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建明
(作者是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導)
有的人一看到西方個別學者提出新奇的觀點,就盲目跟風,根本不去判斷對錯,完全失去獨立思考與審視能力。
實際上,有人否定“新聞實務批評”、新聞文本的意向批評和我國定量分析不斷增加的事實,依據的正是西方意識形態批評標準??陬^說沒有標準,實際用的是另類標準。對西方批判理論做介譯工作,是有益的,應當肯定。但武斷地用西方批判理論全盤否定中國的事,不僅偏執幼稚,而且令人匪夷所思。
自進入新世紀,媒介批評成為我國學界、新聞界和政界的熱門話題,許多報刊開辟了媒介批評專欄,批評文章不斷增多。但對“媒介批評”的定義、概念使用和批評指向眾說紛紜。近年來學界有人主張,引進和遵照西方的媒介批判理論,才是真正的媒介批評,否則就是“偽命題”“偽理論”,壓抑“媒介批評的多元與開放”。對西方媒介批評概念的崇拜,在一定程度上扭曲和壓縮了媒介批評的含義。
有的文章說,媒介批評的相關概念實際首先是西方命名的,在西方已經成為一個專業術語,目前我國在這個領域中概念使用比較混亂,要用“媒介批評”這個概念來統一。因此要為其“正名”:放棄傳媒批評、新聞批評、電視批評等概念,媒介批評的目的就是“揭開利益與權力的意識形態面紗”。還有人斷言,“媒介批評”含義廣泛,在未成熟之時,不宜強為之下定義;電影批評、圖書批評不是媒介批評。
這類文章特別強調,媒介批評具有人文關懷氣質,有利于人的解放;“用‘批評的武器’來進行‘武器的批判’;媒介批評是沒有標準的,終極指向“就是要撕破意識形態的假面具”……話越說越大,透露出這樣一種意味:對媒介想怎么批評就怎么批評,不講是非、不問對錯,不需要標準。
我們耳熟能詳的“文學批評”“電影批評”或“文藝批評”的概念,含義十分清楚。所謂批評就是按照一定標準對作品及其傳播現象作出分析和評價。文學批評和電影批評都以藝術鑒賞為基礎,同時又是藝術鑒賞的深化和提高。在文藝學的諸種批評中,都以思想標準和藝術標準作為評價準繩。這些中西文學界歸納的約定俗成的觀念,今天竟然成了一些媒介批評研究者一竅不通的領域。
有的文章提出,要以“撕破意識形態的假面具”來改造我們的媒介批評,依據西方批判理論來給媒介批評下定義,即它“是指人們以一定的價值立場和理論為依據,對滲透在傳播媒介政治經濟體制、從業者行為、媒介產品以及媒介消費者消費過程中的利益、意識形態與權力進行的判斷、闡釋與評價的活動”。這個定義全盤照抄西方對資本主義媒介制度的批判內容,倡導消費主義、意識形態與政治權力批判。這是否適合我國國情,哪些適合哪些不適合,有多大操作空間,倡導者不做認真縷析,主張我國批評界和學界悉數采納。
這個定義給出的內涵只承認媒介的學術批評,特別是要按照西方批判理論的指向來批評,恰恰與媒介批評的多元和開放相背離。按上述定義,如果批評一篇通訊的新聞素材安排凌亂、一部電視劇的演員表演拙劣、杜撰紙箱包子的假新聞惡劣等,必須上升到消費利益、意識形態與權力的高度才叫媒介批評,否則就沒有體現媒介批評內涵,能說得通嗎?這種從西方批判理論扒下來的定義暴露出照轉照搬的蹩腳,而且根本不能反映媒介批評全景。
對任何概念下定義,都要指出它的內涵和外延,檢查定義項和被定義項是否統一,定義項的內容必須真實、全面、明確,觸及對象的本質。根據這一定義規則,本文給媒介批評下的定義是:對媒介運作的正誤、得失做出評價,褒貶媒介行為、媒介作品、媒介工作者或媒介制度及其相關問題,包括報刊批評、影視批評、出版批評和網絡批評。
從廣義上看,媒介批評既有對媒介行為、媒介作品或媒介制度的褒揚,也有對其弊端與危害的針砭。從狹義上看,媒介批評側重于否定思維,主要對媒介的負面因素進行反思,指正媒介運作的錯失。媒介批評在形式上包括對宏觀問題的學術闡釋、具體個案分析和對一定對象的量化研究,給人們正確看待和改進傳媒運作提供有益的見解。如果不顧各種具體情況,強調只有使用西方的“媒介批評”這個詞才是規范的,使用出版批評、電視批評或傳媒評論等概念就“不夠學術化”或“不成熟”,恰恰是對概念的外延理解過窄的表現。
