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扎菲似乎沒有意識到,一個曾經的革命者放棄革命,同樣是危險的。
8月22日,的黎波里市內槍聲大作,卡扎菲上校無數次接受擁躉歡呼的綠色廣場被狂歡的反對派戰士占據。
的黎波里,這個地中海岸邊的明珠,撒哈拉沙漠邊緣的綠洲,因為卡扎菲上校的榮光被一個時代記住,最終又因為卡扎菲帶來的戰火黯然失色。
只能作為一個老人和前領袖存在的卡扎菲究竟隱匿何方,在其所導演的革命大劇已然曲終人散的時候,早變得無足輕重。但圍繞卡扎菲上校功過是非的爭議,大約還要持續很多年。
1969年,命運過分垂青的年輕軍官
1942年,卡扎菲出生在利比亞南部沙漠地區一個名為卡扎法的小部落里的普通牧人家庭。雖然幼年艱辛的生活培養了卡扎菲堅毅的性格,但是身后沒有龐大的親族支持這一先天缺陷,在阿拉伯世界部族政治盛行的大背景下成為其一生的心病。
卡扎菲的發跡應該說是從其進入班加西軍事學院學習開始。士官時代的卡扎菲深受納賽爾“自由軍官組織”運動的影響,表現出了足夠的組織和宣傳鼓動能力,以12名軍校同學為核心的政變組織成為卡扎菲發動“九一”革命的最大本錢。
那時的利比亞正處于老朽的伊里德斯王朝的統治之下。老國王頹廢倦政,王儲卻得不到西方世界的賞識,國家意識在利比亞還沒有形成,人民習慣以部族為單位從事經濟社會活動;石油經濟已初具雛形,但分配不均和西方大公司的壟斷反倒激化了社會矛盾。
1969年的的黎波里,街頭巷尾每天都充斥著政變的謠言,而事實上當時也確實有至少三股力量在策劃政變。卡扎菲所領導的自由軍官組織看起來是最不可能獲得成功的。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卡扎菲卻用僅一人死亡的代價導演了一場革命。回顧政變的過程,許多人感嘆命運過分垂青于這個年輕的軍官,因為卡扎菲精心策劃的革命幾乎是以鬧劇形式上演。
大量比如找不到路、忘了拿武器這樣的低級錯誤貫穿了軍事政變始終。回顧1969年那場略帶喜劇色彩的“九一”革命,有兩個問題對卡扎菲未來的政治之路意義重大。
首先,卡扎菲站在了時代的潮頭而非其對立面。在有據可查的三個政變集團中,只有卡扎菲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新的社會,而不是要上演舊王朝的篡位戲碼;年輕的卡扎菲和當時同樣年輕的納賽爾、阿薩德、薩達姆等人一樣,用略顯稚嫩的革命激情給阿拉伯世界的未來之路提供了一個模糊但極富吸引力的方向。“九一”革命不僅是卡扎菲的勝利,更是中東地區世俗革命的一個組成部分。
第二點則是“九一”革命的遺憾所在,就是革命過于輕松的成功為卡扎菲以后任意草率、意識形態先行而輕視實踐的為政風格奠定了注腳。
卡扎菲在獲得了巨大的威望和權威之后,自己也經常談及當年政變時發生的笑話,但他卻很少反思其中反映出來的新統治集團在組織和管理等方面的一系列重大缺陷。縱觀卡扎菲多年來國內國際的施政舉措,政策多變而很少能持之以恒,這都同卡扎菲的成功來之過易、因而過分高估自己的天才和運氣有關。
但毫無疑問的是,1969年的卡扎菲和他年輕的戰友們仍然是一群真正的革命者而非政客。當埃及總統納賽爾派人飛往班加西探聽“九一”革命的具體情況時,卡扎菲沒有要求對自己地位的承認,反而懇切地請求“納賽爾總統將整個利比亞拿去”,讓這個國家加入阿拉伯世界的進步陣營。卡扎菲曾經無數次在公開場合,回憶自己當年在學校聆聽廣播里納賽爾宣揚阿拉伯世界社會革命主張時所受的震撼和影響,投身于革命幾乎成為卡扎菲前期政治生涯的幾乎全部內容。
石油財富的二次分配
新的利比亞將走向何方?作為一個出身社會底層的政治家與革命者,卡扎菲知道利比亞人民對擺脫貧困生活和社會財富公平分配的迫切渴望,更體會到一般民眾對民主和平等的熱情。
上任伊始,卡扎菲在這兩個方面下了很大力氣。嚴格而言,利比亞石油資源的開采并不能歸功于卡扎菲政府。被推翻的伊里德斯王朝其實才是引進國外資本、推動基礎設施建設、開發石油產業的先驅。但是卡扎菲確實用帶有鮮明個人風格的方式解決了石油財富的二次分配問題。
