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白
(黃山學院文學院,安徽黃山 245041)
胡適: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終結(jié)者*
汪大白
(黃山學院文學院,安徽黃山 245041)
在詩經(jīng)學由傳統(tǒng)經(jīng)學向現(xiàn)代詩學的根本轉(zhuǎn)變中,胡適的建設之績不如他的破壞之功。對二千年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尖銳批判,對《詩經(jīng)》神圣地位的徹底顛覆,證明胡適是一位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挑戰(zhàn)者和終結(jié)者,他的特殊貢獻應予以充分肯定。
胡適;詩經(jīng)學;傳統(tǒng);變革;批判;終結(jié)
具體考察胡適平生的《詩經(jīng)》研究,似可劃分為若干階段,歸納出若干特色,但是我們不能將他看作一般意義上的詩經(jīng)學者。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在詩經(jīng)學由傳統(tǒng)經(jīng)學向現(xiàn)代詩學的根本變革中,胡適的建設之績遠不如他的破壞之功,他所作出的最有意義、最有影響的貢獻,并非那些可數(shù)、可述的研究成果,而是他對近二千年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尖銳批判,對《詩經(jīng)》神圣地位的徹底顛覆。據(jù)此我們認為,胡適之于《詩經(jīng)》,首要的角色便是一位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的挑戰(zhàn)者與終結(jié)者。
從現(xiàn)存文字看,胡適很早就對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表示出極大的不滿。他在1911年的日記中寫道:“讀《召南》《邶風》,漢儒解經(jīng)之謬,未有如《詩箋》之甚者矣。蓋詩之為物,本乎天性,發(fā)乎情之不容已。詩者,天趣也,漢儒尋章摘句,天趣盡湮,安可言詩?而千年來,率因其說,坐令千古至文,盡成糟粕,可不痛哉?”[1]121914年他又發(fā)表文章說:“《詩》三百篇為漢儒穿鑿附會,支離萬狀,真趣都失。宋儒注《詩》,雖有時亦能排斥毛鄭,自樹一幟,而終不能破除舊說,為詩學別開生面。”“元明以來,至于今日,治詩者,不歸于傳箋注疏,則歸于朱傳集注。二代之說,束縛人心,專制之威,烈于桀紂……坐令此千古奇書,沉埋于陳腐支離之學說,大可哀已。 ”[2]691
當然,胡適不會全盤否定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他是個有歷史頭腦的人,上海讀書時就已學過《天演論》,成為一名“進化論的信徒”[3]。 所以后來在全面陳述關于《詩經(jīng)》的基本觀點時,他首先還是自覺地站在歷史的立場上,客觀地肯定歷代詩經(jīng)學的不斷進步。
胡適看到,即使是令人不滿的漢代詩經(jīng)學,毛公“研究《詩經(jīng)》的見解比齊、魯、韓三家確實是要高明一點”,“鄭康成讀詩的見解比毛公又要高明”,所以唐朝“大凡研究《詩經(jīng)》的人都是拿毛傳、鄭箋作底子”。他贊賞的是,“到了宋朝,出了鄭樵和朱子,他們研究《詩經(jīng)》,又打破毛公的附會”,[4]471形成一種新的風氣。 特別是對朱熹《詩集傳》,胡適評價很高,他認為:“朱子注《詩三百篇》較之毛傳、鄭箋已為遠勝。”[1]170“在歷史的方面,當以朱熹的《詩集傳》為最佳。”最后他指出,清代學者雖然缺乏見解,“但在那個時候研究 《詩經(jīng)》的人,確實出了幾個比漢、宋都要高明的,如著《詩經(jīng)通論》的姚際恒,著《讀風偶識》的崔述,著《詩經(jīng)原始》的方玉潤,他們都大膽地推翻漢、宋的腐舊的見解,研究《詩經(jīng)》里面的字句和內(nèi)容。”[4]471姚、崔、方三家屬于清代的“獨立思考”派[5]187,他們的新解不為當時所認可,但是胡適卻能充分肯定他們的貢獻。由上可見,胡適對詩經(jīng)學歷史的考察雖然簡要,卻能著眼整體、把握關鍵,特別是眼光獨到地推重宋代鄭樵、朱熹的 “自樹一幟”,高評清代姚、崔、方的“獨立思考”,所以他坦然承認:“二千年來的《詩經(jīng)》研究實是一代比一代進步的了。 ”[4]471
