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閻連科
從小說家到文體家的魔力指引
——以《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為例
/[北京]閻連科
一本翻譯后只有十二萬漢字的《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認真地閱讀之間,那位迎來戰爭失敗并受辱后他居美國的櫻,她的漂亮、她的才情、她成為世人關注的電影明星的艱辛之路,漸漸地從我的感受中退居次位,而這部小說的文體——結構敘述之繁復層疊的樣貌,卻如同玻璃建造的迷宮,表面看是那么清澈透明、簡約明了,可真正走入其中,不免就讓人迷亂癡執,渴望探個究竟。玻璃宮中的容物已經不再重要,而這透明翠宮的建構本身,則成為一種更具魔力的吸引,使人著迷和猜測。這大約違背了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寫作初衷,可也正是他作為一個小說文體家給讀者留下的迷人之處:有一天,我興許可以構思出與《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相似和一樣令人深思的故事,但我很難找到這樣一個繁簡諧和、層疊明亮的結構來。
大江先生果真不僅是令人尊敬的小說家,而且是令人尊敬的文體家。就小說的層面而言,表面看,這是一部關于一個明星和一部電影的故事——三十年前(1973年),國際電影界開始籌劃“米夏埃爾·科爾哈斯計劃”,即由美國、德國、中南美和亞洲各自拍攝一部以德國作家克萊斯特的小說《米夏埃爾·科爾哈斯》為改編藍本的同題電影,并打算在克萊斯特誕辰二百周年時在德國集中上映。在好萊塢已經卓有名效的日本影星櫻,作為女主演參與了亞洲版的拍攝計劃,然而,亞洲的拍攝計劃在韓國擱淺,最后不得不在電影制作人木守的努力下,轉至日本,由那位獲得國際文學大獎的古義人執筆,把克萊斯特的小說與當年四國森林暴動的歷史相結合,重新改編劇本。如此蕩開,敘述如潺緩之水,慢慢淌漫,延展鋪排,直到那部由櫻導演并主演暴動女英雄的電影開始,這形成了小說明亮、平靜、時有漣漪的巨大湖面,成為小說的明敘事,如同湖水與湖岸的美麗風光。而就在這起伏有致、并顯出寧靜曲線的風光之下,這部小說的暗敘事——女明星櫻在少女時因拍攝根據19世紀美國詩人埃德加·愛倫·坡的詩歌《安娜貝爾·李》改編的電影而遭辱,而傷害她的前美國軍人之后成為自己在美國的養父和丈夫,即后來的馬加爾沙克教授。櫻與這個男人之空白多于寫實的那種微妙、復雜而又激蕩讀者情緒的情感呈現——其文字不足全書的四分之一,卻有著強大的旋流和沖擊,隱于平靜漣漪的湖水之下,成為全書故事與人物流動的急劇推動之源,如一潭湖水的地心噴泉,構成了全書故事的暗敘事(源本之流),成為小說復式結構的一條暗河,推動著小說明敘事的展開與前行。在這復式敘述中,表面是從一部電影到另一部電影的曲折行程,實質里則是戰爭、人性與被戰后和平掩蓋的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那種無可言說的微妙、深奧、混亂的復雜關系。美國軍人馬加爾沙克在日本時,一面借拍攝電影之機,“玩弄”了少女櫻;另一面,在戰后作為櫻的監護人——如丈夫般的養父和如養父般的丈夫——他們一邊同床共枕,共浴共飲,另一邊卻沒有那種實質的男女性愛的夫妻關系。這種難以讓人理解的兩性存在,被一個卓有經驗的作家大江先生寫得簡約有致,留下的情感空白,足可以成為全世界所有讀者想象與感受的舞臺。從而,不禁讓人想到,這部復式結構的小說,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復式小說的聯系。同時也讓人看到一個作家把一條河流變為一片浩瀚大湖時進行明暗描繪的高超技巧。
與其明暗復述對應的是這部小說層疊復加的故事講述。如果說明敘事與暗敘事是這部小說的建筑框架,那么,小說中“他電影”對“此電影”的推進,“他書籍”對“此書籍(小說)”的推進,“他作家”和“本作家(大江本人)”的連接、構思與寫作,則構成了這部小說精巧豐滿的結構建立。這種“他與此”的繁復關系,正是一幢大樓的水泥與磚瓦之疊加壘砌。沒有明暗的復述結構敘事,這種血肉般的疊加壘砌,也就失去了建筑的堅固意義;但如果只有骨架般的明暗復述,而沒有血肉、羽毛般的疊加壘砌,那么,那種骨架之直立,必然失之簡陋和半途而沒有完整的建筑之美。實在不知道,一個作家在一部篇幅不為浩瀚的小說中,竟可以想到一部電影是來源于另一部電影;而那另一部電影,又源自于一首詩;而那一首詩,既描述了一段如詩如畫、虛無飄渺的愛,又演繹了另外一段令人壓抑、憤懣、深思的異國之實在的人間情戀。這層層相連、疊加拼圖的后續,始自于小說中一個作家(古義人)對一部電影的編劇。而這個作家之寫作命運,一邊源于他和更多小說家、詩人、畫家、哲學家、社會學家的理解與聯系;另一邊,又和他的故鄉四國森林中早期的農民暴動有著血緣的因果。