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陳志澤
熱土·鄉音·人(十章)
福建 陳志澤
墻上一盞精神抖擻的馬燈,
還同當年那樣等待著隨時跟隨著主人奔突馳騁……
傷痕累累。風雨雷電肆虐瘋狂,卻掐不滅一朵跳蕩的燈火!
一只流螢洞穿如鐵的黑暗。
一顆星火撩破漫漫雨簾。
這一盞周恩來的馬燈,多少次荒原中探尋革命的水源,發現閃光的種子;多少次照亮突圍的缺口,映紅軍事地圖上祖國的一角角江山。
融盡夜色,曙光從燈里躍上天邊。
遵義會議是黨領導的中國革命的燈,燈火永遠明亮耀眼!
我放慢腳步走近,仰視著,輕輕捧接它的縷縷光輝,珍藏心頭……
長方形會議桌下,當年燃燒炭火的一只火盆,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
俯身望去,我的雙眼發熱了,炭火似乎還在燃燒。
在中國大地最寒冷的時刻,在第五次“圍剿”的血泊里,在漆黑的夜,遵義城里正在進行著一場生死抉擇。
寒冷刺痛中國男兒的雙腳,撕扯著他們的神經,緊壓著緊繃的心。
在這個緊要的關頭,賦予神圣使命的尋常黑木炭燒紅了,真理的熱能迸發出來……
木炭的火舌伴著光芒閃耀的話語,舔去寒冷,舔去大地的瘡痍,舔亮遵義城頭的寒星——中國革命的主動脈熱了,凍僵的腳熱了,一顆顆心強有力地搏動!
帶著遵義會議永不消逝的溫度,紅色鐵流——勝利之師從那一張長方形會議桌旁出發,走進中國共產黨黨史的嶄新一頁,走進中國革命節節勝利的嶄新里程!
喲嘿,一聲吼。卻是女人的嗓音。
一對對,惠安女扛起石頭大步走,山道上盛開一路花。
粗大的竹杠架在肩上,粗大的石頭吊在繩索下——粗大的琴弦彈著風、彈著雷,彈著山、彈著海,彈著白天與黑夜……
花頭巾鎮煞風沙,點染一片耀眼的春色。黃斗笠頂起炎陽,瀉落急雨,落滿彩霞。
腰肢上環戴的銀鏈抖動著,腳下的坎坷崎嶇宛如綢帶飄遠……
一天天,荒野上的石頭消失了。而一座大壩選擇最好的位置矗立。波濤馴服地退到她們身后,在一式長長裙褲的飄舞下細碎……
“惠女水庫”是新時代的明鏡,映照出天地間一幅幅曠古圖景。
貧窮與災難,曾同石頭一起橫亙遍地、重壓心頭。惠安女用鐵肩、繭手、赤腳書寫出關于美麗與粗陋,柔嫩與堅硬,溫情與冰冷對立統一的哲學論著!
一圈圈銀的鏈子,在腰間川流不息。
銳利的目光將它打磨得如此光亮,深沉的心將它雕塑得如此精細。傳統工藝的銀鏈,專為惠安女制作。
往昔,是再窮也要有一副的,為的是吉祥如意。
流血流汗熔鑄了它,卻是冰冷、堅硬的鎖鏈,纏繞著惠安女傷痕累累的腰身;捆綁著世世代代夢想的挺立與奔走。
是什么模糊了它的銀光?淚眼里,每一股都銹跡斑斑……
惠安女最清楚不過,銀鏈何時才變得這般富有詩意——
拉起地平線上的紅日,拉起大海深處的金山銀山;牽著遠洋的驚濤駭浪,系著“討海”男人的平安……意味深長的纜繩造型,是心靈的寄托,力與美的象征。
前方還會有風雨飄灑、煙塵騰起,可再也遮不住雙眼、裹不住雙腳——風雨與塵土在殷勤地拭擦和磨礪,使銀明亮、沉穩的質地熠熠顯露,使不會消褪的祥瑞之光照耀家鄉前程的壯麗!
銀鏈,銀鏈!
在惠安女撐得起一番事業的腰上,大大方方敞亮著。
汲取浪的光影、石的精魂,采集月的皎美、星的微笑提煉出的音符,五線譜流淌的美妙旋律。
一圈圈的圓,抒不盡的美滿。
周而復始緊密的連接,將奮勇拼搏換來的幸福鎖在身上!
是古百越的圖騰?一種世代不枯的文化符號?在詩人的凝視下,惠安女服飾更是人們千百年思緒的浸染,是彩色長風的裁剪,雨的縫制,霞的粘貼,是天地物語的傾訴,土地上奇葩的綻放。
紅艷艷的花,盛開在黃斗笠之上。放飛的蝴蝶恣意撲騰。
黃斗笠不也是一種渾圓、尖頂的花?開放在頭上,開放在秀發之上,以青春的氣息、勞作的熱力為營養,決不枯敗。
而鮮麗的花衣裳,飛揚海之藍、山之青,霞之紅、云之白,綴飾著無邊沙灘之金,瓜果的翠綠,似裙的長褲,拍打著夜深沉的黑,蕩漾起笑的浪。花的集合,花的出發,花的歌唱。
剪一角披紅掛翠的田野做頭巾——花苞凝然的靜美,映襯著掛著汗珠的臉龐,是露珠晶瑩欲滴的玫瑰!
愛美的惠安女,其實就是花一朵。花飄進大海,飄上高山,飄入心中的向往,飄入那一雙緊緊跟隨的愛的眼睛,芬芳滿天涯……
扛大石的時候,花一對對。織網的時候,花一簇簇。田間地頭里花成片。成群結隊迎接男人海上歸來,收獲一筐筐歡樂,花的溪流奔騰起伏。社戲廟會的廣場上,花呵,匯成了絢麗的海域!