不過我們隨后便知,胡適承認歷代的進步,只是一個尊重歷史的表示,他更鮮明、更堅定的態(tài)度,則是立足于現(xiàn)代社會的文化變革,對傳統(tǒng)的詩經(jīng)學進行批判。所以隨著“一代比一代進步”的話音落地,他便嚴厲指出:“《詩經(jīng)》的研究,雖說是進步的,但是都不徹底,大半是推翻這部,附會那部;推翻那部,附會這部。 ”[4]472“這一部《詩經(jīng)》已經(jīng)被前人鬧得烏煙瘴氣,莫名其妙了。 ”[4]475
胡適的批判并非具體的、全面的,而是采取一種單向爆破以整體瓦解的策略,火力集中于前人對婚戀詩的嚴重曲解。他說:“《詩經(jīng)·國風》多是男女感情的描寫,一般經(jīng)學家多把這種普遍真摯的作品勉強拿來安到什么文王、武王的歷史上去;一部活潑潑的文學因為他們這種牽強的解釋,便把它的真意完全失掉,這是很可痛惜的!譬如《鄭風》21篇,有四分之三是愛情詩,《毛詩》卻認《鄭風》與男女有關的詩只有五六篇。 ”[4]475歷代學者圍繞孔子“思無邪”和“鄭聲淫”等話語多有爭議,《鄭風》是爭議的焦點之一,胡適抓住這一焦點也就很能說明問題。但這沒完,胡適還拽出一個特別人物來進一步證明他的看法:“說來倒是我的同鄉(xiāng)朱子高明多了,他已認鄭風多是男女相悅淫奔的詩,但他亦多荒謬。《關雎》明明是男性思戀女性不得的詩,他卻在《詩集傳》里說什么“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為之配”,把這首情感真摯的詩解得僵直不成樣了。”[4]475由此可以理解,“高明”如朱熹尚且多有“荒謬”,遑論其他!由此也還可見,“高明”的朱熹尚且不免“荒謬”之責,胡適的批判確實不留余地!胡適對“偉大的朱熹”素來“十分崇敬”,認為他是體現(xiàn)中國“蘇格拉底傳統(tǒng)”的代表人物,是人類史上有第一等聰明而又勤苦工作、耐心研究的人。[6]408-409唐德剛說:“胡適之先生一輩子所最佩服的 ‘現(xiàn)代’學者,便是‘我們徽州’的朱子了。他認為朱熹是近八百年來,影響我國學術思想最大的思想家和學問家。”[7]盡管如此,胡適還是實事求是地指出朱熹的局限。他說:“朱子雖然有膽量去推翻“詩序”的權(quán)威,要虛心看每一篇詩來求解詩的意義,但是他自己的新注解,他啟發(fā)后人在同一條路上向前走動的努力,卻還沒有園滿的成績。傳統(tǒng)的分量對朱子本人,對他以后的人,還太沉重了。”[6]413措辭的委婉、語調(diào)的從容,體現(xiàn)出對朱熹的尊重和理解,但是決不妨礙他對朱熹的歷史局限及其文化根源的揭示。
胡適所說“傳統(tǒng)的份量”,不只是具體指毛傳、鄭箋、孔疏等前人舊說的影響,在他看來,朱熹具有很強的“懷疑精神”并“有膽量去推翻‘詩序’的權(quán)威”;朱熹的詩說實已超越漢學而成為宋學的一面旗幟。胡適所說“傳統(tǒng)的份量”,更重要的是指詩經(jīng)學在漢代就已確立的經(jīng)學傳統(tǒng)對人的束縛,即如他指出的“古人說《詩》之病根,在于以《詩》作經(jīng)讀,而不作詩讀”。[2]692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一直屬于經(jīng)學,無論漢學、宋學還是新漢學,絕無例外。所以,胡適認為朱熹的變革以及后人的努力“都還沒有園滿的成績”,原因在于他們誰也未能突破經(jīng)學樊籠而從事“完全自由”的研究。至此我們明白,胡適批判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揭示朱熹的局限,都出于一種學術的刷新意識,都為強調(diào)一個時代的變革要求,即實現(xiàn)由傳統(tǒng)經(jīng)學到現(xiàn)代學術的根本轉(zhuǎn)變。正因如此,他鄭重宣稱:“我看對于《詩經(jīng)》的研究想要徹底的改革,恐怕還在我們呢!我們應該拿起我們的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去大膽地細心地研究;我相信我們研究的效果比前人又可圓滿一點了。這是我們應取的態(tài)度,也是我們應盡的責任。 ”[4]472
