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配

　　這人要是愛一樣東西，把它愛到骨頭里去了，那簡直就是個沒辦法的事。牛頭鎮賣豆腐的萬寶，就是這么個人。萬寶愛唱戲，鎮上的人，大都知道萬寶愛唱戲，也喜歡到萬寶的豆腐攤前，聽萬寶“啊啊呀呀”地唱兩句，再提走兩塊豆腐，或清水煮白豆腐泥、或小蔥紅燒豆腐塊，吃起來那味兒正。都說這與萬寶做豆腐時愛唱戲是有著密切的關系，就像炒菜時得放點味精。
　　只有萬寶老婆黑妮，不買萬寶這個賬。她聽萬寶唱戲，全憑她心情好壞。黑妮心情歡愉時，聽到萬寶唱戲，就像開放在墻頭上迎風招展的迎春花；要是那天心里正鬧著煩，萬寶一開口唱，黑妮就咬牙切齒地罵：“你這個戲瘋子，你身上的癌細胞咋還不擴散？你就不曉得讓我耳朵清靜一下！”黑妮一罵，萬寶就會立馬閉口，他可不想惹黑妮心煩。
　　今天一早，黑妮心里就開始鬧煩，萬寶自然也不敢開口唱戲。因為，今天他們不去賣豆腐了，要到李大嘴家去給他們兒子萬草提親。兒子萬草喜歡上了李大嘴的閨女，李大嘴閨女也愛上兒子萬草，可李大嘴就是不同意這門親事。萬寶和黑妮就想不明白：這李大嘴憑什么就看不中我家萬草？他家閨女難道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不成？黑妮說要去問問李大嘴，萬寶也說要去問問李大嘴，兩人就決定一起找李大嘴。吃過早飯，萬寶和黑妮就上路了。
　　李大嘴家住在牛頭鎮西邊，但離他們家有四五里地。路上，黑妮一直不說話，黑妮不說話，萬寶是萬萬不敢說話的。萬寶怕老婆，在全牛頭鎮沒有人不知道。
　　翻過一道山崗，黑妮忽然開口問萬寶：“見到李大嘴，你想咋跟他說？”
　　萬寶說：“我聽你的。”
　　“那你想咋樣說呢？”黑妮又問。
　　萬寶又說：“我聽你的。”
　　黑妮就煩了，說：“聽我的，聽我的，我不是在問你主意嗎？”
　　平時，黑妮是很少向萬寶拿主意的，家里大事小事，從來都是黑妮說了算，萬寶也從不過問。這回黑妮要他拿主意，萬寶就有些惶恐，想了想，也一時沒想出啥好主意，就說：“有我們兩張嘴，不信就說不過李大嘴那一張嘴！”李大嘴的老婆前年就得病死了，是一個人帶著女兒過。
　　此時，黑妮就不想再說什么了，好像生氣了，而且氣得很厲害，邁著大步氣沖沖地一個人就往前走，全然也不管跟在后面的萬寶。黑妮生氣了，就愛這么一個人在前面沖著走，不管不顧地一個勁往前走。那年他倆剛剛好上時，有回黑妮也是生氣了，就跑了出去，手擺蓮花地在前面只顧走。萬寶也不知咋去哄黑妮？想啥辦法讓黑妮停下腳步？黑妮往哪兒跑，萬寶就在后面跟著跑。跑著走著，黑妮大概累了，就不走了，回過頭看著萬寶跑過來，就對他說：“我才不往回走，你得背我回去。”
　　此時，萬寶多想黑妮像當年一樣，突a0NINWtTqlayWh2fERGaAmZZh4kxxFdrmJthPs/XFg8=然停下來，可黑妮似乎就沒有停下來的想法。萬寶也煩了，小跑幾步趕上黑妮，就沖黑妮吼了一句：“你急什么，就這么想見你的董永了？”
　　話一落，萬寶就后悔了。但后悔已經遲了，這話全都讓黑妮聽進耳朵里去了。
　　黑妮果然不走了。黑妮回過身，哭著就撲向萬寶，一邊打一邊罵：“好你個萬寶，你個沒良心的萬寶，你個剁千刀的萬寶！我們這不是去給兒子提親，你咋說這樣混賬的話？”黑妮怒目圓睜，拳頭像雨點一樣砸在萬寶身上。
　　萬寶知道自己說錯，抱著頭，嘴就先軟了下來，賠著笑臉說：“黑妮，算我放屁，算我放屁了……”
　　黑妮一邊哭，一邊繼續打著萬寶：“我今天就要打死你，萬寶。打死你，讓公安局也把我抓去槍斃算了。你不信我，我也死了算了……”
　　萬寶這時一把抓住黑妮捶打他的手，討好地對黑妮說：“黑妮，我……我不是怕你走累了，才這么激你一下……”
