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老伙計

　　這段時間老柳愁壞了。先是已過而立之年的兒子小柳要房子，說他女朋友已發出最后通牒了，再沒有房子就各奔東西。老柳一聽怎能不心急如焚？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個七十大幾的老母突生疾病，醫生說了，沒有幾萬塊錢做不來手術。
　　老柳把自個關在房里憋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后出來了，一直守候在門外的小柳一見之下嚇了一跳，只見老柳面容憔悴雙眼盡是血絲，原本烏黑的頭發竟花白了一半，仿佛一天之內老了十歲。小柳難過極了，說：“爸，你別折磨自個了，我不結婚了還不成嗎？”
　　老柳拍拍兒子的肩膀，說：“你不結婚想讓我們老柳家絕后嗎？再說，你奶奶還等著錢開刀哩。我已想好了，把咱家的傳家寶賣了，祖宗在上，我沒用、我不肖，可我真的沒辦法了啊！”老柳說到這里哽咽起來。
　　老柳說的傳家寶是一把扇子，也是機緣巧合之下被柳家祖上得到的，一直流傳至今。這扇子可了不得，扇面上竟是張大千、吳湖帆合作的書畫《花蝶》，一面是張大千的畫，花兒蝴蝶人間少有，另一面是吳湖帆的字，字字珠磯氣象萬千！
　　幾天后老柳就拎回家一大包錢，竟有四十五萬之巨，這下好了，把現在住的舊房一賣，加上這筆巨款，買新房的錢、給奶奶治病的錢全有了，兩大難題一下子全給解決了，可老柳的眼睛紅通通的，整個人像掉了魂似的往下癱。小柳說：“爸，你別難過，等我將來發達了一定把傳家寶贖回來。對了，扇子賣給誰了？”
　　老柳聽了愣怔了老半天不吱聲，最后疲憊之極地說：“賣給你鄭伯了。”
　　小柳是知道鄭伯的，他是爸最好的朋友，兩人曾經是發小，后來同學、同事，再后來又一起下崗，風風雨雨幾十年了，兩天不見就想對方，不是爸過去找鄭伯下棋，就是鄭伯過來找爸喝酒，好得像親兄弟一樣。不過兩人性格卻完全相反，爸咄咄逼人些，鄭伯哩，像個彌勒佛，整天笑瞇瞇的，跟誰都不爭，這種互補的性格或許正是他們幾十年友情的根源吧？
　　小柳還知道鄭伯手里有點閑錢，最近迷上了收藏，可他哪里來的這么大一筆款子呢？
　　小柳忍不住再問爸，爸悶聲悶氣地說：“你鄭伯聽說我要賣扇子給他，高興得立即把他住的大房子賣了，換了個小的，余下的錢便買了扇子，你鄭伯是用房子換了扇子啊！好了，兒子，從此以后咱家誰也不準提這事了，爸……心里難受。”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小柳和爸搬進了新房，也喜氣洋洋地結了婚，可他吃驚地發現爸的情緒越來越糟糕，整天悶在家里不出門，總是一個人發呆，一發呆就是老半天，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夜半醒來發現爸的房內還亮著燈，小柳納悶極了，走過去一看，爸竟流著淚！
　　小柳嚇壞了，問爸怎么了，老柳聽了眼淚流得更歡了，揩也揩不完，卻還是一聲不吭。小柳一下子明白了，抱著爸瘦弱的肩頭說：“你是舍不得那把扇子吧？爸，兒子今天跟你發個誓，我一定盡快把扇子贖回來，把傳家寶在咱柳家一代代傳下去！”
　　可無論小柳怎么勸解，老柳的情緒還是高不起來。一個人要是老這么悶在家里身體肯定會垮掉的，事實上老柳的身體很快就垮了下來，成天懨懨的不想吃飯，到后來就是吃不下飯了。
　　小柳急壞了，強迫爸去醫院看，醫生各種手段都用上了，可也說不出個道道來，只說是病人太壓抑了，得寬寬心。小柳知道還是為那扇子的事，可這事急不來，手頭得有那么多錢啊。所謂急中生智，小柳忽然想起一個人來，目前世上唯有這人可以寬爸的心。
　　這人就是爸一生一世最好的朋友鄭伯，這兩老伙計一向十分談得來。小柳忽然想到爸已經好長時間不找鄭伯下棋了，更奇怪的是，鄭伯也好長時間不來咱家喝酒了，或許是兩家都新搬了房子找不著對方的家了吧？
　　小柳便對爸說：“爸，鄭伯的電話號碼你肯定知道吧？我給他打個電話，請他過來陪你聊聊好不好……”
　　小柳話還沒說完，卻見爸就像見了鬼一樣驚叫起來：“不、不、不，我不要見他，我也沒有他的號碼。兒子，你不要找他、永遠不要！”然后，爸竟失聲痛哭起來。
　　這天老柳感覺到身體格外的不舒服，只想把眼閉上狠狠地睡上一大覺。就在這時兒子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一進門就大叫道：“爸、爸，你看這是什么？”