辛亥革命的政治風云,留學美國的文化體驗,使胡適的思想異常活躍、突飛猛進。1911年寫作第一篇學術論文時,他還把《詩經(jīng)》當作“經(jīng)”看,說什么“研經(jīng)者宜從經(jīng)入手,以經(jīng)解經(jīng),參考互證,可得其大旨”[8]。 到 1914 年他便反對“以詩作經(jīng)讀”,主張“以三百篇作詩讀”。他說:“吾以為居今日而不欲表彰三百篇則已,如欲表彰三百篇也,當以20世紀之眼光讀之。何謂以20世紀之眼光讀三百篇也?曰以三百篇作詩讀,勿作經(jīng)讀。”[2]691眼光的變化,觀念的更新,顯然緣于時代風云的激蕩和中西文化的碰撞。這時在他心目中,《詩經(jīng)》蛻落了經(jīng)的外衣,還原了詩的本質(zhì),凸顯出文學的特性。他說:“讀《詩》者須知三百篇之作者,并非堯舜文武,并非圣哲賢人,乃是古代無名之詩人,其人或為當時之李白杜甫,或為當時之荷馬但丁,其詩或作小兒女聲口,或作離人戍婦聲口,或作癡男怨女聲口,或憂天而感世,或報穰而頌神,其為詩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知此而后可與言詩,而后可與讀三百篇。 ”[2]692基于這種認識,他主張排除傳統(tǒng)的牽強附會,尋求作品的真趣本旨。他認為:“蓋詩之為物,自有所以不朽者存,固不必言必稱堯舜,一字一句,都含頭巾腐儒氣,然后可以不朽也。以《關雎》作男女相思之詞讀,即足以不朽,何必牽強附會以為后妃之辭乎!……讀《詩》者須唾棄小序,土苴毛傳,排斥鄭箋,屏絕朱傳,于《詩》中求詩之真趣本旨焉,然后可以言《詩》。 ”[2]691
隨著對詩的認識越來越深切,胡適對經(jīng)的排斥也必然越來越激烈。在倡導“整理國故”、重估價值的新思潮中,胡適作為當時學界的領袖,以登高疾呼的姿態(tài),以禁區(qū)攻門的強勢,全力發(fā)起對“圣經(jīng)”觀念的最后一擊,徹底顛覆了《詩經(jīng)》的神圣地位。他在那篇《談談詩經(jīng)》的著名演講中強調(diào):“《詩經(jīng)》不是一部經(jīng)典。從前的人把這部《詩經(jīng)》都看得非常神圣,說它是一部經(jīng)典,我們現(xiàn)在要打破這個觀念;假如這個觀念不能打破,《詩經(jīng)》簡直可以不研究了。因為《詩經(jīng)》并不是一部圣經(jīng),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可以做社會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萬不可說它是一部神圣經(jīng)典。”[4]470
這樣震聾發(fā)聵、石破天驚的吶喊,宣告了圣經(jīng)地位的崩塌與經(jīng)學時代的終結(jié)!他的論斷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卻不是當時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甚至至今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胡適弟子唐德剛就曾“與胡老師為著他對《詩經(jīng)》的‘新解釋’辨論了許久”,他說“我個人就認為……全部《詩經(jīng)》也未始就不是儒家的經(jīng)典”![9]其實胡適的意思并非否定《詩經(jīng)》作為儒家經(jīng)典流傳的歷史事實,而是以現(xiàn)代科學的立場否定封建社會看待與利用《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觀念。二千年來《詩經(jīng)》成為儒家經(jīng)典的客觀存在,他會視而不見?“《詩經(jīng)》到了漢朝真變成了一部經(jīng)典……《詩經(jīng)》到了這個時代,簡直變成了一部神圣的經(jīng)典了。”[4]471他曾一再指出這種歷史事實。當然他對這種歷史的理解相對浮淺,他只是說:“《詩經(jīng)》里面描寫的那些男女戀愛的事體,在那班道學先生看起來,似乎不大雅觀,于是對于這些自然的有生命的文學不得不另加種種附會的解釋。”[4]471客觀而論,他還沒有從社會根源上對這種歷史的成因進行深刻的揭示。盡管如此,在上引那段演講中,“從前的人……我們現(xiàn)在……”如此對照鮮明的表述形式,仍能清晰地顯示出他的歷史觀點和時代精神——正是針對二千年圣經(jīng)崇拜的歷史事實,他才斬釘截鐵地提出“打破”圣經(jīng)觀念、恢復《詩經(jīng)》真相的時代主張。