利比亞國內有關卡扎菲智斗國際石油巨頭的故事已經變成了卡扎菲傳奇的一部分。統率一個立足未穩的新政府,卡扎菲敢于向這些海外資本軟硬兼施,利用分而治之的手腕同八家國際石油巨頭重新簽署了石油收益分成方案,這在那個年代確實是一個令人欽佩的政治成功。卡扎菲以后還進一步實現了石油產業的國有化。對于利比亞這種產業結構單一、石油產業占絕對主導地位的國家而言,解決了石油產業的問題也就等于解決了國民經濟問題。
卡扎菲確實讓石油經濟給利比亞人民帶來了切實的收益。1981年,利比亞人均國民收入已經達到1.l萬美元,成為非洲最富裕的國家。卡扎菲還著手建立了義務教育、醫療及社會保障體系,興建了大量的公共設施。客觀地講,龐大的石油收益使卡扎菲在為公民提供社會福利的時候多了幾分從容。
市政建設的成功、城市功能的強化和就業機會的增加,使利比亞的人口分布、社會結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傳統的部落對其成員的控制力下降,部族在利比亞政治舞臺上的政治和經濟特權受到壓制。與舊王朝松散的中央地方關系相比,卡扎菲終于使利比亞看起來像一個國家了。卡扎菲賦予了利比亞以正規的國家形式、基本的法制框架,他所堅持的革命理念還有他所領導的革命戰友們早期英姿勃發的形象,也給利比亞人民帶來了強烈的尊嚴感和樸素的民主啟蒙。
不合時宜的抗爭者
大刀闊斧的政策使卡扎菲迅速在利比亞的土地上扎下根基。但是經濟與社會建設的初步成功,不足以讓正值盛年的革命者卡扎菲滿足。早年的卡扎菲對美元和石油的看法有著很超脫的一面,更多地將之當做實現革命理想的工具。
革命是什么,成為影響和困擾卡扎菲一生的哲學與現實命題。阿拉伯世界世俗主義革命的先行者和導師納賽爾及其倡導的納賽爾主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絕對是光芒萬丈,年輕的卡扎菲幾乎無可選擇地成為了納賽爾的忠實信徒。
一般來說,要理解中東地區自二戰以后的民族獨立和現代化進程及其經驗教訓,納賽爾主義是一個越不過去的門檻。但值得深思的是,納賽爾主義究竟是什么,長期以來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反倒是納賽爾主義反對什么比較明確。
古老的阿拉伯文明自工業革命以來漸趨衰落的命運,還有西方列強政治經濟上的壓榨,使阿拉伯世界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受到嚴重挫折。納賽爾主義其實是阿拉伯青年軍官和政治家武裝反抗西方列強干涉民族獨立的過程中產生的思想。包括納賽爾在內的阿拉伯精英們,大多出身社會底層,見識過西方列強的強大,又目睹了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殖民主義的衰落;他們忍受過殖民者及其代理人的魚肉,又深受西方文化影響;這使他們對西方文化植入阿拉伯世界的一切——包括西方式的法律與行政體系,充滿了懷疑與鄙視,又無法徹底擺脫。
批判和打倒西方世界及其代理人勢力,成為納賽爾主義乃至阿拉伯革命的基本訴求,但是如何在鏟除阿拉伯社會的西方印記后實現現代化,納賽爾們卻找不到可行的答案。最后連納賽爾本人都在痛苦的思索中黯然離世。
不過,納賽爾主義的缺陷并無礙于它成為那個時代阿拉伯民族謀求獨立和發展的“圣經”。納賽爾主義的精髓在于反抗,其力量源泉則寄托在阿拉伯世界的團結與聯合上。這種精神對一代阿拉伯領導人都影響至深。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對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勢力、結好社會主義蘇聯、再加上鼓吹和實踐阿拉伯各國大聯合并不稀奇。埃及與英法為蘇伊士運河歸屬開戰后,又帶頭與西方勢力的中東橋頭堡——以色列幾番鏖戰,敘利亞的老阿薩德嘗試埃敘合并,還有薩達姆發動兩伊戰爭。阿拉伯世界風起云涌的政治形勢,一時間讓人目不暇接。