惠安女之花,姹紫嫣紅開放在中國南方的一隅……
陽光鑄成的幾個大字,雨露也鍍上晶瑩,云彩常來拭擦。
那深厚堅實的花崗巖地基,那鋼筋、水泥,那棟梁、石材,都是他姓名的橫、豎、點、撇、捺……
溫熱的血汗砌入,夢寐以求的祈禱滲透,鄉音不改的叮囑一次次存儲——以他的姓名聳立的教學大摟、博物館、體育館……托舉起他的恩德,以他的姓名鋪展的道路、橋梁,貫穿大地的蜿蜒里程。
誰說富不過三代?回報故園的活的財富、聳立的財富、奔騰的財富,永不枯萎……
名字是辛勞的父母所賜,是家族一代代血脈的標記。不必羞于傳揚,而必須與慷慨、與崇高、與善舉緊緊相隨。
名聲系著祖宗的顏面,系著一生的品行。
名聲是人生立足的土壤,名聲是一枚勛章。
家鄉的根上不忘澆灌生命的液汁。辛苦耕耘的收成,滿懷希望滋養故土的骨與肉。
榮光與贊譽融入的姓名,石頭刻著,小河念著,那些相思、龍眼,那些青松、翠柏,內心的年輪環繞著。喚一聲,能聽到遠山近水縷縷回響。
惦記著,惦記著海外赤子的姓名。
惦記的熱力,溫暖著蒼茫云水的遠方奔忙的身影。
惦記的養分,源源輸入翹首遙望故鄉的一棵棵常青樹喜悅的根須……
急雨從白色的“呂宋帽”上一陣滑落,腳下的土地盛開了夢中的梔子花。
凜烈的風蕩凈了淤積額上溝壑的鄉愁,夜宿相思樹的星星綻放,芬芳飄逸。
這一刻,千里迢迢趕來,腳步在山徑上敲奏著石階的琴鍵……
聞到你的氣息,山里的草木在顫動著。聽到你的心跳,山泉停在半空。
山間端坐的那一尊千年的巖石的老子望見你長髯飄然而起,喃喃自語。
風雨哪能阻斷思念的奔赴,實在忍耐不住了,為了一望——遠遠地,目光一線承載著天空的遼闊、山嶺的重量。
立定,久久凝望。
一臉圣潔,一臉肅穆。
是憑吊,是拜謁。是靈魂對于故土的皈依——哪怕只能如此急匆匆地截取歲月的斷片。
紋絲不動,默默無語。奔馳不息的時光凝固了。
風雨中無可替代的面對,無限的敬畏,刻骨銘心的膜拜。
這返鄉的縫隙里短暫的穿行,這風雨山中片刻的凝望,竟是這般磐石般的不可改移……
積壓的渴望,找了個瞬間迸發,箭一樣從天空直射到地上。
從云彩里收起的翅膀,任憑流風疏理;舒放開蜷縮的腳,一觸碰土地,便迫不及待地行走。
一步、兩步,立定,看一看,又走,畫著圈圈,又走回原地,再走……
鳥也有厭倦飛翔的時候嗎?沒有盡頭的虛空的茫然抑或高處不勝寒?
看看,這會兒它在慢悠悠地走,翻閱著草叢里的隱藏,啄食著散落的樹籽——可它并不饑餓,它在翻來覆去玩著小球呢!它時不時四處張望,觀賞那不再一閃而過的風景。
走路的鳥,瘦瘦的雙腳踩踏著腳下這一塊狹小而實在的綠地,心滿意足地抒發著與高空疾飛截然不同的慢節奏走路的休閑——偶爾唱兩聲,我聽出歌詞是:行走,地上的行走呀,快快樂樂……
知道不知道?前面就是懸崖。
深淵靜悄悄地等著你,
深淵耐心地等著你,
你像奔騰的野馬群,像翻滾的雷電,像萬里彩虹,
你燃燒著日日夜夜積蓄的思念,伸出萬千擁抱的臂膀——撲去。
瞬間,你便粉碎了——你的魂魄卻依然活著,有時撕心裂肺地慟哭,有時縱情歡笑,有時自言自語,有時俯首低吟;
愈是爆炸愈是雪白圣潔,愈是斷裂愈是輕柔絢麗,
你認定的愛情依舊引領著你,一瀉千里……
我走過去了,卻不容分說被一種香拉了回來。
迷人的香一定就在不遠處。許多翠綠托起的有些花我認得,但她們絢麗卻沒有那樣的香——難找出處與蹤跡,而總在輕柔地流的那種。是淡而富有魅力的那種。我知道,那是桂花。許多花樹中,她的香是那樣地誘惑我,迷醉我的魂魄。
太陽也在尋找她的香,光明里找不著的黑暗的一片,哪有她的身影?
月亮也在尋找她的香,黑夜的黑暗里更難找到她——她隱蔽得杳無蹤跡!
只有迷人的香在濃濃淡淡地、暗暗地流……
好不容易在綠叢中辨出那不出眾的桂花樹,親近那綠葉與枯葉里的一粒粒帶著雅黃的碎玉。
她就潛伏在那雀斑點點的花蕊里嗎?而花蕊在落滿灰塵的層層疊疊的葉下畏縮著、顫抖著。
只有獨特、明麗的香在暗暗地、無法觸摸地流!
我禁不住深深地吸。吸。想把她吸進心房里久住。可她沁入我的肺腑隨即遠遠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