否定圣經(jīng)地位,并不意味著否定《詩經(jīng)》的固有價值;相反由于恢復文學的真實面目,《詩經(jīng)》得到切實的研究,也就重新獲得它的真正價值。主張疑古的胡適并不懷疑《詩經(jīng)》的史料價值,認為它可以為社會史、政治史和文化史提供可靠的資料。他在《中國哲學史》中就利用《詩經(jīng)》作為說明時代的材料。順便指出,胡適對《詩經(jīng)》史料的應用大有異于前代學者,前人所謂 “五經(jīng)皆史”(王陽明)、“六經(jīng)皆史”(章學誠),無非是在確認圣經(jīng)性質(zhì)的前提下以史證詩、引詩證史,胡適則是打破圣經(jīng)招牌之后把《詩經(jīng)》看作古代社會的真實反映而加以應用。況且,胡適認可《詩經(jīng)》史學價值的同時,還更推崇《詩經(jīng)》的文學地位。他說:“詩三百篇的結(jié)集,最偉大最永久的影響當然是他們在中國文學上的影響,雖然我們至今還可以用他們作古代社會史料。”[10]“《詩經(jīng)》總算是世界文學上的寶貝。 ”[11]91“《詩經(jīng)》在中國文學上的位置,誰也知道,它是世界最古的有價值的文學的一部,這是全世界公認的。”[4]469將《詩經(jīng)》看作“全世界公認的”“世界最古的有價值的文學”,在胡適來說實在不同尋常。“最古的”自毋需多說;“有價值”則決非輕言。為了倡導文學革命,胡適將幾千年流傳的文學分為“死”文學和“活”文學兩大類,大量的傳統(tǒng)文學被判為無價值的死文學,但他卻稱許《詩經(jīng)》是“一部活潑潑的文學”,一直把《詩經(jīng)》看作有價值、有生命的白話文學史的源頭——這也集中體現(xiàn)出胡適的歷史觀和文學觀。
“《詩經(jīng)》并不是一部圣經(jīng),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胡適所謂“古代歌謠總集”的概念,似乎不如魯迅當時提出的 “中國最古的詩選”相對確切,因為《詩經(jīng)》所收并不全是“歌謠”;但是胡適所以不稱《詩經(jīng)》為“選集”,實與他否定“刪詩說”的態(tài)度有關。
司馬遷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12]這就是流傳至今的“孔子刪詩說”,自東漢王充到后代鄭樵等人都很信從。唐代孔穎達曾經(jīng)質(zhì)疑說:“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司馬遷言古詩三千余篇,未可信也。”[13]孔子究竟是否刪詩,學界一直聚訟紛紜。
胡適否定司馬遷的權(quán)威之說,他在1925年的演講中斷言:“孔子并沒有刪詩,‘詩三百篇’本是一個成語。從前的人都說孔子刪《詩》、《書》,說孔子把《詩經(jīng)》刪去十分之九,只留下十分之一。照這樣看起來,原有的詩應該是三千首。這個話是不對的。唐朝的孔穎達也說孔子的刪《詩》是一件不可靠的事體。假如原有三千首詩,真的刪去了二千七百首,那在《左傳》及其它的古書里面所引的詩應該有許多是三百篇以外的,但是古書里面所引的詩不是三百篇以內(nèi)的雖說有幾首,卻少得非常。大概前人說孔子刪詩的話是不可相信的了。”與此相關,他相信的是“御史采詩說”,認為“《詩經(jīng)》不是哪一個人輯的,也不是哪一個人做的”,而是由“古人”將“各地散傳的歌謠”“慢慢的收集起來,成現(xiàn)在這么樣的一本集子”。[4]470
無論是對“刪詩說”的否定,還是對“采詩說”的闡述,胡適均未提出獨到的見解。他否定“刪詩說”的根據(jù)基本是孔穎達的意見,比起孔穎達之后人們否定刪詩說的論據(jù)——例如張西堂歸納的九點[14]還相去甚遠。 他對“采詩說”的闡述,不過是依據(jù)《漢書》中“古有采詩之官”徇路采詩,“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等語,借助想象大膽假設而已。不客氣地說,胡適這些議論都是老調(diào)重彈。
