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春
(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200083)

大師心中有自己的大師
我對學生提出一個治學要求,就是:天天有研究,周周有研討,月月有成果,年年出人才。這天天有研究,就是強調個人的勤奮自學、獨立思考,養成獨立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習慣。如果個人不能解決,就提出來與人研討,這就是我每周開兩次研討會的原因。當然,還可以參加校內外的各種討論。思考與研討相互促進,就可以擦出創新火花。
20世紀50年代初,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語言學問題》一書中提出的“語言發展的不平衡規律”和“語言發展的漸變性規律”,一直沿用多年。在一次學術研討中,有位研究生問我,那么豐富的語言,那么漫長的發展道路,怎么只有兩條發展規律?我回答,決不止這兩條,斯大林是舉例性質的。大家可以獨立思考,探索并發現新的發展規律。我自己也投入研究與思考。
語言的發展是有規律的。語言發展規律所涉及的不是個別語言事實,而是語言發展的一般趨勢。經過研究和思考,除了上述兩條規律外,我先后發現并提出了語言發展的理據性規律、類推規律、抽象性規律、簡化規律、豐富化規律、概率規律和內部制約規律。
這些規律的掌握對研究語言有很大作用。如最近幾年,國外語用學界提出一種所謂的“摹因論”,認為語言使用中的仿擬現象類似基因的復制。這種說法不僅理論上不正確,也不符合語用實際情況。語言是社會現象,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而發展的,與基因沒有直接關系。語言的仿擬現象多半是創造性地使用語言,不是復制和套用。其實,這種現象就符合我提出的語言發展的類推規律。
類推規律就是語言按類推而變化,即一種語言事實按其他事實的特征類推而改變自己的結構特征。這條規律在所有語言的整個發展時期都起作用。
在一種語言體系中,同類語言現象達到一定數量就可歸納出規則,這種規則類推到其他語言事實,就是規則的使用。原來不規則的少數語言現象被類推到多數現象,就逐漸成為規則,并取代原有規則而引起語言變化。規則形成后再類推而用于更多的現象。
類推規律在語法和詞匯中都起作用。一個語言單位受別的單位影響進行類推變化時,必須具有同該單位類似的特征,很多新詞語和搭配形式是按照相似詞語和搭配以類推的方式產生的,如“新聞—舊聞”、“無的放矢—有的放矢”、“幫忙—幫閑”、“國際關系—人際關系”、“空氣污染—精神污染”,等等。
在勤于思考與積極研討的相互促進中,我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提出七條語言發展的普遍規律:理據性規律、類推規律、簡化規律、豐富化規律、抽象化規律、概率規律和內部制約規律,補充了語言學界長期公認的不平衡規律和漸變性規律兩條規律的不足。
搞科研,除描寫語言事實外,還要從事實中提煉出理論,然后用來指導實踐。
許多人研究過多義詞的詞義體系。有的根據比喻引申排列多義詞的轉義體系,有的從隱喻、轉喻出發析出多義詞的連續系列。語義事實描寫詳細,但缺少理論概括。我在《論英語多義詞詞義體系》一文中,通過分析多義詞的意義,發現有些詞義同其他詞義的搭配比較自由,另一些詞義在搭配上就受到限制。例如,動詞give的“給”這個意義搭配自由,不受限制,可用于Give me a pen(a book,a pencil,a cup of tea...),please.“請給我一支鋼筆(一本書、一支鉛筆、一杯茶……)”等。而該詞的另一個意義“引起”在搭配上就要受到限制,只能同trouble(麻煩)、pain(疼痛)等少數詞搭配。
有些詞義是詞匯意義,有些詞義僅僅是語法意義。英語動詞be用作“存在”的意義時,表示詞匯意義,例: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活著,還是不活——這就是問題所在).而它同現在分詞連用構成進行體時,表達的是語法意義,如:I am working(我在工作).