彼時的卡扎菲,受制于民寡兵弱的國力還有革命后輩的身份,除了個性上略微突出一些以外,在阿拉伯革命領袖當中并無特別突出之處。
今天,時代變了,其他曾經的激進革命者紛紛改弦更張,卡扎菲卻一如既往,堅持革命信念,自然有不合時宜之嫌。但卡扎菲上校自得其樂,甚至還進一步反思納賽爾主義,在自己撰寫的《綠皮書》里提出了獨創性的 “世界第三理論”。他認為,資本主義的功利性以及共產主義的無神論,都不能解決這個世界面臨的問題。只有自己提出的建立在信仰真主基礎上的第三理論,才能實踐全世界的團結和發展。堅信能靠“世界第三理論”解放世界的卡扎菲,甚至因為不符合宗教習慣,在埃及堅決不吃偶像納賽爾總統的“大蝦宴”。
對納賽爾主義的忠誠構成了卡扎菲政治人格最核心的部分。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當年阿拉伯革命家群體中的小兄弟卡扎菲,其實是納賽爾衣缽的真正傳承者。卡扎菲堅持藐視時代的變遷,不在乎身邊的阿拉伯兄弟都漸行漸遠,自己高舉反抗西方和大阿拉伯主義的大旗。
卡扎菲明目張膽地支持巴勒斯坦游擊隊對以色列展開恐怖主義襲擊,幾次三番挑釁美國權威,甚至在被美國導彈奇襲后還是矢志不移;卡扎菲在阿拉伯世界內部到處尋找與他國合并的可能,弄得阿拉伯同志對他小心提防。如果把反抗等同于革命,那么卡扎菲幾乎一切內政和外交行為的乖謬都可以得到解答。甚至連出門一定住帳篷、出訪時事先不打招呼這樣的孩子氣舉動也有了充足的理由。卡扎菲一直在用挑戰和反抗現有規則的方式重復著自己的革命邏輯。
放棄革命,是革命者最大的危險
卡扎菲直到執政的中后期可能才漸漸感到孤獨,抗爭精神無法解決西方世界在國際政治與經濟領域的優勢地位,徹底反抗也無法解決阿拉伯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路徑迷惘。
卡扎菲曾經借用托洛斯基的“不斷革命論”,希望用革命的熱情填補納賽爾主義哲學與實踐層面雙重的裂痕。不過作為一個政治家而非理論家的卡扎菲,睜開眼睛后還是要面對他必須與西方打交道的現實情況。
蔑視解決不了利比亞遭受西方制裁后原油產量銳減、國民生活水平下降的局面,意識形態也無法再把阿拉伯或非洲兄弟整合起來。老一代的革命同袍大多逝去,卡扎菲最終也走向了妥協。承認自己的革命生涯虛妄,幾乎一下子擊垮了卡扎菲的桀驁與理想主義,從此以后除了時不時的表演,卡扎菲已經不再是卡扎菲了。
以洛克比空難案的審結和賠償以及美國“9·11”為契機,當年以反美反西方為己任的卡扎菲竟后退得如此徹底。2003年以來海外資本投資利比亞的數據顯示,卡扎菲幾乎把包括石油在內的所有領域都重新向西方大門敞開;利比亞還交出了所有當初核開發的材料,向美國提供利比亞境內基地組織的詳細情況,公開支持美國和西方的反恐戰爭。失去革命者頭銜的卡扎菲衰老得如此迅速,甚至退居幕后,讓自己西方化的兒子出現在臺前。
卡扎菲似乎沒有意識到,一個曾經的革命者放棄革命同樣是危險的。革命一波波的激情,在幾十年里掩蓋了卡扎菲內政外交上固有的粗疏和草率,矯飾了卡扎菲和他的戰友們越來越明顯的懶惰和陳腐,塑造了卡扎菲在人民心目中反抗者和斗士的英雄形象,并為民眾畫出了阿拉伯世界新生的大餅。
當卡扎菲也走向暮年、當折騰疲憊的民眾發現那些該有的問題一樣不差的還存在時,卡扎菲作為一個英雄的形象和信用坍塌了。回到凡人的卡扎菲,不再享有民眾的寬容和豁免,卻要面對一切世俗政治家們都面對的民生之苦、世代交替以及治理危機。而這些工作,恰恰是革命了幾十年的卡扎菲不熟悉和不精通的。
進退失據的卡扎菲成為一個眷戀權位的老人,理想被剝離后的卡扎菲,已經喪失了他在道義和價值上的自信。他對國家結構的調整越來越喪失了早期的理想主義色彩,而更像維持自己統治的手段。