　　歪躺在藤椅里的老柳睜眼一看，原本黯淡無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得像燈泡一樣。他看到兒子戴著雪白的手套正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柄古色古香的扇子來，這面是畫，三朵花一只蝴蝶，可謂人間至品，那面是字，寥寥數字卓而不凡，絕對爐火純青。這不正是《花蝶》嗎？
　　老柳蒼黃的臉上一下子滿是紅暈，渾身發抖，想站起身，卻掙不動身子，只得口中尖叫道：“拿過來、拿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待一寸一寸地瞧空扇子的兩面，老柳急急地說：“是咱家的寶貝！兒子，你是在哪買到的？”
　　小柳說：“在一場書畫拍賣會上。爸，最近我做生意賺了錢，又跟朋友借了一些，正想著找著鄭伯家跟他商量贖回扇子的事哩。不想今天無意中進入一場書畫拍賣會，我進去一瞧，嘿，拍賣的不正是我家的寶貝嗎？這么著我就拍下來了。爸，你猜我花了多少錢？四十萬，比一年前你賣出時還少了五萬哩。對了，這扇子不是在鄭伯手里嗎？怎么流出來了？難道他也賣了？”
　　老柳聽了眼淚直流下來，雙手捂著臉說：“兒子，你一直不知道，爸做了件傷天害理的事啊，我騙了你鄭伯……兩年前我根本就沒把真扇子賣給你鄭伯，而是把件仿制品賣給了他，你鄭伯花了二十萬買的是假扇子，然后我又把真扇子賣給一家文物店，得了二十五萬。兒子，我那時急需錢給你結婚、給你奶奶治病，想來想去只有你鄭伯好騙，因為這輩子他都信任我，他萬想不到我會騙他的，爸對不起你鄭伯啊……”老柳說到這里失聲大哭起來，直哭得聲嘶力竭。
　　小柳一聽如遭重擊，明白了、全明白了，難怪短短兩年內爸的身體急轉直下、為什么兩年來爸一直不肯找鄭伯玩，爸內心有愧啊！
　　小柳抱著爸，說：“爸，事后你認個錯不就行了嗎？干嗎一直悶在心里啊？”
　　老柳氣息更弱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實際上我曾一次次拿起電話，可又一次次擱下了。我和你鄭伯相交一輩子，感情那么深，到最后一時糊涂竟坑了他一把，我一輩子要強，真的開不了那個口啊……人生在世，一步錯、步步錯，我好悔啊！兒子，你能答應爸一件事嗎？”
　　小柳感覺到懷中爸的身體越來越輕，輕得就像一陣煙，隨時都會散去，他嚇得魂飛魄散，拼命點頭，說：“爸，你說，我一定辦到！”
　　老柳說：“我現在把鄭伯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你，然后你找上他門，把這扇子親手還給他。扇子是寶貝，可我倆的感情更是寶貝。他打你、罵你，你都受住，不過他是絕不會打你罵你甚至不會怪你一句的，否則就不是他鄭伯了。然后，你說我對不起他，最后，無論如何請求他的原諒，希望在另一個世界內還能做朋友……老伙計，你可一定要原諒我啊！”
　　說到這里小柳懷里陡的一輕，就好像一個有實體的靈魂飛走了。
　　數日后，小柳敲響了鄭伯家的門，開門的正是鄭伯的子女。小柳的左臂纏著黑紗，雙手捧著扇子，一進門就低著頭說：“我給鄭伯賠罪來了！”
　　鄭伯子女聽了個個神態怪異極了，小柳正奇怪，忽然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鄭伯家的客廳墻上掛著一幅大大的照片，那是一臉慈祥的鄭伯。鄭伯怎么了？
　　鄭伯的女兒朝著她爸的遺像哭了起來，說：“爸，你沒看錯人，你老朋友來找你了。”
　　然后鄭伯女兒說出一件令小柳意想不到的事情來：原來兩年前買了扇子不久鄭伯就發現真相了，可是鄭伯堅決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找老柳，還不許亂說，他說：“肯定是我那老伙計遇到難處了，不然他不會這么做的。”
　　可是，從此以后鄭伯再也沒有找老柳玩，他怕老柳看到自個心里會別扭。這么著就是兩年，整整悶了兩年啊，鐵打的身體也會悶壞了，幾天前剛剛離去，算起來竟跟老柳是前腳跟后腳！
　　鄭伯女兒最后拿給小柳一封遺書，是鄭伯寫給他的老伙計老柳的：“我的老伙計，當你看到這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我相信兩年里你心里一定不好過，可我真的不怪你，你肯定是遇到過不去的坎了，我幾十年來認定的朋友一定不會差。最后，我要說的是，在那個世界里我還是會一如既往地信任你，咱們永遠是朋友。我先走一步了，到那邊候著你下棋、喝酒哩。”
　　小柳強壓心中巨大的悲痛，說：“我爸了解鄭伯，鄭伯更了解我爸，他們沒枉了朋友這兩個字。”說著把扇子恭恭敬敬地放在鄭伯的遺像前，深深彎下腰去……
　　（責編/方紅艷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