我根據從自由意義到限制意義、從詞匯意義到語法意義的不同情況,把多義詞的意義分為詞匯意義、詞匯限制意義、語法限制意義、詞匯語法意義、語法意義、熟語意義和半熟語意義七類。類和類之間有若干過渡現象,如語法限制意義到熟語意義的過渡。
在把多義詞詞義系列進行科學分類,概括為理論后,就可以用來指導相關的實踐。有一次,我給外語老師講語言學。有一位老師問我:He is a student.(他是學生。)一句中,student是補語、賓語還是表語?許多老師都感到困惑。有的說,這在英語傳統語法中是主語補足語;有的說,漢語學界有人把“他是學生”的“是”當作判斷動詞,“學生”是賓語;還有的說,在俄語中它是表語合成謂語中的表語。我回答說,大家的看法都有點道理,也有根據。但要從更高的理論視點才能看出問題的本質。我用我的多義詞詞義分類理論告訴大家,動詞to be在這個句子中是系詞,表達的是詞匯語法意義,即實際的詞匯意義部分消失,在語法上起聯系作用。于是,is a student與獨立動詞做謂語時相區別,是表語合成謂語,其中a student是表語。在英語中,動詞to be還可以單純表示語法意義,如:He is reading a book(他正在讀書).這時,句子的謂語動詞由read(讀)承擔,而is只幫助reading中的-ing表示“現在正在進行”的語法意義。這個意義與前面說的詞匯語法意義不同。
此外,動詞to be還可以獨立表示詞匯意義。如:The teacup is on the desk(茶杯在書桌上).這時,to be表示的是“存在”這一詞匯意義,與He is a student.中的is詞匯語法意義不同。老師們在聽完我的解釋后都說,原來科學研究時概括的理論對實踐確有指導作用。
在人類科學史上,既沒有最終的理論,也沒有僵死的、孤立的科學。在人類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中,在歷代科學家的科學研究中,科學本身在不斷地發展,形成極為豐富的現代科學體系。語言學是現代科學體系中的關鍵科學,語言學本身也在不斷發展。我一向主張把握好語言學研究的各個角度,融會貫通地進行研究。
多角度、多層次、全方位地研究語言,成為現代語言學發展的必然趨勢。中國傳統語言學為了解釋經典文獻而研究漢字,并透過漢字,研究它表達的漢語語音和語義,形成音韻學、訓詁學和文字學分科。20世紀50年代前后的蘇聯和中國都研究俄語或漢語的三要素,形成語音學、詞匯學和語法學分科。那時候,語義學沒有分化出來,只在詞匯學中研究詞匯意義,在語法學中研究語法意義。這種語言三要素的研究及其相應分科,一直影響到現在的語文教學和外語教學。結構語言學以形式方法切分語流,切分到最小的音義結合的單位(語素),再切分到語言的最小單位(音位),繼而研究語素和音位的分類、組合,形成結構語法學和音位學。結構方法的形式切分切到音義結合的語素,從而模糊了詞素和詞的界限。轉換生成語言學以句法為中心,切分句子的短語結構,在深層用語義解釋句法,在表層用語音解釋句法。句法部分生成各個結構,通過語義部分和語音部分把結構與語義、語音聯系起來,于是形成句法學、語音學、語義學。這種分法在當前外語學界有相當影響。從符號學的角度來看,研究語言符號自身之間關系的學科稱為句法學(或語形學),研究符號與客體之間關系的學科稱為語義學,研究符號與主體之間關系的學科稱為語用學。這種劃分對中國語言學界也有較大的影響。
從簡單的概括中可以看出,各個語言學派在其研究中都取得了很大成就。但他們都是從特定的方面進行研究,往往注意了一些方面而忽視了另一些方面,甚至有意無意間否定了另一些方面。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從不同方面、不同側面進行研究,從總體上說,他們的研究是互相補充的。
當語言學研究進入言語領域時,語言學者不僅研究語言體系本身,同時還研究使用語言的過程和結果,研究言語活動、言語機制、言語環境、話語建構、話語理解,乃至話語本身,形成話語分析、話語語言學、語境學、語體學、言語修養學、語用學、現代修辭學等分科。言語研究與語言體系研究也是互補的。沒有社會公認的、客觀存在于社會集體之中的語言結構體系,便無所謂語言的使用。語言如果沒有社會群體為了交際目的的使用,就會停止發展,成為死語言。語言研究要兼顧這兩個方面。從不同方面進行研究而又相互取長補短,相輔相成,共同揭示語言的本質。只有這樣,當代語言學才能獲得更大發展。