　　“累了，我倒真是累了。”黑妮一屁股坐在地上，收住了哭，對萬寶說：“萬寶，我是累了，我就不去了。反正你心里也怕我見到他，你也不想讓我去，是不？”
　　“我才不這樣，我沒這樣想……”萬寶還想把說錯的話補回來，想黑妮陪他一起去李大嘴家，對黑妮又是道歉又是賠禮，只差沒給黑妮下跪。可黑妮是鐵了心，她說：“萬寶，今天，我是堅決不去李大嘴家的，免得你心里總是疑神疑鬼。”
　　萬寶知道沒轍了。望了黑妮兩眼，有點有氣無力地對著黑妮說：“黑妮，那我一個人就去了。”
　　“你去吧。我就坐在這里等你喜訊。”黑妮說。
　　“你在這等我？”萬寶說。
　　“我就坐在這等你。”黑妮說。
　　留下了黑妮，萬寶就一個人沒精打采地走在去李大嘴家的路上，心里還在后悔剛才說過那句話：“我咋就開這個玩笑？真是多嘴，多嘴。”路上正好有個人迎面走來，看著萬寶扇自己嘴巴，好奇地問：“萬寶，把戲詞唱錯了？那也不至于給自己扇嘴巴吧！”
　　扇了自己兩嘴巴后，萬寶心里就舒暢多了。不就是去見李大嘴嗎？有什么了不起的，當年還是我手下敗將哩！萬寶這么一想，便又高興地哼著戲曲，快樂地向李大嘴家走去。
　　萬寶認識李大嘴有好多年了。那時候，萬寶還不愛唱戲，一心只曉得跟父親學做豆腐。父親也一心就想把家傳手藝傳給兒子，父子倆躲在自家作坊里，兩耳不聞窗外事，天天說的都是豆腐制作。就在萬寶二十歲這一年，萬寶按照慣例去作坊磨豆腐，耳邊忽然聽到一陣鑼鼓聲，萬寶畢竟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好奇心讓他按捺不住，悄悄地從作坊溜了出來。原來，這鑼鼓聲是從鎮上文化站傳來的，老安正在文化站排戲。萬寶就站在文化站門口看老安排戲，看著看著，萬寶就迷進去了，第二天，死活也不肯跟父親學做豆腐，要跟老安學唱戲。父親見拗不過萬寶，就和老安商量：先讓他去學，就不給角色他演，看他還唱不唱得下去！
　　萬寶來老安劇團學唱戲時，正趕上老安排黃梅戲《天仙配》。董永和七仙女兩個主要角色，自然由團里兩個臺柱子演了，其他配角也有了人選，就是七仙女偷下凡間路遇董永時，要路邊一棵槐樹給她做媒的角色，沒人愿意演。這角色上場一次，才三句半多點臺詞，還是棵老槐樹，誰都瞧不起這角色。老安見萬寶在一邊晃著，就忘了和萬寶父親商量過的事，叫過萬寶，說：“萬寶，那你就演這棵槐樹吧。”
　　萬寶想也沒想就答應：“行，讓我演戲就行。”
　　結果讓大家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這個第一次上臺就扮演這棵老槐樹賣豆腐的萬寶，竟然從董永李大嘴的手里，活生生地搶走了扮演七仙女的黑妮。李大嘴追黑妮都追了三年，在臺上，李大嘴和黑妮總是扮演男女主角，兩人眉來眼去，是卿卿我我，黑妮對李大嘴那一顰一笑，一嗔一嬌，把李大嘴是逗得神魂顛倒。可一下了臺，出了戲，這黑妮就像換了個人，任憑李大嘴怎么討好她，黑妮就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才剛剛演完《天仙配》，有誰想到黑妮就和萬寶好上了！李大嘴為此找萬寶打了一架，結果是逼著黑妮很快和萬寶結了婚，直到萬草兩歲了，李大嘴才找個女人成了家。隨后，劇團辦不下去了，垮了，散了，萬寶回到鎮上重操舊業做起豆腐，他們和李大嘴也沒再來往。
　　看到李大嘴那三間瓦房時，萬寶腳下就有些猶豫。當年，李大嘴和他打完架后，他也發了狠話：這輩子也不想見李大嘴。今天為了兒子的事，找李大嘴來提親，他會理自己嗎？想到這里，萬寶又開始后悔路上不該開那個玩笑，要是讓黑妮也跟著來，說不定李大嘴還是愿意見他們的！