如此復雜繁密的疊拼關系,正如一棵果樹上,壘加在一起、一顆挨一顆的秋色之果,組成了這棵果樹秋天之時最為美麗的絕景佳色,使一部小說完成了它豐饒結構的壯觀與和諧。構成這部小說建筑血肉和羽毛的,正是這無數偉大的文學家、詩人、藝術家們的作品與思想,還有那最根本的四國之森林中前輩們的命運與土壤。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疊加繁密的建構中,大江健三郎真正讓我們領略了一個偉大作家的學識與修養。我們可以想到大江健三郎先生讀過無數的書,對中西方文化的了解如一位嫻熟勤懇的農民了解他的田土與莊稼,但無法想象他可以在這樣一部精短的長篇小說中,讓那么多的作家、詩人、導演的數十部作品,成為他這部小說中無可剝離的文學因子?!秲灻赖陌材蓉悹枴だ?寒徹顫栗早逝去》是一棵文學的文體之大樹,而其小說中出現的數十部各類作品,都是這棵樹木的果實和枝葉。他們完美結合,彼此依存,成為一棵文學新結構疊拼層加的旺茂灌木,四散開來,又各依藤蔓,成為一部小說結構大廈的最美風光。這也使這部小說在世界文學的結構圖表中,顯示出無可替代的美麗花案。因為這棵結構大樹的獨有景光,那些他人的作品才被大江先生賦予了新的意義并存在或再生;而大江先生的這部小說,也才愈發地使人激賞和贊嘆。
當然,這部小說的結構僅止于此,已是可以讓讀者和寫作者訝然與欣慰了。然而,大江先生在小說中輕緩巧妙、不著遺痕地采用了復述和疊加結構之后,還那樣針線細密、筆墨確準地運用了結構中的對應學,使整部小說的結構建筑,顯得扎實、牢靠、堅不可摧。這種對應的重疊出現,宛如一個人的雙腿站立,或四個車輪的勻速旋轉,使得小說的故事在結構中蕩動地流轉起來,并有了更為豐富的延伸和意義。作者本人、家庭、家族作為“現實實在”,在小說中貫穿始終,而此外的虛構,成為實在的反映,形成了小說“紀實與虛構”最為鮮明的對應關系,這是這部小說中對應學的最大特色。而伴隨著這最大虛實對應的,是小說中從始到終都呼應存在的各種對應。如電影《安娜貝爾·李》與舞臺劇《銘助媽媽出征》之文本對應;《安娜貝爾·李》中主人翁的飾演者櫻的被動、無奈與《銘助媽媽出征》中主人翁的飾演者古義人媽媽的主動、英勇所形成的人物對應;大江健三郎的寫作與其他作家寫作的文化對應;要拍攝的電影故事與四國森林故事的歷史對應。凡此種種,形成了無數的“物鏡”對應關系,在小說中無處不在。物的變化,牽引著鏡中映像的變化;鏡中像的變化,又映射鏡外故事的移動與變化。就連櫻和馬加爾沙克那種曖昧怪異的男女關系,也會有納博科夫的名作《洛麗塔》作為一面鏡子出現在小說中,絕妙地成為映射,使讀者不知是亨伯特和洛麗塔的關系解說了馬加爾沙克與櫻的關系,還是櫻和馬加爾沙克的關系豐富了洛麗塔與亨伯特的情感曖昧。從而使讀者在這種物鏡關系的相映互照中,體味小說結構的對應關系,給讀者帶來的結構對應學的享受。直到小說的最后出現——
從背后傳來的沉重腳步聲的那個行人,使得光踏入柏油路邊冬日里的枯草叢中。回首瞥去,此人像是少年,卻用老人的聲音招呼道:
“What ! Are you here ?”
“怎么,你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是這句話吧?” ……
這段與小說開頭完全一致的描寫與對話,使得這部小說的結構對應,最終畫上了完美的句號,讓往日小說中故事的傳統呼應,上升至現代小說文體的對應結構,這部《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才終于完成了“復述疊加對應”結構建筑的繁復與簡約相和相配的文體構造,讓我們從小說中不僅看到了作家“始自于絕望的希望”,那種對人生與世界新的理解與進取的堅強智慧,更看到了一個作為小說家的偉大的文體家是如何在僅有十余萬字的長篇短制中,用他的才思與智識,把一部小說建筑的繁華構造精美超絕地豎立起來。既以簡約明了的方式敘述著故事,又自然舒緩,絲毫不留文體建造的凌亂與遺痕。
我們尊敬這位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比獲獎以前創作量更大、更有思考的作家,這在所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世界作家中是個異數和個案。我們更尊敬、崇仰這位年邁的老人——在他晚年的寫作中所擁有的更多、更加濃重的探索和建構精神的偉大的文體家。

《優美的安娜貝爾·李 寒徹顫栗早逝去》 [日]大江健三郎著,許金龍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
作 者:閻連科,當代著名作家,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受活》《風雅頌》等。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