每當語言學家從一個新角度去研究語言時,就會得出新的看法、新的理論觀點,并建立新的學科。當布拉格學派等從社會功能的角度研究語音時,發現語流切分后的最小語音單位——音素不僅是空氣介質的振動,也不僅是發音器官動作的結果,它還執行一定的社會功能,于是引申出音位的概念,形成了音位學。
語言學就是從不同角度深刻研究語言而獲得發展的。我們在研究每一個語言學問題時,都要顧此及彼,融會貫通,不能只管自己的一面之辭。現代語言學越來越重視雙語和多語的研究。我發現,從雙語的角度,通過雙語比較、對比、翻譯和信息轉換得出的普遍的語言規律,能更深刻地揭示語言的本質。有人研究雙語往往只考慮語言體系兵對兵、將對將的對比,很少考慮多角度地研究雙語現象。其實,語言學的有關分科,如歷史比較語言學、對比語言學、翻譯學、外語教學論、詞典學、社會語言學、心理語言學、神經語言學、國俗語義學等,都以不同的方法研究雙語現象。語言對比是不同語言在共時體系上的對比,包括個性和共性。語言比較是親屬語言在歷史上的比較,以確定譜系關系。翻譯學在語際信息轉換中觀察雙語現象,在話語中對比兩種語言單位。外語教學論研究外語教學過程中本族語的地位和作用,處理雙語關系。詞典學力求提供雙語詞典中兩種語言詞語的等值對應。社會語言學從社會角度研究社會群體中功能上互補的雙語現象。心理語言學和神經語言學研究個人掌握雙語的神經心理機制。國俗語義學從社會文化角度研究語義,特別重視跨文化的雙語研究。凡此種種都說明從雙語角度研究語言的重要作用。我在給《英漢對比語言學》寫的“序”中說:“有不少知名語言學家是本族語專家,他們對本族語的精湛研究,為語言學做出了應有的貢獻。”“更多的知名語言學家是通過本族語、外語和雙語現象的卓越研究而對語言學做出其貢獻的。”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兩點重要結論:第一,必須多角度地研究語言,才能深刻認識語言的本質,充分發揮語言的作用,使現代語言學得到繁榮和發展。第二,語言學家應盡可能開拓自己的研究領域,在研究特定課題的同時,要立足于全局,高屋建瓴;應尊重別人的研究成果,互相學習,互相補充,共同完成現代語言學的研究和創新任務。
什么叫“批判繼承”?做學問需要虛心面對古今中外的學術傳統。別人一點一滴的成就都是我們學習和繼承的對象。但是科學在不斷發展,一定的人物在一定的歷史時期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在繼承時要有批判精神,要區分哪些應該繼承,哪些需要改造。因此,就要做到溫故而能創新,研究時受到已有成果的啟發,深入探討,達到新的認識。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全國開展了一次“語言和言語”的大討論。當時大體上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語言和言語沒有必要區分,就是大家講的話;第二種觀點認為語言和言語應該區分,但是語言學主要研究語言,即語言體系,言語無規可循,暫時不要研究。這實際上就是索緒爾的觀點。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正確地區分了語言和言語,但未對后者進行研究。我繼承了索緒爾關于語言和言語劃分的思想,但不同意他關于語言學只研究語言體系的見解,所以提出了第三種觀點:語言和言語要區分,但言語也要研究。我們已經科學地從言語中抽象出語言體系,它客觀地存在于社會,存在于群體思維之中,但是在使用這一體系時有很多問題值得研究。言語規律對交際效果來講是一種更重要的規律。在后續研究時我提出適應語境的規律,組織話語、建構話語的規律,達到交際目的的規律等言語規律,可謂溫了索緒爾區分語言和言語之故,創了研究言語規律之新。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現在很多語言學家都已把主要精力放在言語研究上面,包括言語活動、話語、言語機制等方面。言語活動就是言語交際雙方如何通過建構話語和理解話語,達到相互了解。