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被擱淺在大山的皺褶里,苦咽父母臉上的汗水。突然有一天,我害怕了,因為屋后的山花在年復一年復制著一個從榮到枯的過程,不曾改變;而屋前的泥巴土路彎彎曲曲伸進荒蕪的野外,數日沒有過往人煙,不曾改變。我知道,我必須逃離了,逃離一座大山的宿命。
母親摸著我的臉,淚眼婆娑。而我義無反顧,身后母親落寞的眼神,撒落一地,我啟程了……
汽車鉆進秦嶺隧道的那一刻,是黑暗的眩暈感,隆隆聲淹沒所有。真的離開家了。那年,我18歲。
尋找華麗的平原,家里的門檻也知道。腳踩著繁華都市,神情中釋放著怎樣地好奇。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蕩漾著城市的浮華,在年輕的心里激起層層漣漪,這一切褫奪著我貪戀的目光。時光印在我的臉龐,從青澀到滄桑,時光流在我的腳尖,從街巷到車間,我終于留在了城市。當好奇歸于平淡,當虛榮歸于沉寂,一切波瀾不驚,我突然發現,曾經的追逐,不過是一廂情愿涂抹的幻想。其實,那里不見藍天,沒有太陽,天空永遠渾濁。都市虹影,早為你設下了一個斑駁的謎底。對我來說,艱難地猜著謎,又茫然于謎面的繚亂。酒液里映著玫瑰的燈色,而心卻在謊言中抽搐。
我消失于茫茫人海沒有一丁點的特別,沒有人發覺我是誰,沒有人理會我。那些時候,我時常思念家鄉,感慨鄉關何處。有人說了那是一種同樣的雙重心態,隨著時間的推移,家鄉的概念不再清晰反而越發模糊,從開始的具體到后來的不具體。具體是泥土的味道,是縷縷炊煙,是十八彎的鄉間山路,是母親如風干核桃般的笑容……不具體是繼續行游,找到另一片天,在跋涉途中又繼續無休止地思念,貌似上癮的感覺,終會是在自問家鄉究竟在哪里。
這是真的,我只不過永遠是披著一層堅強的外衣,嘴角掛著一抹笑,走起路來風風火火,內心卻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永遠找不到我的根,我是飄蕩的一棵浮萍。
十一年的徘徊和掙扎,慢慢熟悉了城市的味道,靜下心來一個人的時候,肆意的淚水在眼圈打轉再強咽回去——又來了離開了,開心了情丟了,高興了無助了,好的盡頭總是壞。
再一次回到家鄉,弟弟隨著汽笛聲飛向馬路旁,卸下我的包袱,屁顛屁顛地跟在哥的身后,爸媽迎到門口:“你回來了?”我莫名地哽咽著。夜幕垂下看不清他們的臉,我感動著卻無從表達。電視鏡頭里上演著兒女丟下行李撲向父母的懷抱,或者來個擁抱,再簡單也是很開心很幸福的問候,這種已不再新鮮的情景永遠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和父母之間的情感表達則是五千年中國時間最開始發生的古板又平淡的親情交流,到今天沒有絲毫的改變,情到深處也無聲,淚水不知不覺流下,記憶的閘門奔涌而開。
從高中開始,十一年了,每年那個時候回家,每年都有這樣一個不長不短的寒假,和父母在一起,面對面坐著,他們做著手里的活,或者聊天,我自己烤火,或者看書,沒有多余的話。十幾年了,還是那間烤火的屋里的事情,我從十幾歲的孩子到現在快奔三的人了。奇怪的是,我沒有感嘆狂奔的時間飛逝,也沒有懷念過去的是是非非,只是在胡思亂想琢磨著現在的自己,結果還是無解。
唯一的一次,這一次,在家里很開心很開心。回來告訴朋友說那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連刷碗的機會都沒有,很舒服,回來看著大包大包沒洗的衣服,雙眼迷離學著趙本山直呼悲哀呀!你想,一個花花公子手提包的塑料袋丟了,爸爸媽媽還找了一個晚上,要離開的前夜媽媽讓我裝些酸奶,爸爸告訴我說多拿些橘子……還有,十一年了,媽媽早晨起來給我做著同一碗飯——肉絲豆腐條雞蛋,媽媽做的飯都是同一種味道不曾改變,每年一次或是兩次。每年每次的這個時候,我的感覺總是停留在十一年前……
雞啼啄亮了晨曦,透過白油紙的窗欞,天色如釉,遠山泛出綿綿墨藍。大山里竟是這般薄明,不染一絲塵滓,和以雞啼狗吠,憑空蕩滌了心胸。我流淚了,十一年里的哪一次也沒如此動情過,是很痛的感覺。我突然如此舍不得家。
行李依舊,心還在,縣城開往家鄉的班車換了又換,土路換成水泥路,泥土代替了鋼筋水泥,不變的是媽媽還站在門口雙手緊握表情木然,那雙眼睛寫滿惆悵,又滿懷期待;不變的是我在痛苦地念著還有一年的時間再回來……
東方泛著白,啟明星閃耀著,我記著家鄉的天空,還有東南西北的方向。
鄉關何處,其實根本不知它到底何意,對大家所了解的我直搖頭。鄉關,我以為是悲傷的寂寞,是無奈的想念,落葉飛,柳絮飄,是林間細滑的鳥啼,岸邊高昂的蛙鳴……這些一個個不得不說的庸俗的詞,卻又沒有理由拒絕。鄉愁,就這樣細細地升起來,卻是那樣鋪天蓋地,像一重重迷茫的鄉關暮景,讓我終其一生來敘述,都跑不出這個命題。可是,我后來走出了鄉關,踩碎多少田園牧歌,我卻無法追尋那片清純了。我一時恨起自己來:城市,那座名利的囚所,狹窄而擁擠的蟻窩,為什么還要用無病呻吟的蒼白,守候那份無奈和孤獨呢?
透過古樸的窗欞,暮色中的世界是一幅自然的油畫。只見一輪殷紅的夕陽,正靜靜地斜照著遼闊的四野,夕陽下有一帶青黛色的松林,有若隱若現的遠山和飛鳥……對了,我很向往安靜的落云西下,很美。
(編輯 米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