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梁曉聲的《兄長》不僅僅寫了“我”和哥哥幾十年的故事,也寫了像“我”、“哥哥”以及“我們全家人”等等普通人經歷苦難、拯救靈魂的一種矛盾、一種掙扎,正是“兄長就是一個家庭的好班長”的信念,才導致了哥哥48年飽受痛苦折磨的悲劇發生,而像“哥哥”這樣的悲劇肯定不止一起,他們的病痛,不僅被各自小家庭所承受,更是被這個社會、這個國家和民族所承受。
那一年已經是1965年了。
然而哥哥的大三卻沒讀完—— 轉年“文革”開始,各大學尤其亂得迅猛,亂得徹底。有人“大串聯”去了,有人赴京請愿告狀了,有人留在學校打“派仗”。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里。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瘋子。他見到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媽,我不是反革命!”
哈爾濱也成了一座騷亂之城,幾乎每天都有令人震動的事發生,也時有悲慘恐怖之事發生。全家人都看管不住哥哥了,經常是,一沒留意,哥哥又失蹤了。也經常是,三天五天找不到,找到后,就見他是挨過打了。誰打的他,在什么情況下挨的打,我和母親都不得而知。母親東籌西借,為哥哥再次住院湊錢。錢終于湊夠了,卻住不進精神病院去。精神病人像急性傳染病患者一樣一天比一天多,床位極度緊張。盼福音似的盼到了入院通知書,準備下的住院費又快花光了。半年后才住上院。那半年里,我和母親經常在深夜冒著凜冽嚴寒跟隨哥哥滿城市四處去“偵察”他幻覺中的“美蔣特務”的活動地點。他說只有他親自發現了,才能證明他自己并非反革命。他又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語了。他很可憐地對母親解釋,他不是自己非要那樣折磨親人,而是被特務們用儀器操控的結果,還說他的頭也被折磨得整天在疼。母親則只有淚流不止。
在那樣的一些日子里,我曾暗自祈禱:上帝啊,讓我盡快沒了這樣的一個哥哥吧!
即使那時我也并沒恨過哥哥,只不過太可憐母親。我怕哪一天母親也精神崩潰了,那可怎么辦呢?對于我和弟弟妹妹們,母親才是無比重要的。我們都怕因為哥哥這樣了,哪一天再失去母親,怕極了。
哥哥住了三個月的院,花去了不少的錢,都是母親借的錢。報銷單據寄往大學,杳無回音。大學已經徹底癱瘓了。而續不上住院費,哥哥被母親接回家了,他的病情一點兒也沒減輕。
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全家人的精神更備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膽。哥哥又失蹤過幾次,有一次被關在某中學的地下室,好心人來報信,我和母親才找到了他,他眼眶被打青了。還有一次他幾乎被當街打死,據說是因為他當眾呼喊了什么反動口號。也有一次是被公安局的造反派關押了起來,因為他不知從哪兒搞到了筆和紙,寫了一張反動的大字報貼到了公安局門口……
終于“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我毫不猶豫地第一批就報了名。
每月能掙四十多元錢啊!我要無怨無悔地去掙!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費了,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就獲救了。
我下鄉的第二年,三弟也下鄉了。我和三弟省吃儉用寄回家的錢,幾乎全都用以支付哥哥的住院費了。后來四弟工作了,再后來小妹也工作了。他倆的學徒工資頭三年每月十八元,但畢竟四個弟弟妹妹都能掙錢了。盡管如此,還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費,因為那每月要八十幾元。幸而街道辦挺體恤我家的,經常給開半費住院的證明,而半費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較排斥的,故每年還有半年的時間,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家,家里的窗上安裝了鐵條,玻璃所剩無幾,釘了木板;鏡子、相框,甚至暖壺,易碎的東西一件都沒有了,連菜刀、剪刀、碗和盤子都鎖在箱子里。
我發現,母親額上有了一處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開肉綻、四分五裂所造成的。
我還在家里發現了自制的手銬、腳鐐、鐵鏈。四弟的工友幫著做的。
四弟和小妹談起哥哥簡直都談虎變色了。
四弟說哥哥的病不是從前那種“文瘋”的情況了。
而母親含著淚說,她額上的傷疤是被門框撞的。
那時刻,我內心里產生了憎恨。我認為哥哥已經注定不是哥哥了,而是魔鬼的化身了。
那時刻,我暗自祈禱:上帝啊,為了我的母親、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讓他早點死吧!