它與語境、交際者的角色、話語角色關系、以及交際者的社會心理狀態都有聯系。話語是言語活動的結果,包括口頭的或書面的話語。話語本身也是研究的對象,如話語結構分析、話語功能和話語信息。言語機制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語言要通過大腦處理才能運用。建構話語要通過內部言語的外化,理解話語要通過外部言語的內化,然后才能相互理解。現在,心理語言學、神經語言學、認知語言學有了很大發展,最近我了解到一批學者正在探討大腦右半球的言語機制。過去的神經語言學,多半是說大腦左半球是處理語言的腦器官,右半球是處理形象的,包括音樂、語音、圖畫等。當時認為,大腦左半球損傷的患者在處理語言時,其右半球具有適當的補償功能。現在,正常人也可以發掘右半球的處理語言的機制,如果這一努力獲得成功,言語機制的研究會有很大突破,對我們的語言教學會有更大幫助。
現代語言學重視言語規律,把語言和言語結合起來,因為語言和言語是相互循環的。我們從言語里抽象出語言體系,即音義結合的詞匯和語法體系,然后再使用這個體系,使用中的修辭創新經過約定俗成之后又豐富了這個體系。這種不斷的循環使語言和言語獲得了發展,成為我們的語言學無限豐富的源泉。
從這個例子來看,我們對待任何一個學者,包括像索緒爾這樣的學者,都要批判地繼承:一方面承認他的功勞,即對語言和言語進行正確的劃分,另一方面也要彌補他只研究語言的不足。現在可以說,語言規律和言語規律對于語言學來說都是很重要的。
從索緒爾的學術思想自然就想到結構主義語言學。不可否認,結構語言學對語言結構體系進行的分析和描寫對語言學的貢獻很大;在結構語言學理論指導下形成的結構主義外語教學論對語言教學也起了推動作用。我一向重視結構語言學,在《語言學通論》一書的“現代語法學”一章中,以結構語法為代表,分析了現代語法的特點。并且專門敘述了結構語法關注的語素、語素變體和互補分配法、語素類和分配分析法、替換分析法、直接成分分析法和線性分析法等。但是,語言研究和言語研究的互補性證明單純分析語言結構體系有不足之處。結構語言學和一些語法流派主要用形式方法對語言體系進行分析和描寫也顯示出不足之處。我認為,語言學研究的真正出路是形式和功能相結合,語言和言語相結合,從不同角度、不同方面進行研究而又相互取長補短,相輔相成,共同揭示語言的本質。
我是在上世紀研究詞匯學問題時認識到這一點的。當時,有人用結構方法來分析漢語的四字格,如“虎頭蛇尾”。分析的結果認為這類四字格都是漢語的詞。與大多數結構語言學者的分析一樣,這一分析沒有能夠劃分語言中詞等語言單位的界限。原因是:(1)過分重視形式分析,沒有重視音義結合對研究語言的重要作用;(2)過分重視語言體系結構分析,沒有重視語言與言語的相互作用對研究語言的重要意義。我當時寫了長篇文章《詞、詞素、熟語、詞組》,意在劃分詞的界限。我在分析中有意無意地觸及到兩個理論問題,就是音義結合和語言與言語結合的問題。這大大開闊了我的研究思路,使我的研究重點從結構轉向建構。
不少學者不滿足于結構主義的形式主義,不滿足于它對語言結構體系進行的靜態的、封閉的描寫。現代語言學進一步在言語中對語言進行動態的、開放的分析,既研究言語本身,又研究語言的動態發展。于是,建構語言學及與之相應的建構主義語言教學論就應運而生了。
人在交際中不斷建構新話語的同時,也以其言語創新不斷建構語言體系;人在語言學習過程中,也在大腦中不斷建構個體的語言體系,它與社會公認的語言體系逐漸相適應、相接近,達到對語言的掌握。我在《論建構語言學》一文中說過:“結構體系實際上是建構的一個階段,而建構的階段性和建構的連續性是統一的。建構的階段性使語言結構具有相對穩定的性質,以保證社會交際的需要;建構的連續性又使語言結構不斷變化發展,以滿足日益增長的社會交際的需要。”“所以,結構是靜態的,一定歷史時期的語言結構體系有其相對穩定的、封閉的性質,各個結構成分都具有自己的規范。建構是動態的,通過實際的言語交際,在建構無數新話語的同時,不斷以話語中創新成分豐富語言體系。”“語言結構和語言建構處于相互作用之中。”
這也就是我后來說的語言與言語活動的循環:使用語言開展言語活動,言語中的創新不斷豐富語言體系,通過循環使語言體系處于建構之中。語言結構體系和語言體系的建構是辯證的。語言結構體系實際上是語言建構的一個階段,建構的階段性和連續性是統一的。語言結構和建構處于相互作用之中。