究竟使用哪個概念,要看批評或研究的具體內容和表達的語境。倘若對電視批評或研究電視批評,多用“電視批評”這一概念才較為規范;倘若批評出版問題或研究出版批評,同樣,多用“出版批評”這一概念才和上下文語境吻合。一律要求用“媒介批評”才算“學術化”;實際是種屬概念不分,制造概念混亂。強調對媒介只能進行消費主義、意識形態和權力批評,其他內容的批評(比如實證批評)不是媒介批評,就犯了內涵過窄的錯誤。
即使在西方,指稱對某種傳媒的批評,也未必都用“媒介批評”(Media Criticism)這個概念。根據批評對象和方式,他們分別使用Newspaper Counsel(報評)、Press Counsel(報刊評議或出版評議)、Journalism Criticism(新聞批評)、Press Criticism(報刊批評)、TV Criticism(電視批評)、Newspaper Review(報紙評論)、Book Review(書評)、Mass Communication Criticism(大眾傳播批評)等概念,這是了解西方媒介批評知識的人所共知的常識。新聞批評、報刊批評這兩個概念乍看起來容易同輿論監督混淆,但在一定語境下讀者能夠鑒別。在中西媒介批評中一直使用這兩個概念,恰好說明這種擔心是多余的。
有人強調媒介批評“沒有標準”,也不需要標準,說:“媒介批評作為一門人文學科,使用的主要是人文學科的思辨方法,因而是不可能確立標準的?!币晕鞣接械拿浇榕姓摺皼]有為批評設定標準”為根據,又斷言:“人文科學本質上是反標準的,因此所謂的批評標準,要么是錯誤的(不符合人文認知論),要么是無效的(大而無當、空疏)?!边€有人說,“‘批評標準’這更多的是蘇俄策略性的政治話語”。
人文學科批評是否有標準,本是常識問題,現在個別研究者卻果斷地予以否定。我們不能不首先從高中生應當具備的起碼知識談起。高中歷史教材在談到“西方人文主義思想的起源”時寫道:“普羅泰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認為判斷是非善惡的標準,只能是個人的感覺和利害,把社會或國家理解為個人的集合,強調個人選擇?!雹龠@里把“以人為中心”“以人為尺度”作為人文思想的標準,和我們今天所說的 “以人為本”是同一個意思。這是高中生應當掌握的知識點。
有人強調“在西方理論批評界是很少提‘批評標準’的,認為這與人文學科的多元化旨趣是違背的,比如艾倫就說過‘畢竟有關電視的研究是沒有嚴格或有效的標準的’”。且不說這里用“電視研究”偷換“電視批評”的概念,就絕大多數西方媒介批評者主張媒介批評應該有標準而言,以上論斷則是以偏概全的另類。西方批判學派大師哈貝瑪斯曾說:“‘理想的言談情境’是作為一種規范性的批評標準而存在的,而對于這一情境的‘無限接近’是可能的?!泵绹拿浇榕u家羅伯特·W.麥克切斯尼在自己的著作中寫道:“下面,我將陳述自己關于美國媒介系統的批評標準。當你試圖通過評價媒介的實質性效果來理解媒介意義時,孤立地將一個變量作為決定性因素,通常是很難作出準確的評價的。……”②在《西方媒介批評史》一書中,引證了30多位西方學者提到媒介批評標準問題。只知一隅,無視全部,拷問我們的學風是否嚴謹。
有人一看到西方個別學者提出新奇的觀點,就盲目跟風,根本不去判斷對錯,完全失去獨立思考與審視能力。凡評價事物都有標準,都需要標準,盡管確定正確的標準往往各執一詞,很費周折。實際上,有人否定“新聞實務批評”、新聞文本的意向批評和我國定量分析不斷增加的事實,依據的正是西方意識形態批評標準。口頭說沒有標準,實際用的是另類標準。對西方批判理論做介譯工作,是有益的,應當肯定。但武斷地用西方批判理論全盤否定中國的事,不僅偏執幼稚,而且令人匪夷所思。
從不同視域分析,媒介批評的標準不只一個。例如,評價電視用收視率標準、評價報刊用發行量標準、評價媒體的權威用重大報道的影響力標準,評價媒介作品用真假是非標準,評價媒介制度看它是否促進媒體的繁榮與健康發展,如此等等。從評價媒介作品的高度統合標準看,意向標準、再現標準和傳播效果標準可能是容納各種具體標準的最高層級。這些標準沒有必要統一,也無需比較優劣,因為它們應用的對象不同。但不管哪種標準,只有維護真善美、反對假丑惡,有利于社會進步,才是有益、正確的標準。媒介批評無標準和標準無效論,實際是對媒介運作價值和機制,對生機盎然的社會發展方向失去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