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時,和二十幾年前父親去世給我的感覺完全不同。我那樣冷靜地料理著她的后事,完全沒有慌亂。
同樣的長夜難眠,那時是痛不欲生的思念,第一次飽嘗了人想人的錐心之痛。我完全不能自控,不能維持正常的工作生活,居然一年有余。父親留給我的背影是溫暖綿延的,自幼至長的絲絲縷縷,自他走后,我一點一滴地回味了二十幾年,仍有著一種痛中的甜。無論何時,夢中還是朗晴的日常生活工作中,他笑盈盈地來了又走……那時我太年輕,不止是年齡,主要是閱歷中沒有“死別”的體驗,總覺得那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永遠不會砸著自己的石頭。突如其來地當頭一擊不堪忍受,目瞪口呆,方寸大亂。降臨的不過是千年萬古沒有人能逃得脫躲得過的一種常識一個規律,只是因為發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而全線崩潰。
母親的離開我們是有準備的,我們目睹了她一天天所忍受的非人能承受的痛苦,目睹了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急促而又緩慢難挨的一步步,一步一回頭。那是怎樣折磨人的痛苦和矛盾。她說:“我和你們還沒有過夠。”她說:“你也那么殘忍嗎,為什么不讓我走?”誰能夠承受呢?明知回天無力,挽留不了她一步步遠去的生命,但還想多留她一天一時;可生不如死的痛苦襲來,我們實在看不下去,流著眼淚擁抱著她,大聲說:不忍受了,不忍受了,媽——不忍受了!
母親離開了,先生尚在病中,我必須節制自己。像篤信上帝和教義的信徒去教堂祈禱或手撫圣經能使自己安靜,我拿起了龍應臺的《目送》,相信在這樣的時候只有這本書能使我得到排解安撫鎮定……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人生本來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場,情再深,意再重,也是電光石火,青草葉上一點露水,只是,在我們心中,有萬分不舍……我們只好相信:蠟燭燒完了,燭光,在我們心中,陪著我們,繼續旅程。
是的,目送!幾十年是母親目送我們,年幼時,年輕時,我們幾乎沒有理會到,少年時我們蹦跳著、中年后我們匆忙著——離開,顧不上回頭看看目送我們的人。一大把年紀了,每次離開母親的家回頭張望揮揮手成了重要的儀式,她永遠會在二樓她臥室的窗前俯看目送著我們,直到行動已經很困難了,還要這樣。為了不耽誤目送和揮手,每次我們一起身穿外衣,她就一定要掙扎著站起來,急急地向臥室挪去,大家趕緊要上前扶她站穩。這一兩年我們習慣了先把她攙扶到臥室的窗前站穩,再離開家。在樓下不用回頭,能感覺到有一種重重的東西壓在我們的背上,是目光。
還是目送,最后是我們目送母親離開了人生的旅程,最是那告別后最后的一個轉角,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推著她的靈柩,阻止了家人的跟隨。我們望著,目送著,最后一次,其實能看到的只是工作人員的背影,那躺在平車上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目送一個離去的生命,目送自己生命的一段旅程。
對于死亡,開始我真的不好意思說出f06631ce6ca5f46aaf37d3fa1460c448自己的困惑和掙扎,羞于說出對生死這個最簡單的人生至理的懵懂。看到犀利達觀睿智如龍應臺在父親逝去時驚呼:“老天,你為什么沒教過我這生死的一課?你什么都教了我,卻竟然略過這最基本、最重大的第一課?”我有些釋然。父母的離去使我能靜心正視死亡,真正理解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們生命鏈中的一環。至親的生命離去,才能給我們補上最基本最重大的生死的一課。
百歲老人周有光對我說起的一段話,近幾天又記起來了。2002年8月14日,有光老人93歲的伴侶張允和先生仙逝。周老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工作,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又完全恢復了以往的工作生活狀態。他對我說:“我忽然想起有一位哲學家說過:‘個體的死亡是群體發展的必要條件。’‘人如果都不死,人類就不能進化。’多么殘酷的進化論!但是我只有服從自然規律。”想想豁達平靜溫和如周老尚且如此,我應該更加釋然了。最普通的自然規律,最科普的進化論,事先卻不能領悟,由親人的亡故,才能真正學懂。剛好又看到電視中對周國平的采訪,主持人最后問對死亡的看法,痛失愛女妞妞又得到愛女啾啾的周國平說:對于死亡,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是啊,學哲學的也有這樣的困惑,我不必再為自己的恐懼痛苦羞愧,不要太苛責自己。
我從此會倍加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次目送,無論是朝霞還是夕陽,都是生命的過程,值得贊美;無論是相聚還是離別,都是生命的饋贈,值得感恩。而在無數次的目送之間,更有數不清的快樂時光,正是這些快樂時光,使目送格外情深。愿這快樂的燭光溫暖我們的心,陪伴生命的旅程。
選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