研究任何學問都要有正確的理論和方法論的指導。最根本的指導理論是辨證唯物主義,最根本的指導方法是唯物辨證法。
辨證唯物主義哲學和專門科學有密切的聯系,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專門科學要接受科學哲學的指導;另一方面哲學要概括專門科學的成就。這種相互關系使哲學科學本身產生分化。哲學研究自然界、社會和人類思維最一般的規律,但當哲學同研究某一領域特殊規律的專門科學深刻聯系時,就會形成新的哲學分科。例如,唯物辯證法用于自然科學領域,就形成自然辯證法;用于社會科學領域,就形成歷史辯證法;用于關于思維的科學領域,就形成辯證邏輯;而用于語言學領域,就是現在受到重視的語言哲學了。這樣,科學哲學不僅揭示了客觀世界的辯證關系,而且揭示了主觀辯證關系,同一切專門科學都建立了內在聯系。當我們研究語言學時,不能停留在孤立詞句的分析上,而要有深刻的科學哲學指導下的普通語言學理論基礎,并善于用現代語言學理論來觀察、概括、分析和研究具體語言事實。研究時,不僅要從事專門科學的學習和研究,而且要接受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指導。只有這樣,才能在研究問題時舉一反三、融會貫通,遇到難題時豁然開朗、迎刃而解;才能在科學研究上有所發明、有所創造。
但在語言學研究中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近年來,一些外國學者在研究認知語言學時,片面宣揚經驗主義、邏輯實證主義和唯心主義的一些見解,把人類認知的一些問題弄得似是而非,一片迷亂。
認知是客體通過主觀經驗和社會實踐作用于人腦而形成的反映。認知結果通過語言單位在人腦的反映,被語言群體公認后成為語義事實。認知與語義關系密切。反映是物質的屬性,不是所有的反映都是語義。無機物有力學、物理、化學的反映,如力與反作用力、摩擦生電、酸堿中和。反映從無機物過渡到有機物,就有植物的無意識反射和動物的半意識的直覺反映。反映再從生物形式過渡到人,就有了人類的有意識反映。這就是人的認知結果通過語言單位在人腦的高級反映,對語言來說就是語義。人除了有對客觀事物外部特征的直接反映之外,更有通過語言和思維反映事物內在的本質和規律的概括反映。科學思想是人有意識地概括反映的最高形式。
人有各種反映能力。通過語言反映認知成果的有意識反映是人特有的認知能力、思維能力。人能夠直接反映,產生感覺、知覺、表象,在大腦中產生形象。這是感性認知或感性思維。這時語言沒有介入,談不上語義。當人在社會實踐中用語言把表象概念化,用詞語從眾多形象中概括、抽象出一類事物共同的本質特征時,人就有了理性認知,有了邏輯思維,就擺脫具體經驗,上升到理性認識。這時,詞語所概括的意義經過約定俗成、社會公認,就成為使用語言集體的全民財富,客觀地存在于社會,存在于群體思維之中。
語言是音義結合的詞匯和語法的體系。與語音結合的語義是全民在使用中形成的,是群體認知和思維的成果。人的認知雖然與經驗有關,但個人的經驗和認知對語義不起決定作用。語言的意義都是群體理性思維和認知的成果。思維是人在語言基礎上產生的理性認知及其過程,是從經驗抽象出來的對客觀事物的間接的、概括的反映,單憑感覺和經驗是無法得到對客體的本質和發展規律的理性認識的。
在一些認知語言學具體問題上,理論更加混亂。我這兩年寫過多篇文章,試圖做一些澄清,例如,范疇化問題。范疇化是人在社會實踐中通過語言按區別性本質特征對客體進行概括和分類的認知活動。概括出來的類別就是范疇。范疇的劃分依據客體的本質特征或屬性。凡客觀事物都有一系列有機統一的特征,包括本質的和非本質的。本質特征決定事物的本質,失去了本質特征,該事物就變成他事物,就會屬于別的范疇或同一范疇的子范疇;而失去了非本質特征,該事物仍然是該事物,仍然屬于該范疇。用來區分范疇的特征屬本質特征還是典型特征是認識范疇化的分水嶺。在維特根斯坦逝世后,1953年出版的《哲學研究》提出的范疇化理論認為,同范疇各成員中存在家族相似性,后來有人把它發展為原型理論,認為范疇中的成員分中心成員和邊緣成員。這種原型理論認為,對客體的范疇化常常不依據必要條件,而依照與原型的比較而定,典型性向邊緣性遞減。
