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集體做了一件大事
一個夏夜,我家吵翻了天。
將爺爺隆重安葬罷,全家人圍坐在爺爺生前常坐的桌子前。
嬸嬸突然問,遺產怎么處理——她指的是爺爺的房子。爸爸、媽媽、姑姑、姑父和叔叔瞬間交換眼神,卻沒一個人接茬兒。過了一會兒,爸爸對我、也對堂妹說:“你們先出去一下?!?br/> 大人們談了什么,我們不知道。只是屋里傳來爭吵聲,聲音越來越大。我走過去,從門縫中偷窺,我看見媽媽和嬸嬸已激動得站了起來。
媽媽的話擲地有聲:“我家孫強是長房長孫!”嬸嬸不依不饒:“現在男女平等,何況爸到死,都是和我們一起過的!”堂妹走過來,問發生了什么事,我把她的頭按回去,推著她走出家門。
這是印象中,我和堂妹最后一次親密接觸。
那天,媽媽憤憤離去,我和爸爸跟在她后面。一段時間內,爺爺房子的事沒有人再提起,直至一日媽媽突然問起爸爸,爸爸囁囁喏喏,顧左右而言他;媽媽再問,他就沉默了。
沉默良久,拖到不能再拖,爸爸硬著頭皮承認:就在我們憤憤離去后的第三天,由姑姑作證,爸爸同意將房子的產權劃歸給叔叔嬸嬸一家。
媽媽氣得渾身哆嗦,不住地罵爸爸。她怒爸爸擅作主張,將分內財產拱手讓人;更怒沒有人通知她一聲,把她當外人。
那年我高三,無論年齡還是思想都介于孩子與成人間。我對爺爺的房子沒任何想法,但朦朦朧朧中本能地認為叔叔強占了我們家的財產,他們集體做了一件大事,偏偏瞞住我和媽媽。我恨叔叔,捎帶著對爸爸不冷不熱。
當彼此是透明
我家和叔叔家斷絕了來往。
爸媽呢,此后每次口角,媽媽便要提起房子、協議,而爸爸不吱聲,或者惱羞成怒重重地關上門,一走了之。
我、媽媽和叔叔一家幾乎不見面。除了一年一次爺爺的忌日,或春節、清明節集體去掃墓。僅有的見面機會也除了尷尬還是尷尬。我們彼此間不說話,我不喊“叔叔”,媽媽板著臉,叔叔一聲不吭。爸爸看看叔叔,又看看媽媽,只會嘆氣。有時嬸嬸或姑姑誰說笑幾句,我就會冷冷地“哼”一聲,那氣氛只會令在場的人都盼著聚會趕緊結束。
幾年中,我家和叔叔家同桌吃飯的機會不超過三次,為表示厭惡,只要叔叔夾過哪盤菜,我就直接把那盤菜從我面前拿開,以表示他碰過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碰。每次吃飯,我和媽媽都急匆匆吃完,嘴一抹就走開。雖然每年都見面,但由于我從不正視叔叔,幾年來他是什么發型,胖了瘦了我都沒看清。
大學畢業后,我讀研,離開老家。再接著,我又畢業,在上海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做牛做馬。
堂妹讀的是成人大專,她的生活和我的完全是兩條軌跡。聽說她交男朋友了,聽說又分手了,聽說她工作的單位領導很喜歡她,有意招她做兒媳啦——這些消息輾轉從其他親戚口中傳來,再傳人我耳中。
其實小時候,我和堂妹感情很好。
我們相隔兩歲,一起長大,都是獨生子女,彼此就是對方最親的同輩人。我們長得還挺像,堂妹小學報名時不知道要準備照片,情急之下交了我小學一年級的照片,竟沒被發現。
只是,大人間的矛盾讓我們逐漸疏遠,我們不通音訊,當彼此透明。
打斷骨頭連著筋
一日,我接到電話,媽媽打來的。
她提到叔叔,這讓我有些詫異。原來,這一兩年親戚們大多退休,各家的孩子也陸續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家宴、婚宴、聚會,見面越來越頻繁?!叭思叶颊勑︼L生,就我板著臉賭氣,倒顯得我不大氣?!眿寢寣ν氯杂薪娴?,但已比過去想得開。