卡扎菲在《綠皮書》中修正了納賽爾主義建立世俗政府的主張,宣稱要以“古蘭經”為依據重整法律體系和社會政治結構。但是他又嚴厲取締宗教組織、打擊宗教勢力。最終,卡扎菲本人,成為了唯一能夠充當安拉與世俗世界中介的角色。這種違背伊斯蘭教義的思想既得不到教民的支持,又淡化了卡扎菲身上殘存不多的納賽爾世俗主義色彩,最終使卡扎菲上校走向孤立無援。
為了防止卡扎菲家族以外的政治對手的出現,卡扎菲不停地調整國家行政結構、變更國家的政務流程。以世界第三理論的名義,卡扎菲盡可能否定一切已經成型的行政架構,重組各級政務機關及其功能,還反復給國家機關改名以示革新之意。利比亞的管制體系也因此變成謎一樣的存在。
卡扎菲建立了總人民大會、總人民委員會等機構以替代傳統的立法與行政機關,又宣布這些機構人浮于事有害民主,因而新建了各級公社管理一切基層事務,實行直接民主。最后,他干脆不許各級官員自稱領導。弄得全國只有卡扎菲一個領導。
卡扎菲不厭其煩地折騰幾乎是為了創新而創新,到最后國家機構因為背離常識而陷入職能混亂、權責不清的境地。也許卡扎菲的初衷是試圖以降低政府效率的方式保障公民權益,但600多萬人口中公務員數量高達近100萬,已經給人民帶來了巨大的負擔。卡扎菲制造的混亂局面使潛在的政治競爭者無法形成強大的力量挑戰他,也使利比亞人民不得不長期忍受官僚集團利用行政程序漏洞大肆尋租的盤剝。
所謂的改革像皇帝的新裝,卡扎菲消耗掉的是他幾十年來積累的政治威信和道義優勢。改革和《綠皮書》暴露出來一個問題,那就是卡扎菲從來都不擅長、也沒認真學習過該如何處置繁瑣的政務;他也沒有意識到,隨著革命激情的消褪,現代化經濟與社會結構建設的任務需要大量的業務和技術精英完成。職業革命家面臨著過時的風險。疏忽內政太久又學不來建設現代化政府的本事,卡扎菲只能把各級總人大、總人委和公社的職位分給各大部落的長老,利用他們的傳統權威維持這個國家的基本運行。
失去了革命大義名分的卡扎菲漸漸喪失了當年應付部落長老的能耐,只能j撿起傳統政治中分而治之的智慧,利用石油收益和政府職位的傾斜分配,掀起部族間矛盾借以自保。這一過程中,各部族有得有失,但總的看來是整體重新坐大,這個苦果到以部族勢力為基礎的反對派在班加西舉起義旗時,卡扎菲只能自己吞下了。
英雄之后再無英雄
曾經有一位記者問卡扎菲,是否準備讓二兒子賽義夫接替他的職位,卡扎菲回答說,“利比亞不是一個君主制的國家”。
這句話讓人依稀見到當年那位推翻封建王朝而不眷戀權力的青年軍官。但言猶在耳,卡扎菲家族就像章魚一樣把吸盤伸到國家的各個領域。他的大兒子控制國家的電信業,二兒子活躍于政治舞臺,三兒子揮霍國帑去意甲當替補球員,六兒子則掌握一支獨立于國防軍系統之外的軍隊。卡扎菲成了一個無冕的國王。而那些當年的戰友和同志們,要么被清洗掉,要么和光同塵,最后在反對派的隆隆炮火中紛紛叛逃。
政權的基礎腐朽了,而社會的開放度和風險性卻在增加。利比亞的混亂,唯一的懸念是什么時候發生。
事實上,即便沒有洛克比空難后西方世界的制裁,利比亞國內經濟衰退和通貨膨脹的趨勢也會一天天加劇。即便沒有西方的支持,利比亞部落力量的反抗程度也會增強。
卡扎菲在執政期間從未意識到國家治理的專業性,也從未尊重過程序和法治的價值。為什么部落力量在幾十年內沒有被徹底削弱,到最后竟然能掀起倒卡戰爭呢?這個問題其實不難解答,那是因為卡扎菲從未建立過一個比部落結構更穩定和先進的社會結構。革命,成為了卡扎菲逃避國家建設細致工作的借口。最后,一場新的革命使老的革命者走向歷史的反面。
利比亞的明天將會怎樣?整個中東都在追問同樣的問題。從納賽爾到卡扎菲,他們看到了美好的世界又找不到前往的道路,今天的革命者要很艱難才能不重復前人的困局。
阿拉伯文明現代化進程中的失敗所造成的痛楚與反抗情緒,在這一代阿拉伯青年人身上依然濃厚。他們借用西方的邏輯和話語反抗老一代威權型領袖,當老一代英雄狼狽謝幕之后,誰來填補這個空缺,今天的利比亞乃至阿拉伯世界,并沒有一個明顯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