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算輸贏

　　瀏覽一本古代書法集，看到一副對聯，心里不禁輕輕一動。是這樣的：
　　隨緣冷暖開懷酒，懶算輸贏信手棋。
　　作者是唐伯虎，字是行草，不疾不徐，瀟灑率意中透出一股書卷氣，果然不愧是“江南才子”的手筆。使我品味再三的，是“懶算輸贏”這四個字。這與一般的人生態度不同，給人以懶散的感覺。現在社會上一般的理念，是鼓勵動腦筋、最大限度發揮聰明才智去贏得成功，他怎么“懶算輸贏”？下棋，不是越算越能贏嗎？奮斗，不是越算越能成功嗎？這位才子為什么“懶算輸贏”呢？
　　想來，精于算計確實能帶給人許多好處。在錢財、地位、人脈等方面多用心，收獲自然比不用心的人要多，生活中這樣的例子到處都是。
　　“懶算輸贏”是精于算計的反面，有什么意義呢？我試著揣摩了一下。
　　精于算計，未必就有益處。《紅樓夢》里，最精明、最會算計的當屬王熙鳳，誰也不如她心計多，真是八面玲瓏、周身是刀、睚眥必報，把別人耍得云里霧里，但她的結局卻非常悲慘，真應了那句“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與她相反的老實巴交的劉姥姥，反而平平安安。最后，她還求劉姥姥來照顧自己的孩子。現實生活中，落入法網的貪官，哪個不是頭腦精明的？整天圍著一個“私”字算計，算來算去，卻身敗名裂。《道德經》說：“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老子還舉了個例子：牙齒不是比舌頭硬嗎？當滿嘴牙齒掉完的時候，舌頭卻還好好的！這個道理用在做人上，也許是：老實也有好處，聰明也有壞處。
　　精于算計，其實也得不到什么。三國是聰明人最多的時代，大家好像在進行智力大賽，看誰算計得精，一個計謀套著一個計謀，要讓對方吃虧上當，要讓自己奪得土地。結果是，三個國家都白忙活了，都滅了，天下落在一個姓司馬的人手中。回頭看《三國演義》開篇詞，真是警策：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人生也是如此。赫赫有名的凱撒大帝雄才蓋世，威震歐亞非三大陸，臨死前，要求在自己的棺材上留兩個洞，他說：“把我的兩只手從洞里伸出去，是叫世人知道，聰明偉大如我，也是兩手空空啊！”
　　看來，“精于算計”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好。“懶算輸贏”又有什么好的呢？
　　想起一位著名作家的事。他的著作很暢銷，遭到盜版。看到他在電視上接受記者采訪，額頭青筋暴跳，眼神充滿憤怒。他激動地說：“這些盜版者嚴重地損害了我的利益！他們邊奪取邊摧殘，既謀財又害命！”并請記者呼吁：“應該在全社會建立反盜版的共識，齊心協力打擊以牟利為目的的文化盜賊和文化殺手！”他不論走到哪兒，都有很多人拿著他的書請他簽名。他都一一審查那些書是否盜版，若是，他絕不簽名，盡管許多喜歡他的讀者是誤買的。他是精于算計的人。
　　想到另一位也被侵權的人。書畫大師啟功和友人到文化市場閑逛，看到店鋪里署名“啟功”的贗品鋪天蓋地。有人問：“何不寫狀子告他們？準贏。”啟功笑著說：“這些假字都是些窮困之人因生活所迫，尋到的一種謀生手段，我一打假，也把他們的飯碗打碎啦！”這時，一個賣假字的老太太看到他過來，悄悄對旁人說：“這個老頭好，從來不搗亂！”巧得很，一個人拿著一摞“啟功字”來畫店賣，有人介紹：“這位是真啟功！”假冒者恐慌地求他高抬貴手。啟功笑道：“你要真是為生計所迫，仿就仿吧！可是——”他停了一停。那人很緊張，啟功卻微笑著說：“千萬別寫反動標語啊！”
　　同被侵權，一個精于算計，一個懶得算計，心里的光景很不同，一個滿心暴怒、殺氣，一個洋溢著慈祥、平和。
　　寒山問拾得：“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拾得說：“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一位哲學家的話可以印證拾得的態度，說的是：“生活，就是享受簡單。”
　　原來，懶算輸贏是一種生活態度，無所謂，無心機，不設防，追求活得大度、輕松、瀟灑、開闊。
　　精于算計是聰明，懶于算計則是智慧。聰明和智慧不同。鄭板橋就說：聰明難，糊涂更難。的確，往手里抓，需要聰明，撒手放棄，需要智慧。
　　記得有兩句詩：“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很多掛在心頭的“閑事”，其實并不是人真正需要的，心卻被纏繞其中。若選擇放棄，心里清涼、明亮得多。下句的“人間好時節”，是心境的舒暢自由，這“好時節”不是算計可得的，恰恰相反，是懶算輸贏、懂得放棄才能得到的。
　　懶算輸贏，是對生命價值真偽的醒悟，是對貪婪人性的拋棄。
　　精于算計的，熙來攘往，腳步匆匆，算計著地位要如何發達，存款又增了多少；懶算輸贏的，置身喧囂之外，捧一杯清茶，看天空白云舒卷，聽窗前風聲鳥鳴，享受寧靜悠然。他享受的是懶算輸贏后的閑適而有味的生活：什么時候去野外看看秋色？什么時候去山中遠足？還有哪些好書未買到？多久沒看畫展了？歲月荏苒，我不能辜負春花秋月，不可錯失詩情畫意。
　　 （編輯 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