這幾年我也多了些閱歷,不再是非黑即白的少年時代。所以當媽媽在電話中問我“堂妹結婚你回不回來”時,我思索了下就滿口答應。按照老家的規矩。女孩兒出嫁要由哥哥背出娘家門,而我是堂妹唯一的哥哥。
堂妹結婚那天,我簇新的西服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金粉。堂妹興奮得一塌糊涂,我背她出門時,她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就像小時候我帶她出去玩。
妹夫梳平頭,個子很高,人很結實,他一口一個“大哥”,叫得我頗為受用。有親戚打趣:“妹妹都結婚了,哥哥啥時候結啊?”叔叔也問:“對啊,老大啥時候結婚啊?”我不得不笑著接茬兒道:“快了,快了。”這是自爺爺去世后,我第一次和他說話。
第二年,堂妹的孩子出生。
說來奇怪,這孩子竟然和我一樣,耳朵旁邊長著一個小小的肉疙瘩?!斑@孩子和大舅有緣分。”媽媽在孩子的滿月酒上這樣解釋。我抱著那孩子,他對我笑,我的心里蕩漾出一朵花。
當晚,宴罷,我們一家三口散步回家。
爸爸夸媽媽:你現在年紀大了,心態平和了,不像過去……
媽媽接過話:主要是經濟寬裕了,錢不那么重要,想到那房子我還是會生氣,但有時想,算了,為了那點錢,一家人弄得互不來往不值得。
這是多年后爸爸第一次解釋。他說,爺爺生前一直和叔叔一家生活在一起,作為長子,爸爸總覺得對爺爺的照顧沒有叔叔多,而當時叔叔經濟拮據——嬸嬸下崗,堂妹成績一般,想考個正式的大學沒任何希望,那意味著又要花錢……“我怕和你商量后,就會打亂我的決定。”
多希望爺爺看見
去年夏天,我準備買房,需要動用爸爸媽媽的積蓄,專門回了趟家鄉。叔叔嬸嬸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竟抱著外孫親自上門來了。
堂妹的孩子可愛至極,正是學說話的時候,他會喊我“舅舅”。我抱著他,一會兒舉到頭頂,一會兒放到腳下,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叔叔嬸嬸則忙著和爸爸媽媽說話。一道茶過,他們打開包,沒有任何前兆,掏出10萬元現金擺在桌上,媽媽吃了一驚,不知是什么意思,嬸嬸解釋:“知道老大要買房……”叔叔接過話:“是借,但隨便孫強什么時候還,不還也行?!?br/> 媽媽的臉上閃過一絲意外,爸爸端著茶壺,給每人的茶杯續上水,放下茶壺,我發現他的眉宇間分明有喜色流露,仿佛在媽媽面前長了志氣。
今年春節,我帶著媳婦兒回去舉行婚禮。叔叔忙前忙后爬上爬下,貼喜字和對聯,把紅色的氣球串成串掛在客廳的各個角落。堂妹嘟著嘴:“我結婚的時候,爸都沒這么忙過!”叔叔笑著說:“這是孫家娶媳婦兒!孫家的大事我當然要忙!”
媳婦兒不明就里,偷偷把我拉到一邊問:“你不是說,咱家和叔叔家有矛盾嗎?”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后悔前兩年和她說得太多。
接親、行禮、拜祖宗,堂妹的孩子在我的婚床上滾來滾去,又留下童子尿,象征“早生貴子”。
打仗似的一天結束,我們全家從酒店回來,累得歪在客廳沙發上??蛷d掛著巨大的“喜”字,白天行禮用的桌子中間擺著爺爺的遺像。大家圍坐在桌子前,這一幕多像10年前爺爺剛去世時的情景。
堂妹突然說,時間過得真快,爺爺去世都10年了。爸爸接過話,可惜爺爺沒看到你和你哥結婚、生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