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書

孫君飛

看不見的書或者等于看不見的書有：

拒絕跟我相見和握手的書，在快遞途中莫名其妙失蹤的書，從一出生就跟我走散的書，在我生前和死后誕生的書，心靈里全是空白的書，我完全看不懂和用密碼暗示的書，在作家那里孕育著的書，不識字的老人口中講述的書，我理想中和夢中的書，私人收藏家金屋藏嬌的書……

看得見的書將我變成盲人、聾子和沉默者，看不見的書又讓我雙眼復明、雙耳復聰，并再次賜我說或者不說的權利，讓我的心胸像天空一樣遼闊，這僅僅是為了裝得下越來越多看不見的書。

圖書館里，印刷廠里，我無法一一抵達的、在地球上星羅棋布的圖書大廈里，擺在無數個無名小城里的舊書攤上，新潮作家的電腦軟盤和硬盤里，健忘癥老人的書桌和抽屜里，一場火災里，廢品收購處，太空艙里的圖書一角，外星人的腦海里……

到處都有我看不見的書，到處都有我想看而看不到的書，到處都有讓我絕望又欲壑難填、“卷土重來”的書。

在看不見的書中，有些可能很殘酷，準備折磨我一輩子，而有些心靈善軟，計劃著怎樣制造一場讓我終生難忘的邂逅。

這種計劃我一無所知，也根本不用我過多地付出什么，這跟公主準備下嫁窮小子的故事相似。

這樣的一件幸運，足夠抵消以往的更多不幸吧?？吹靡姷臅屛抑墼谘矍?，而看不見的書讓我眺望至未來。

看得見的書讓我具有石頭的重量和質感，而看不見的書讓我風化破碎、化作輕煙，像富有規律的季風一樣，為那些看不見的書飄來蕩去。

看得見的書是一種不幸，看不見的書恰恰是很多種幸運。很多人懷疑童話，于是有更多人懷疑看不見的書，認為看不見就是沒有，就是空白，就是癡人說夢，就是在白天失眠。

在看得見的書里我找到了看不見的書的影子和線索，看得見的書是看不見的書的今生，而看不見的書是看得見的書的來生。

它們彼此不能割裂，不能為敵，只是它們的疆域不同，命運不同，被人愛的程度和方式不同。

看得到的書一旦失蹤、被竊和送走，就重新變成看不見的書，而且我的記憶力和做夢的能力都不強，它們真正成了看不見、夢不到的書。

我會重新為它們著迷，即便真的尋找到曾經熟悉的書，也認為是完全陌生的書。

這如同我跟同一個情人談了兩次或者更多次戀愛，每一次都那么靈魂飄蕩，每一次都是刻骨銘心。

書有時候就是一個圈套，讓人樂此不疲的圈套。

看不見的書是能夠將自己變消失、變出各種花樣的魔術師，它或者隱身，或者變形，或者似夢非夢以假亂真。

看不見的書，看不見的其實常常就是它的書身，而書魂到處存在，卻時時被我無知無覺地錯過。

清風徐來，看不見的書有時候會讓我嗅到陣陣書香。

看不見的書也許生長成老人的肌膚、胡楊的傷口，也許凝固成三尺厚冰承載著狂歡不羈的野蠻？溜冰者，在冬季也會一下子將天下的路走完，我們看到柔軟無疆的大雪還認為只是大雪。

看不見的書如果不是大得無邊無際，就會小得肉眼看不見，如若輕子和夸克。

看不見的書假若真的讓人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雪泥鴻爪，它就真的是看不見的書，它還能稱得上是書嗎？

看不見的書，也許只是一個人看不見，或者一群人看不見，卻不會讓所有人都看不見，更不會讓未來的人看不見。

它的存在就是為了最終讓你看得見，為了讓你渴望看見更多看不見的書。

看不見的書就是讓你相信童話和傳奇，相信作家和讀者，相信出版社和圖書館，相信大地、海洋和空氣，相信星空和未來，相信死亡、不朽和永生，相信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看不見的書。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