以往我回家,倘哥哥在住院,我必定是要去看望他兩次的,第二天一次,臨行一次。
那次探親假期里,我一次也沒去看他。
臨行我對四弟留下了斬釘截鐵的囑咐:能不讓他回家就不讓他回家!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親是民政部的領導,住院費你們別操心,我要讓他永遠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托了那種關系。
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費常住患者……
而我回到兵團的次年,成了復旦大學的“工農兵學員”。這件事,我是頗犯過猶豫的。因為我一旦離開兵團,意味著每月不能再往家里寄錢了,并且,還需家里定期接濟我一筆生活費。我將這顧慮寫信告訴了三弟,三弟回信支持我去讀書,保證每月可由他給我寄錢。這樣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況當時,我自覺身體情況不佳,有些撐不住抬大木那么沉重的勞動了。于是,我下了離開兵團的決心。
在復旦的三年,我只探過一次家,為了省錢。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我又將替哥哥付醫藥費的義務承擔了。為了可持續地承擔下去,我曾打算將獨身主義實行到底。兩個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勸說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著自己也有了兒子;將父親接到北京來住;埋頭于創作;在北京“送走了”父親;又將母親接來北京;攢錢幫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情況……
各種責任紛至沓來,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費一事,簡直忘記了還有一個哥哥。哥哥對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筆支出”的符號。
1997年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握著母親的手,問母親還有什么要囑咐我的。
母親望著我,眼角淌下淚來。母親說:“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
我心大慟,內疚極了,俯身對母親耳語:“媽媽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哥哥,絕不會讓他永遠在精神病院里……”
當天午夜,母親也走了。
辦完母親喪事的第二天,我住進一家賓館,命四弟將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回來。哥哥一見我,高興得傻小孩似的笑了,他說:“二弟,我好想你。”
算來,我竟二十余年沒見過哥哥了,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
我不禁擁抱住他,一時淚如泉涌,心里連說:“哥哥,哥哥,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我幫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飯,與他在賓館住了一夜。哥哥以為他從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實話實說:“現在還不行,但我一定盡快將你接到北京去!”一返回北京,我動用輕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區買了房子,簡易裝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將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動員鄰家的一個弟弟“二小”一塊兒來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無穩定工作、穩定住處。由他來照顧哥哥,我給他開一份工資,可謂一舉兩得。他對哥哥很有感情,由他來替我照顧哥哥,我放心。
哥哥的人生,終于又接近是一種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們居然都漸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們,一塊兒做飯、吃飯、散步、下棋,有時還一塊兒唱歌……
但好景不長,二小回哈爾濱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某日不慎從高處跌下,不幸身亡。這噩耗使我傷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單位請了假,親自照看哥哥。
我對哥哥說:“哥,二小不能回來照顧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愣怔良久,竟說:“好事。他也該成家了,咱們應該祝賀他,你寄一份禮給他吧。”
我說:“照辦。但是,看來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說:“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六十歲了。他除了頭腦、話語和行動變得遲鈍了,其實沒有任何具有暴力傾向的表現,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來。
我說:“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倆一塊兒生活。”
哥哥說:“我聽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過了幾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現在住的這一所醫院,據說是北京市各方面條件最好的,每月費用四千元左右。幸而我還有稿費收入,否則,即或身為教授,只怕也還是難以承擔。
前幾天,我又去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倆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我看著他喝酸奶,一邊和他聊天。在我們眼前,幾只野貓慵懶大方地橫倒豎臥。而在我們對面,另一張長椅上坐著一對老伴兒,他們中間是一名五十來歲的健壯患者,專心致志,大快朵頤地吃燒雞。那一對老伴兒,看上去是從農村趕來的,都七十五六歲了。二老腿旁,斜立著樹杈削成的拐棍。他們身上落了一些塵土,一臉疲憊。
我問:“哥,你當年為什么非上大學不可?”
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
我又問:“為什么是童話?”
哥哥說:“媽媽認為只有那樣,才能更好地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媽媽編了那個童話,我努力實現那個童話。當年我曾下過決心,不看著你們幾個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了,我自己是絕不會結婚的……
“我認為,我是你幾個弟弟妹妹的班長,我要替家里也替你們去做最難的事。當年,對于咱們家,一個孩子考上大學就是最難的事……可惜,我沒完成班長的任務,我讓爸媽和你們失望了……對不起……”他看著我苦笑。原來,哥哥也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自從他病了,四十八年來,第一次說了那么長的話。我心一疼,黯然無語,呆望著他,像呆望著另一個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將塑料盒扔入垃圾筒,復坐下后,看著一只貓反問:“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
“什么事?”我的心還在疼著。“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想來,那一種保證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他始終記著。聽他的話,也顯然一直在盼著。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頭發幾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幾顆了,背駝了,走路極慢了,比許多六十八九歲的人老多了。而他當年,可是一個一身書卷氣、儒雅清秀的青年,從高中到大學,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心又是一疼。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視自己的老了,對哥哥的迅速老去,卻是不怎么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幾分愒恐、恓惶,正如當年從心理上排斥父親和母親無可奈何地老去一樣。
“你忘了嗎?”哥哥又問,目光遲滯地望著我。
我趕緊說:“沒忘,哥你還要再耐心等上兩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賴地笑了,話說得極自信。隨后,眼望向了遠處。
其實,我晚年的打算從不曾改變——更老的我,與老態龍鐘的哥哥相伴著走向人生的終點,在我看來,倒也別有一種圓滿滋味在心頭。對于絕大多數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任而已。參透此諦,愛情是緣,友情是緣,親情尤其是緣,不論怎樣,皆當潤礫成珠。
對面的大娘問:“是你什么人呀?”我回答:“兄長。”話一出口,自窘起來。現實生活中,誰還說“兄長”二字啊!
大娘耳背,轉臉問大爺:“是他什么人?”大爺大聲沖她耳朵說:“是他老哥!”我問大娘:“看望的是你們什么人啊?”她說:“我兒子。”看兒子一眼,她又說,“兒子,慢點兒吃,別噎著。”
大爺說:“為了給他續上住院費,我們把房子賣了。沒家了,住女婿家去了……”
他們的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似乎老父親老母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到。
我心接著一疼。這一次,疼得格外銳利。
我聯想到了電視新聞報道的那件事—— 一位崩潰了意志力的母親,絕望之下毒死了兩個一出生便嚴重智障的女兒;也聯想到了電影前輩秦怡在接受采訪時講述的實情——她的患精神病的兒子一犯病往往劈頭蓋臉地打她……中國境內,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個有稿費收入的小說家,或一位著名的電影演員啊!
我又暗自祈禱了:上帝啊,人間有些責任,哪怕是最理所當然之親情責任,亦絕非每一個家庭只靠倫理情懷便承擔得了的!您眷顧他們吧,您拯救他們吧……
這一次,在我意識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們的國……
摘自《海外文摘》(增刊)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