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而自然的智性書寫——評羅凱的組詩《有一種沉重的行囊》

含蓄而自然的智性書寫
——評羅凱的組詩《有一種沉重的行囊》

羅振亞

愛情組詩《有一種沉重的行囊》的出現，再次印證了瓦雷里那句“詩歌是跳舞，散文是散步”的老話乃至理名言。面對羅凱構筑的貌似淺淡實則深邃的情思空間，我發現起用一目十行的閱讀方式是無效的，而唯有反復誦讀、玩味，充分想象、揣摩，才會體會到詩人的情感真諦和文本的精致個性所在。

《有一種沉重的行囊》注意主體心靈與精神氣韻的灌注，相濡以沫、琴瑟和鳴之愛的情真意切的感性抒發，構成了其魅力的主要來源；只是和流行的抒情狀態比較，它更側重于經過心靈濾動、浸泡和整合后的，那種愛情、生活、人生等經驗和頓悟的呈現。“在我們身邊發生了很多事情/還會有更多的事情離去又走來。/屬于自己關心的會越來越少/總是那些一生都不會改變的平淡/守坐著我們生長的年齡”（《與你一起等老》）。詩中夫妻間的相互攙扶廝守，對美好事物的執著和對歲月流逝的無奈固然感人，但搶人眼球的卻是感情流動中沉淀的愛情本質的體驗和思索。真正、持久的愛情不可能一直轟轟烈烈，它是在緩慢的行進過程里，會有所堅守有所放棄，有所得有所失，越來越遠離名利、喧囂，趨于簡單、淡泊，在瑣屑關懷和理解包容之間透出一種穿越時間的溫馨力。《你主宰所有的空氣》也承載著啟人心智的理性內涵。“四面的玻璃為你隔絕迷局/重新結構你身影的一部分走出四端/你被虛幻的光亮勾勒輪廓/總有疑惑從暗處推演透明……”詩似乎是從洗澡的瞬間獲得靈感，再現一段心理想象的意識流程，其中有秋天窗外花草樹木的場景攝取，有記憶片段和虛幻感覺交錯的紛亂心緒鋪展，更有對人、人性與世界本質究竟的局部發現和昭示。世上的很多事物都是矛盾、相對、辯證的存在，隔乃非隔，界而未界，人被四壁玻璃的洗澡間“隔絕”，卻“主宰了所有的空氣”甚或整個世界，身體最受限制的時刻也許是靈魂最無遮攔與掛礙的自由時刻，所以“每一次洗滌”既是短暫的休憩與靜謐，又“都是一次超越自身的啟程”。《你臨夜聽風》同樣是對自由和人性本質的詩意探詢。人情冷漠的當下，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悄然異化，許多靈魂白日里帶著面具，為他人而活，表面上儒雅平靜，心里實則悲涼不已，“只有在夜晚接近本質”，回歸自我真相，在愛的港灣里，“在你的風向里我在你的風源深處振翅抖落”應酬世俗的沉重，以“風”與“風”的和諧絮語，放松、舒展、撫慰受傷的靈魂。原來它是借樸素、健康的愛情觀照，隱曲抗拒浮躁冷漠的世相，寄寓對自由和心心相印的默契的張揚。《有一種沉重的行囊》的知性化抒情，在真情實感的傳達中展現了一片思想的“家園”，它有如人生邊上的“眉批”，形成了自己情理渾然的詩歌本體。它表明詩不再僅僅是生活和情感，詩有時是生活和情感的一種回味，或者說是一種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學。

