山水,美在三分人文,七分天然。霧即是天然的一部分。有了霧這層天然紗幔,仰天湖就成了一位“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妙曼女子了,你雖然無法看清她的全貌,但卻能夠領略到她藏不住的韻致。對,韻致。與這樣的“女子”相遇,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那種只能“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幽秘況味,想必只有自己知道了。
我曾邂逅當地的一位老人,他家就住在仰天湖岸邊,可謂是看了大半輩子湖了,看得久了,便從中看出一些名堂來。他對我說,霧是這里的常客,四季不絕,但一季有一季的講究。比如春天,它像一條浸了水的毛巾,濕苔苔的,隨手抓過來,就可以洗臉,還有淡淡的香氣。立了夏,霧就不同了,綃一樣薄,小南風的手指輕輕一戳,就破了。這位老人顯然不是藝術家,他也不會真的去“戳”霧,但我還是從那霧“破”處,窺見了仰天湖藏慝的美。至于秋霧,老人沒有再往下說,此時我就站在白蒙蒙的秋霧之中,不說我也知道。
仰天湖秋天的霧,是不能以厚薄來狀摹的,似乎只能用“空靈”、“靜謐”這類詞。春霧膩,黏在東西上撲都撲不掉;夏霧裹挾著太多的熱量,心氣有些浮躁;而秋霧則別是一種境界,它酷似閑云野鶴,說來就來了,說去就去了,沒有一絲半縷世俗的牽絆。再就是凈,是那種出塵如蓮的清凈。
我想,倘若你的心靈蒙了一層塵埃,或者有著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煩惱和愁緒,那就不妨“暫拋紅塵去”,置身于仰天湖這片超凡脫俗的山水間,秋霧會為你披一襲袈裟,讓你安安靜靜地在湖畔坐一坐,山道上走一走,聆聽霧里忽遠忽近的梵音,眺望霧中若隱若現的青嶼,于無聲無塵處,悄悄梳理自己紛亂的心情和思想。不知不覺中,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從你的身上卸掉一些什么,再卸掉一些什么。卸完之后,你的心靈就敞亮了,慧根就接通了,那種圓融通透、身輕欲舉的感覺,似仙非仙,爽極了!
這時你再看山看水,看人生,看來路和去路,肯定是另一種樣子了。
仰天湖之所以耐看,耐品,似與它的處境有關。這里多山,棋子兒似的,散落一大片。山多,又沒有宋江那種壓寨的主子,就顯得有些亂。我送給它兩句打油詩:
群山無一主,亂云愁歸處。
連云都找不到自己的宿主,可見那些山實在是亂得糊涂,亂得可愛。其實,這只是我的錯覺。一座山長在哪里,長多高,有多少草木,那是造物主精心安排的,想必不會有錯。即使錯了,亂一點又何妨呢?就像我的書房,“書似青山常亂疊”,亂自有亂的理由和情趣。
山亂,水也就跟著亂了,這里一泓,那里一溪的,比老樹的根須還要多,你搞不清它們都來自哪里。這些水,有的如蛇行草線,寂然無聲;有的似半天潑玉,珠簾倒垂;還有的宛若清純的少女,纖手捏著裙裾一角,從石階上緩步而下……我曾詢問過當地的一些人,仰天湖究竟有多少水脈,他們也都是一臉的茫然。倒是一位漁民回答得極機巧,他說,你數一數有多少座山頭不就曉得了?
青山是數不清的,多;湖汊也是數不清的,亂。而仰天湖就在這“多”與“亂”中,不動聲色地積蓄著它的深與廣,修煉出一種少有的大氣與安靜,以致數十個美輪美奐的島嶼臥于清波之中,它仍是一副坐懷不亂的樣子。
山水涵養了仰天湖的性情,人文則賦予了仰天湖的靈魂。不是夸張,也非忽悠,你若是有興致,乘一葉小舟,穿行于縱橫交錯的湖汊之中,即使迷失了路徑,也不要緊的,晃晃悠悠之中,你會不期然地撞見一座數百年禪寺,或碰見幾塊摩崖石刻,再不,就是一座古牌坊什么的。也許在某一個湖汊,你會發現南唐后主親歷禪寺時點燃的那一爐香,至今依然煙火不絕;而在另一個湖汊,南宋時期的禪宗大師慧能撥亮的那盞禪燈,會讓你驚詫于信念之燈,雖穿越漫長的風雨而光焰卻渾然如昨;或許你還能在某個崖畔水埠,一不留神走進明清時代外國傳教士的教堂,依稀聽見他們輕言細語講經的聲音……
仰天湖就是這樣的深秀,對,深秀,它的每一個看似平常的湖汊、山溝里,都藏著一部線裝史。歷史上那些從這里走出去的翰林們,像一顆顆種子,撒向四面八方,入士、舞文、出使、鎮邊、抗倭、弦學……然而,無論他們走多遠,也無論外面的世界多么風光,他們的根卻留在仰天湖畔,而當“西風吹老一天秋”時,他們的葉子也落了在仰天湖畔。我這么說是有依據的。據《榴島縣志》記載,在歷代科舉考試中,仰天湖周圍出的狀元、進士、舉人就多達121人,真可謂人文鵲起,科甲蟬聯了。我國當代著名作家葉文玲、教育家葉鵬兩兄妹,就誕生于仰天湖北岸的楚門鎮,如今她和她的許多同行作家,依然筆耕不輟,回歸這片山水,描繪這片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