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文化儒、道、釋三家,至少有兩家半都主張做人要喜怒不形于色,切勿鋒芒太露。所以,幾千年來培養出無數玲瓏圓滑,唯唯諾諾,謹小慎微,四平八穩的謙謙君子。
唐朝人蘇味道,處世圓滑,模棱兩可,從來不拿出自己的主見,鋒芒全無,人稱“蘇模棱”,居然能混到宰相高位。還是唐朝,婁師德身為宰相,卻明哲保身,八面玲瓏,從不露鋒芒,他還教育將要赴任的弟弟:“假如人家唾你的臉,不擦它也會自己干掉,應當笑著接受。”這兩位之所以能一路順利,位極人臣,大概就與從不露鋒芒有關。
相反,敢露鋒芒者,一般都難得善終。劉邦問韓信:“你看我能帶多少兵?”答曰:“十萬。”再問:“你能帶多少兵?”答曰:“多多益善。”瞧,一點也不客氣,絲毫不知收斂鋒芒,雖說劉邦幾年后才收拾他,其實這會兒已經對他起了戒心。宋高宗是個無能皇帝,秦檜又是個賣國宰相,人家一門心思求和自保,岳武穆卻要“直搗黃龍”,卻要“還我河山”,卻要“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如此鋒芒畢露,又怎能躲過“風波亭”之劫?
武將鋒芒太露固無好下場,文人太露鋒芒也難成善果。李太白瀟灑飄逸,恃才傲物,終因鋒芒太露而難以見容官場,縱是明皇賞識,貴妃垂憐,也無法弄個一官半職。只好一生浪跡天涯,與酒做伴,自慰“天生我才必有用”。蘇東坡一生豪放不羈,才華橫溢,卻屢遭磨難,不僅官場受挫,險遭殺頭之禍,就是在文化圈里,也是非議四起,競相攻訐。何以如此,其弟蘇轍一語道破:“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的確,正因為他“太出色、太響亮,能把四周的筆墨比得十分寒磣,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點狼狽,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地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腳地糟踐,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余秋雨《山居筆記》)
鋒芒,既然使那么多人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于是就有“聰明人”去研究怎樣才能遠離鋒芒。明代有個官員叫張干,四朝元老,人稱不倒翁。有人向他請教,怎樣平息誹謗?答曰:無辯。又問,怎樣制止怨恨?答曰:不爭。再問如何明哲保身?答曰:去鋒。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自保之術,不爭不辯,無怨無怒,玲瓏圓滑,與世無爭,果如此,官運不衰榮華富貴都是可以預期的。可是,我們再換個角度想想,如果人人都這樣唯唯諾諾,窩窩囊囊,遇事不敢出頭,做事害怕承擔責任,社會還怎么前進?倘若,中國歷史上少了韓信的十面埋伏,少了岳飛的怒發沖冠,少了李白的笑傲江湖,少了蘇軾的大江東去,這歷史不是也太郁悶太無趣太乏味了嗎?
宋人張孝祥,紹興二十四年舉進士第一,上疏請昭雪岳飛,為秦檜所忌。其好友勸其不該如此鋒芒太露,張回答得十分痛快:“無鋒無芒我舉進士干什么?有鋒有芒卻要藏起來我舉進士干什么?知秦檜當政我怕他我舉進士干什么?”這三問酣暢淋漓,回腸蕩氣,足以告慰古今一切鋒芒之士,當為此浮一大白。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