但是我們不能忽略老調(diào)重彈的弦外之音!胡適老調(diào)重彈的真實意圖是什么?我們曾經(jīng)以為,胡適信從采詩說以否定刪詩說,是為了否定《詩經(jīng)》編訂的政治傾向,抹煞它為統(tǒng)治階級政治服務的事實[5]219。這是我們置身于特定的政治背景而導致的誤解。要想理解胡適的真實意圖,必須考察他的時代背景——他的處境和思維與我們截然不同。
1915年他在《論文學》中曾經(jīng)論道:“孔子刪詩,不削綺語,正以此故。其論文蓋可謂有識。后世一孔腐儒,不知天下固有無所為之文學,以為孔子大圣,其取鄭、衛(wèi)之詩,必有深意,于是強為穿鑿附會……而詩之佳處盡失矣,而詩遭苦矣。”[1]125此時他否定“后世一孔腐儒”的“穿鑿附會”,并未否定孔子刪詩。1919年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也沒有懷疑刪詩說,40年后他還反思該書的缺點之一是:“我當時還相信孔子做過刪詩書、訂禮樂的工作,這大概是錯的。”[15]1921年在東南大學演講時,他還介紹孔子刪詩的事:“至于《詩經(jīng)》,本有三千篇,被孔子刪剩十分之一,只得了三百篇。”[11]92可見胡適一向并不懷疑孔子刪詩說。
那么他在1925年的演講中何以那么堅決地否定孔子刪詩呢?答案就在新文化運動的深入發(fā)展中。通過“整理國故”以“再造文明”的實踐活動,胡適更深刻地看清歷史的真相:“一切古學都只是經(jīng)學的丫頭!”他主張剝離經(jīng)學的外衣,注重材料本身的研究,“把《三百篇》還給西周、東周之間的無名詩人”。[16]當時文學革命在文化領域引發(fā)的思想斗爭異常激烈,反對孔教、批判儒學成為思想解放的社會潮流。“因為二千年吃人的禮教法制都掛著孔丘的招牌,故這塊孔丘的招牌——無論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來,捶碎,燒去!”[17]儒雅的胡適也表現(xiàn)得如此激烈。在此特定的形勢下,針對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而否定孔子刪詩說,也就成為新文化陣營的共同意志。因胡適影響而興起的古史辨派態(tài)度最為鮮明,他們認為:“孔丘無刪述或制作‘六經(jīng)’之事。 ”[18]“這書的編纂,和孔老頭兒也全不相干。 ”[19]他們指出:“孔子只與《詩經(jīng)》有關系,但也只勸人學詩,并沒有自己刪詩。 ”[20]56“刪詩之說起,使《詩經(jīng)》與孔子發(fā)生了關系,成了圣道王化的偶像。”[20]53這里確實涉及一個要害問題。儒家歷來堅持的觀念是,孔子撰述六經(jīng),以為后世立法。清末經(jīng)師皮錫瑞就說:“不以經(jīng)為孔子手定,而屬之他人,經(jīng)學不明,孔教不尊……故必以經(jīng)為孔子作,始可以言經(jīng)學;必知孔子作經(jīng)以教萬世之旨,始可以言經(jīng)學。 ”[21]正是針對這種觀念,錢玄同挑明了說:“我以為不把六經(jīng)與孔丘分家,則孔教總不容易打倒的。”[22]由此不難明白,胡適對孔子刪詩說何以由信轉(zhuǎn)為否定。因為這時的胡適同樣意識到,不將孔子與《詩經(jīng)》分開,孔教反不了,圣經(jīng)的外衣也無法剝掉。本著“寧可疑而過,不可信而過”的原則,他堅決否定孔子刪詩說,既為顛覆圣經(jīng)地位、維護文學本真,也為反對孔教、解放思想,其中既有學術的思考,也有思想的意義,歸根結(jié)底還是新文化運動那種“離經(jīng)叛道”、“非圣無法”的精神在詩經(jīng)學變革上的必然反映。
社會變革、思想解放、學術刷新、文明再造,這是20世紀中華民族的發(fā)展潮流。時代造就了胡適,胡適推動了時代。在經(jīng)學終結(jié)、文學回歸的詩經(jīng)學大變革中,胡適的歷史地位不容忽略。盡管我們可以如實地指出,對傳統(tǒng)《詩經(jīng)》研究的本質(zhì),對經(jīng)學千年承傳的根源,胡適都還缺乏應有的剖解;但是我們更應平心靜氣地想一想,批判經(jīng)學傳統(tǒng),顛覆圣經(jīng)地位,敢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能破二千年之大弊,以終結(jié)傳統(tǒng)詩經(jīng)學而開創(chuàng)學術新天地——當年那個金戈鐵馬、叱咤風云的人物,不是胡適又能是誰!