　　都怪自己這輩子心里多疑。黑妮愛上自己沒喜歡要大嘴，萬寶心里也一直想不明白。那時，李大嘴是劇團的臺柱子，他萬寶哩，就只配演那老槐樹的角色，同是劇團臺柱的黑妮咋就偏偏看上我了？年輕時，萬寶在夜里趁著哄黑妮高興時，問過黑妮。黑妮從沒正面回答他，有時說：“我就愛你這棵老槐樹。”再問多了，黑妮就又說：“我這不是怕李大嘴那張大嘴把我吃了。”可萬寶心里總是有個疙瘩。
　　不知不覺中，萬寶來到李大嘴家門口。李大嘴一見萬寶來了，好像知道他的來意，就上前問道：“你不是說這輩子不想見我？咋來我家了？”
　　
　　萬寶賠著笑說：“不是想你來了？就來看看。”
　　李大嘴就往萬寶身后瞄了一眼，又問：“你家仙女沒跟來？”
　　萬寶又賠著笑說：“我家那……那還算什么仙女？現在仙女是在你家里。”
　　李大嘴也沒再問，“哼哼”了兩聲。伸手不打笑臉人，讓萬寶進了屋，還吩咐著閨女燒幾個菜，二十多年沒照面，要和萬寶喝兩杯。
　　李大嘴的閨女見萬寶上門，心里也知道為啥來了，小姑娘轉身推出一輛自行車出門，回來時，手里提著幾道葷菜。眨眼工夫，這小姑娘七八個葷盤素碟就上桌了，李大嘴打開一瓶陳釀，和萬寶一人滿了一杯。
　　幾杯下肚后，李大嘴就先有些醉意。他打量著萬寶，怎么也看不出來萬寶比他強在哪里？二十多年前是這樣，二十多年后還是這樣！可黑妮咋就喜歡上了萬寶？李大嘴就這個問題，他是問過黑妮的。黑妮沒回答他，但在劇團和黑妮玩得好的朋友小蘭告訴過他。黑妮喜歡上萬寶，還真不是萬寶演的那老槐樹，是黑妮喜歡上了萬寶那雙手。萬寶那雙手又細又白，手指尖聰，黑妮認為有這樣一雙手的男人，叫她不愛都難。這個結果簡直讓李大嘴瘋了，一個女人會因為男人有一雙她喜歡的手，用得著把一生都賭進去嗎？可黑妮就是因為愛萬寶的手，而嫁給了他。
　　此時，李大嘴又抓住萬寶的手，醉眼迷離地看起來。這雙手確實比自己手又小又白又尖聰，當年和萬寶打架時，李大嘴就記得自己一只手就把這雙手抓在掌心里，若再一使勁，就可以把它捏斷幾根指頭。可它是黑妮喜歡的手，他又怎忍心去捏壞這雙手呢！
　　萬寶酒量大，腦子還清醒。看李大嘴一直打量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抽回來，就往正題上扯：“大嘴呀，我看你家閨女和我家兒子的事……”
　　李大嘴沒容萬寶說下去，他又扯過萬寶的手，固執地說：“你說說，萬寶，你這手咋長得這么愛看？”
　　萬寶又抽回自己的手，按著自己剛才思路往下問：“大嘴，這孩子的事，只要他們相好，你就允了……”
　　“你說，你這手是咋養的？”李大嘴盯著萬寶的手，又醉瞇著眼睛問：“是你家做的豆腐水養的……”
　　萬寶說：“大嘴，我跟你說正事哩。孩子的事，你就允了吧。”
　　李大嘴突然毛了，他跳起來沖著萬寶吼道：“我憑什么就允了？我就不允……不允。”說著，李大嘴端起酒杯又滿了一口，突然破嗓唱了一句：“——綠水青山帶笑顏……”
　　萬寶一聽，知道李大嘴醉了，而且醉得很厲害了。他忙就接下了李大嘴手上的酒杯，勸著說：“大嘴，你喝醉了。不要喝了，真不要喝了……”萬寶又叫來李大嘴的女兒，讓她扶李大嘴下去休息一下。
　　可李大嘴哪肯下去，一邊要喝酒，一邊把女兒推下去，又對萬寶說：“萬寶，聽說這幾十年，你是戲不離口，天天在唱戲。你今天再把老槐樹……唱我聽一遍，我……我就把女兒嫁給你家兒子！”
　　萬寶怔了一下，說：“大嘴，你真是醉了。”
　　“我沒醉，我沒醉。”李大嘴漲紅著臉，鼓著腮幫子，態度堅決地又說：“你要不唱，我就不把女兒嫁給你家兒子，不嫁給你兒子……你唱不唱？”