這種范疇化理論是經不起實踐檢驗的。以人對自身的認知為例,人在社會實踐和認知活動中,用“人”這個詞概括出人的一系列共同的本質性特征,如人能制造勞動工具以改造世界,是社會生產活動和文化活動的主體,有語言和抽象思維,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等等。這些本質特征使處在生物進化最高階段的人,區別于處在其他進化階段的動植物。通過“人”這個詞,把一切符合其本質特征的客體歸入這個概念,這就是范疇化。因此,進入一個概念或范疇的成員都要具有本質特征。一旦進入,一切成員都是典型的,沒有原型和邊緣的區別。進入“人”范疇的一切人,不分古今中外、男女老少,不分種族、國別、性別、年齡,都是典型的人。
在“人”范疇中,人人都是典型的,包括殘廢人、病人、老人和小孩。如果不符合本質特征,失去的是區別性特征,該事物就變成他事物,就會屬于別的范疇或同一范疇的子范疇。例如,“類人猿、機器人、稻草人、雪人”等等,已經失去“是社會生產活動和文化活動的主體,有語言和抽象思維”等本質性的區別特征,不再屬于“人”的范疇。它們分別屬于動物、機器、稻草和雪的范疇。而外形上的所謂家族相似性,并不是本質的區分性的。原型理論認為,原型范疇是一個模糊集合,其內部分為中心成員和邊緣成員,邊緣模糊,沒有清晰界限,根據家族相似性而連續擴展。這種理論固然正確地強調了客體量的連續,但錯誤地忽視了客體質的界限,是經不住推敲的。
事實上,客觀事物之間既有量的連續,又有質的界限。人的認知能力,既能認識客體的普遍聯系,又能認識客體之間的質的界限,從而劃分出質的階段。人的經驗所感知的量的聯系,發展到一定階段,上升到理性,就顯示出質的差別。質的階段一旦被認識,同一范疇成員就不會被邊緣化,不同的范疇就會有清晰的界限。以科學分類為例,每一門科學都研究物質運動或思維、社會運動的一定形式,這種運動形式包含著特殊的矛盾。科學分類體系應從各門科學聯系的角度來反映一切運動形式及其歷史發展。運動形式是從簡單到復雜無限發展的,從簡單的位置變動直到思維,從自然形式直到社會形式和思想形式,無窮無盡。這種發展是有連續性的,但是發展到一定階段都有質的界限。最簡單的物質運動形式就是機械運動,它是力學的研究對象;由于摩擦和碰撞的機械作用而產生熱、光、電等,出現了分子運動,它是物理學的研究對象;物理運動達到一定的強度引起化學反應,出現原子運動,它是化學的研究對象;當化學產生了蛋白質時,就出現了有機生命的運動,它是生物學的研究對象;在漫長的生物進化中,由于勞動的決定作用,出現了人類,同時出現了語言和思維,出現了人類社會,它們是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這些物質的運動形式以及研究它們的科學既是相互聯系的,又是有質的界限的。質量互變規律是自然、社會和思維發展的普遍規律。量變體現發展的連續,質變劃分出界限。經過質變,事物由舊質轉化為新質。有了質的規定性,此物就變成彼物。在語義研究中,一個詞的多義體系是根據對客體的普遍聯系的認知而劃分義項的。義項一旦劃分,就有了質的界限。人也是根據對客體的量變到質變之后的質的界限的認知而使用意義的。例如,漢語中“別”這個詞,其詞義從“分離”(臨別贈言)、“另外”(別有用心)、“區分”(分門別類)、“差別”(天淵之別)到“分類”(派別之爭)都是依據客體的相似性而連續發展的。人與人分離就是離別了;一旦分開,就成了“另一個”即別人,別事;而有了“另一個”就有“這一個”,就有了區分,分出了類別。這些連續發展的義項,一旦被劃分、被認識就不能混用,正像英語的leave,other,distinction,difference,class等詞不能混用一樣。這說明,人既有對普遍聯系的認知能力,又有對量變到質變的認知能力。
另外,原型范疇論在相似性和區別性上過分強調相似性,在主觀性與客觀性上過分強調主觀性,這都不符合辯證法。不再詳述。
從這些分析中我認識到,理論唯物和方法辯證是治學之道中根本的理論和方法論,是學術創新的根本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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