羅凱提供的是一種有難度的耐人咀嚼的詩歌。這和詩人經驗、感悟的獨到深邃互為表里，更源于文本含蓄的藝術傳達技巧。具體說來，一是詩人始終恪守朦朧蘊藉的詩歌觀念，認為將生活、感情做照相機似的敘述與轉手是危險的，所以總是通過意象的物化方式說話。像《貼近你的溫暖》意在心理和生理層面凸顯愛的本質，闡釋愛乃靈肉一體的融合，它不但能夠賦予人對愛人一種虔誠和皈依的勇氣，還會令人進入完全忘我的境界，敦促心靈愈加澄凈。但詩的體味思考沒有直接抒發，而是還原為感覺凝進河流、山脈、深淵、峽谷、懸崖等意象，在意象的撞擊、流轉中隱伏著誠摯的情緒流動，在情緒流動中漸次外化出思想的筋骨，從而實現了形象、思想、情緒三位一體的融合，使無法把捉的抽象情思獲得了可以觸摸的形狀、溫度和重量，具體可感了。《為你的遠行》中壁紙、窗簾、對聯、屏風、佛燈、青花瓷瓶等一系列亦真亦幻的生活景象，已因抒情主體的情緒滲透而不再是異己的“死物”，而帶上了對遠行者牽念留戀的心理色澤，諸多細碎微小的日常化意象鋪排，則暗示出愛戀和懷想的無處不在，濃化了情緒氛圍。這種索物托情的內聚性言說策略，抒發心靈同時又節制了心靈，以不說出來的方式達到了說不出來的含蓄朦朧的效應。再就是羅凱詩的結構不易把握。“結構感是打開全詩的一把鑰匙”（鄭敏語），只是隨情感活動而靈活組織詩緒的《有一種沉重的行囊》，結構自由灑脫，跳躍跨度較大，對閱讀者不啻于一種召喚性的挑戰。如《給你注滿能量》堪稱詩人精神自由自在的“逍遙游”，“給你的身體里注入金屬的聲音/給你一千條河水撞向彼岸沖開攔截。/給你每一個夜晚形成落差的懸崖/給你摔下全身粉碎而釋放的帶血的泡沫。//給你一陣陣暖風碾過肌膚/給你張開手指為獨享夜晚巫術……”它視角多變，時而金屬的聲音，時而懸崖，時而烈火的糾纏，時而圍困的賭注，類乎小說中的意識流，轉換頻繁陡峭，形式也異常靈活，起的突兀結的隨意，事象間與意象間風馬牛不相及，聯系淡薄。對這種詩意斷裂的詩歌結構，讀者很容易產生迷離恍惚之感；但只要破譯后半部留下的精神密碼，“給你從頭到足一個完整的身體還不夠”，仔細揣摩通篇使用的直指式的“給你”二字結構，仍可得出詩意的答案。它是緊扣陰陽五行，從金木水火土等維度形象地詮釋，愛的本質就是不斷的給予，從身體到靈魂，從過去到將來，一切都應奉獻給對方；特別是把水與火兩個相生相克的異質意象并置，隱喻著愛需要水的淘洗、火的提煉，才會臻于理想境界的旨意。至于那直指式的“給你”二字結構，用孫玉石先生的話說是“讀起來有些單調。實際上是服從于寫情與造境的需要，如飛流直下的瀑布，造成極大的感情落差，讀者的想象不能不跟隨作者的急驟的想象而疾速地跨越向前”，別致而有力地傳達出詩人行云流水般的、一氣呵成的情緒動勢，縱橫酣暢，本色而遒勁，有一股情思沖擊力。

如若《有一種沉重的行囊》一味走深入深出、以晦澀對晦澀的傳達路線，其魅力將大打折扣。可喜的是詩人依靠上好的分寸感，在隱藏自我與表現自我之間努力調節、平衡，收放有致，隱顯適度，擁托出一派親切樸素的藝術氣象。一方面詩人多從日常化的生活細節、過程中擷取詩思，氤氳著濃厚的人間煙火氣息，虛幻的“大詞”少。不論是《你臨夜聽風》“聽到你展示衣裳的走動證明自己的存在”的細節攝取，還是《你主宰所有的空氣》的洗浴瞬間的想象世界設置，不論是《貼近你的溫暖》的生命滋味咀嚼，還是《與你一起等老》中閣樓里堆積的東西遺忘在角落的物象、事態展開，都告別了慣常那種宏大敘事模式，稱得上是平常人平常生活和思想的常態觀照，從喜怒哀樂、飲食男女等意象、細節和事件中折射的，也是詩人的一顆“平常心”。詩人這種對世界和心靈的感知方式，使詩變得樸素自然，一如生活本身，隨處可見的物象、事態和情境閃現，無形中就拉近了和讀者的距離；而詩人在日常、世俗生活中捕捉、鍛造的詩意“金子”，因有或濃或淡地暗合著人類情思、經驗的深層，也易被人接受。另一方面羅凱從不端詩人的架子，拿生僻乖戾的辭藻和過于高雅的調子嚇唬人，而總是娓娓道來，以信手拈來的口語，輕松隨意地道出內心的感悟和情緒。“我們會彼此扶持到江邊觀看日落。/總有路上難測密集的腳步追蹤/那些起伏或平坦都已經不再重要。/只有一起經過兩個人的相隨才會廝守到遠/我們需要耐過平靜和孤寂。/不管女兒是否在身邊，還是親人在異鄉。/我和你一起等老”（《和你一起等老》）。它在技術上不顯山不露水，和朋友圍爐夜話似的不溫不火的語調，本色、拙樸又簡凈的語匯，從詩人的命泉里直接流出，透著洗盡鉛華的平靜和自然，極接近本真的感情狀態，仿佛沿著它的招引即可徑直走入詩人的生命內部；但它在散淡和從容中流動著一種難得的心性和情懷，真切細膩，溫馨纏綿，“直指人心”。或者說經過人生的酸甜苦辣和世事的風行水轉，詩人的筆墨和心靈一樣變得澄澈無比，云淡風清了。如果詩人都能這樣親切地說話，讀者和詩壇就有福了。

多年前羅凱曾以一方帶原型意味的“生命水”打造，確立了在詩壇的位置；而今他在日常生活中建構的智性的個體詩學，又引起了許多讀者關注。他的詩學跋涉歷程證明：在藝術的競技場上，僅僅對傳統進行守成是沒有出息的；只有勇于超越自我、不懈創新者，方能成為真正的優秀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