　　萬寶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小卉。小卉不好意思向著萬寶笑了笑，那眼神有鼓勵、好奇、也有期待。萬寶腦子里又想起坐在路上等他喜訊的黑妮。黑妮肯定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黑妮一定在怪他太沒本事了，怎么還沒搞定李大嘴？盡快把喜訊給她帶過去！萬寶望著李大嘴，試探地問：“大嘴，你說的是真的？”
　　李大嘴指著一邊的女兒小卉說：“我……我當然說真的。我在我女兒面……面前還說假話？”
　　“小卉，你爸反悔了，那你可要作證。”萬寶望著小卉說。
　　小卉笑著點了點頭。
　　“行，那我就唱了。”
　　萬寶清了一下嗓子，一曲破啞而渾濁的老生唱腔脫口而出：字潤腔圓，是鏗鏘有力，詼諧中還透出幾分頑皮，歡喜中流淌出少許促狹。李大嘴驚得酒也醒了：這哪是戲曲兒，這明明是天旱時節神仙恩賜小草的甘露，是污泥中冒出的那支含羞的青荷！
　　“好！”李大嘴拍著大腿，大叫了一聲。可就在這時，萬寶突然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等到小卉和李大嘴上去扶起他時，萬寶竟然中風死去了……
　　再說黑妮坐在路邊等萬寶的喜訊，等到響午了，等到日頭快要偏西了，路上還不見萬寶轉來的影子。這個死萬寶，他是想把這個喜訊一個人獨享了？！憑什么？你憑什么要獨享這個喜訊，這可也是我兒子的喜訊！黑妮就坐不下去了，站起來又往崗下瞄了幾眼，好像萬寶要和她捉迷藏似的，正躲在兩邊的樹林里不肯出來，黑妮沖著那片楊樹林，大叫了幾聲：“萬寶，你給我出來……”
　　“萬寶，你給我出來……”樹林里的回音，在兩邊的山崗間回蕩，久久不息。黑妮心下一緊，這萬寶莫不是和李大嘴又干上了？一想到這里，黑妮就急了。
　　今天，黑妮不跟萬寶去李大嘴家，她就是怕萬寶多心。萬寶一生就是個死心眼，見不得有人對黑妮好，這次要不是兒子戀上了李大嘴的閨女，是打死了他也不會去李大嘴的家。黑妮怨萬寶，他咋就不信自己？不信自己他也應該相信他自己！萬寶對黑妮，是那種真心真意的好，黑妮心里清楚，心里也很受用。萬寶在她高興時，還總是愛問她咋就喜歡了他？黑妮就是不說。
　　年輕時她不說。
　　到老了也不說。
　　就是到死了她也不說。
　　黑妮趕到李大嘴家時，只見他家鎖著大門，不見人。黑妮慌了，這萬寶跑哪去了，沒來李大嘴家？這時，李大嘴家的鄰居過來告訴黑妮，說李大嘴家里今天來了個客人，酒喝多了，兩人就唱戲，一唱就唱中了。
　　“中了，咋中了？”黑妮問。
　　鄰居說：“就是中風了。聽說客人已經死了。李大嘴父女倆還是送到醫院搶救去了。”
　　黑妮一聽完這話，就像瘋了一樣，趕到了醫院時，萬寶已經進了太平間。站在太平間里，看著躺在床上那涼冷的萬寶，黑妮怎么也哭不出來，用她的手不停地撫摸萬寶的手，摸一下，親一下；親一下，又摸一下。站在一邊的李大嘴看不下去了，用手往自己臉上扇了幾巴掌，對著黑妮哭著說：“黑妮，你就別摸了，你別摸了……我把我家閨女嫁給你家兒子還不成嗎……”
　　李大嘴話音一落，黑妮“哇”地一聲哭出來了……
　　從此后，在牛頭鎮一個賣豆腐的攤位前，有個女人特別喜歡唱戲。有人時她唱，沒人時她也唱；走路時唱，坐下時也唱；白天嘴巴要吃飯不唱，晚上要張著嘴巴打鼾不唱，她幾乎時時刻刻都戲不離口。她唱的也不是什么委婉動聽的青衣花旦，而是那鏗鏘有力的花臉老生唱腔：
　　槐蔭樹開口把話提
　　叫聲董永哎
　　你聽我說
　　你和七姐成婚配
　　有我槐蔭樹來為媒
　　來為媒……
　　鎮上聽過萬寶唱戲的人都聽得出來，這就是萬寶天天唱的那曲戲。原來，萬寶演戲，一生只演了一個角色；唱了一生的戲，也只會這么一段……
　　（責編/方紅艷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