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樂水

　　平日里，我喜歡沿河邊散步，鐘情于白日里粼粼的波光，迷戀于月照下夢幻般蕩漾的倒影。游山覽水之際，我為江河奔騰、飛瀑傾瀉的磅礴氣勢而驚嘆，也為汩汩清泉、淙淙溪流所陶醉。我還喜歡在書中訪山問水，讀到各種描寫水的妙文佳句，總愛細細品味一番，將自己的情思融入作者創設的意境之中。我在大自然中親近水，在古詩文里欣賞“水”，在心靜如水的時候參悟“水”。
　　至今記得李白詩中的一些名句“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寫長江浩浩蕩蕩，一瀉千里；“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狀黃河奔騰不息，勢不可擋；“浙江八月何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描摹出錢塘江潮的壯觀景象；“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寫絕了廬山飛瀑的雄渾氣勢。少時誦讀這些詩句，腦海里浮現的是水的桀驁不馴，水的狂傲不羈。
　　其實，那只是水的表象。“水往低處流”——從高山流向低谷，從上游流向下游，這是婦孺皆知的道理。避高趨低、謙卑無爭才是水的本性。所謂“百川歸海”，就是因為水往低處流。只因避高趨下，水才獲得了前進的力量，涓涓細流才能奔流不息，匯成江河，奔向大海，永不干涸。所謂“海納百川”，就是因為大海甘居最下游。只因甘居下游，虛懷淵博，大海才會容納百川，成就博大淵深。水往低處流，不是自甘沉淪，也不是消極避世，而是出于對事物發展規律的把握，是對前途的信念，是虛懷若谷的胸襟，是勇往直前的精神，是無私無畏的境界。居卑處下，不是自卑，也不是示弱，而是出于對整體和全局的把握，是深明大義，是超凡脫俗，是雅量，是智慧。
　　在臺灣東部的“清水斷崖”，我見過名副其實的太平洋——沒有狂濤，沒有巨瀾，只有一道一道的銀波白浪前赴后繼地涌向岸邊崖下。那是一種江河所沒有的沉靜與氣度，一種湖泊以至近海所不具備的淵博與深邃。面對著它，我仿佛面對著一位可親可敬的智慧老人，不得不放下全部的傲慢與偏見。我被它徹底征服了！我暗自思忖，靜靜覆蓋于高山之巔的冰川雪原，一旦融化，便化為淙淙流水；默默沉埋于地下的泉水，一旦涌出，也會變成涓涓細流。小溪流注入湖泊，奔向江河，最終匯入汪洋大海，又復歸于沉默和寂靜。“靜”，是宇宙的起點，也是萬物的終點吧！“靜”，體現了質樸，標志著成熟，預示著新生。穩固才會“靜”，圓滿才會“靜”，和諧才會“靜”。
　　我曾秋游九寨溝。山溝里靜靜地躺著許多高山湖泊——“海子”，大大小小一汪一汪的碧水，藍天白云、遠山近樹，倒映湖中。“魚游云端，鳥翔水底”的奇特景觀，亦真亦幻，虛實難辨。這些玉石翡翠般玲瓏剔透、晶瑩澄碧的“海子”，猶如一群沉睡了億萬年至今未醒的睡美人。哦，不！這是一位進入禪定“端坐紫金蓮”的高僧，抑或隱居深山修煉內丹的道長。我生怕攪擾了他們的清修。那一刻，我在靜思默想：只有在平靜之時，清澈的湖水才會一如玉鑒瓊田，清晰地映出天光云影；洶涌的波濤，除了濺出潔白的浪花，發出喧鬧的聲響，絕不會出現“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的美景。沉靜才能空明，空明才能充實，充實才能智慧，智慧才能洞明世事，透悟人生，朗鑒天地，明察萬物。正如諸葛亮所云：“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只有保持心境的恬淡虛靜，才能涵養自己的性靈，才能做得更好，走得更遠。
　　我不止一次地佇立在海邊，凝望海浪不知疲倦地沖向礁石，一陣浪花飛濺、潮音喧嘩之后退了下去，然后再沖，再退，再沖……那礁石仍自巋然不動，絲毫無損。我曾為水之柔弱而慨嘆甚至憐憫。它暢通則流，壅塞則滯，道寬則水緩，道窄則流急，注入湖泊，匯入江海，似乎不由自主，完全隨遇而安。的確，與堅巖磐石相比，水是再柔弱不過的了。然而，當我親眼目睹滴水穿石的奇跡，當我得知面前這個山洞是經海水億萬年沖擊形成的時候，我的心靈震撼了！我為柔弱之水的神奇偉力而驚嘆了！
　　茅山道院有個太極廣場，廣場正中有個太極池，池底為黑白陰陽魚組成的太極圖案，兩只碩大的石球如陰陽兩魚之目，緩緩地自然翻轉。總以為有什么機關在控制著石球，走近前去，方知石球下面竟是一汪汩汩清泉。泉水噴涌則石球轉動，噴泉停息，石球也隨之靜止。十個人都未必能搬動的大石球，居然被泉眼細流翻轉自如。我想起了老子的話：“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水是最柔弱的了！可又有什么比水更剛強的呢？透過太極池中的一汪清水，我仿佛看到了越王勾踐的柔韌，看到了親政之初康熙的沉穩，看到了苦難的猶太民族的堅毅，看到了抗日戰爭的悲壯……
　　記得在黃果樹觀瀑布所見勝景：山崖之上一股寬闊的水流，喧嘩著奔騰向前，突然從懸崖絕壁上飛流直瀉犀牛潭，好像浣紗女把一匹白絹凌空拋向深潭。潭水嘩嘩順著山溝蜿蜒向下流去，沿途忽而為淺灘，忽而為溪流，忽而為瀑布。我邊走邊看，邊看邊想。水，經斷崖則為瀑布，注溝壑則為深潭，在山溝則為溪澗。它甚至從不固定自己的質態和形狀，蒸而為水汽，降而為雨雪，隨圓則圓，就方則方；它因時而異，適時而動，入冬為冰凍，開春即消融，風起而為波浪，石激而為飛沫。原來，謙卑、沉靜、柔弱的水并不木訥、迂腐，還有它機智、靈活、圓融的一面。它總是不失時機地發揮自己的特長和優勢，順其自然地展現自己的豐富和多姿。
　　老子云“上善若水”，做人就要像水那樣……
　　 (編輯 慕容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