[1]胡適.胡適留學日記[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
[2]胡適.論漢宋說詩之家及今日治詩之法[A].胡適文集(第 9 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白吉庵.胡適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23-24.
[4]胡適.談談詩經(jīng)[A].胡適文集(第 5 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5]夏傳才.詩經(jīng)研究史概要[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
[6]胡適.中國哲學里的科學精神與方法[A].胡適文集(第 12 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275.
[8]胡適.詩三百篇言字解[A].胡適文存(第一集)[M].合肥:黃山書社,1996:175.
[9]唐德剛.胡適雜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68.
[10]胡適.歌謠周刊復刊詞[A].胡適文集(第 10 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8:774.
[11]胡適.研究國故的方法[A].胡適文集(第 12 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8.
[12]司馬遷.史記(中冊)[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1809.
[13]孔穎達.毛詩正義·詩譜序疏[M].阮元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
[14]張西堂.詩經(jīng)六論·詩經(jīng)的編訂[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85-97.
[15]胡適.中國古代哲學史臺北版自記[A].胡適文集(第 6 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58.
[16]胡適.國學季刊發(fā)刊宣言[A].胡適選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147.
[17]胡適.吳虞文錄序[A].胡適文存(第一集)[M].合肥:黃山書社,1996:584.
[18]錢玄同.答顧頡剛書[A].古史辨(第一冊)[M].上海:上海書店,1992:69.
[19]錢玄同.論詩經(jīng)真相書[A].《古史辨》第一冊[M].上海:上海書店,1992:46.
[20]顧頡剛.論詩經(jīng)經(jīng)歷及老子與道家書[A].古史辨(第一冊)[M].上海:上海書店,1992.
[21]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M]//民國叢書(第五編第一冊)[M].上海:上海書店,1996:10.
[22]錢玄同.論《詩》說與群經(jīng)辨?zhèn)螘跘].古史辨(第一冊)[M].上海:上海書店,1992:52.
(責任編輯 岳毅平)
I206.6
:A
:1001-862X(2011)01-0170-05
安徽省高校社科研究項目“關于胡適古典文學研究的研究”(2009SK313)
汪大白(1949-),男,黃山市徽州區(qū)人,黃山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及胡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