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春風里

　　回鄉
　　
　　窮人有窮人的痛苦，富人有富人的煩惱，這話一點也不假。年輕有為的何炎中，算得上是一個成功人士，可他也常常快樂不起來。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打著光棍，身邊如花的美女走馬燈地閃過后，卻沒有一個中意的。思索再三，他這才下定決心：與其坐著等消息，不如自己行動起來。
　　當天晚上，何炎中坐上了開往家鄉的列車。
　　十幾個小時的顛簸，列車終于在第二天早上，停靠在蘄河縣火車站。何炎中一走下站臺，當胸就被人擂了一拳，接著一口噴著韭菜氣味的粗話撲面而來：“你個狗日的，還真的回來了？”
　　何炎中抬頭一看，是同學劉長林來接站了，忙笑著說：“咋啦？不歡迎老同學回來？”
　　“歡迎，哪會不歡迎？！”劉長林接過何炎中手中的行李，邊走邊不懷好意地問：“說個實話，真是為周靈卉回來的？”
　　何炎中笑著說：“靠不著你，只好親自出馬了。”
　　“情種！典型的一個情種啊！”劉長林盯著何炎中，點著他的鼻尖咧著大嘴譏諷笑道。笑過后，劉長林若有所思地說道：“說個實話，這幾年，我也幫你到處打聽了，真的沒有她的消息。”
　　兩人來到劉長林停在外面的汽車跟前，坐進去后，劉長林搖著他肥頭肉腦，又喟然長嘆道：“老同學啊，你這次回來，我也給你提個醒：此時的周靈卉，怕不是彼時的周靈卉了，你可要有個思想準備，免得精神失常了，我可負不起這個責！”說著，劉長林“哈哈”大笑起來。汽車也在他的笑聲中，飛速地向前跑去。
　　在劉長林安排的賓館住下后，兩人就下到一樓酒樓，吃過了中飯。回到房間后，劉長林就讓何炎中休息一下，他說公司下午要開個安全會，得先回去準備準備，開完會后，他馬上就過來陪何炎中去牛頭沖打聽周靈卉下落。
　　劉長林和何炎中是高中同學，畢業后，何炎中考上大學走了，落榜后的劉長林先在父親開的“百花”酒樓做大廚，后來，憑借“百花”酒樓積下財富，在社會上做些慈善，資助了兩個失學兒童，很快就成了縣政協常委，和一些政府要員也搭上了關系。在大前年，縣汽運公司變賣時，他把所有的資金再加上銀行貸款，買下了蘄河縣汽運公司五十年的經營權。兩年經營下來，他不僅還清了銀行貸款，也早就過上富人的日子。
　　送走同學劉長林后，何炎中便在床上躺了下來，昨夜一夜沒休息好，想讓自己好好睡一覺，可怎么也睡不著。讀大二時，一次意外的雷擊，將他在田地里耕種的父母送到天堂后，何炎中就恨死了這塊土地，從此以后，他再也沒回到這里。如果說這些年與這個所謂家鄉還有些聯系的話，也就是和老同學劉長林通通電話而已；而與劉長林通電話的目的，他其實是在打聽周靈卉的下落……
　　
　　巧遇
　　
　　糊糊涂涂地瞇了一會，劉長林開完會就過來了。
　　坐上了去牛頭沖的車子，劉長林還不忘對何炎中提醒說：“炎中啊，我先給你透個氣：牛頭沖早就移民了，能不能碰上個人，就看你今天的運氣了。”何炎中笑著說：“放心，我運氣好。”劉長林也笑著說：“那就好。要是碰上周靈卉，晚上我就給你們把喜酒辦了算了！”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牛頭沖位于白蓮河水庫南邊，背依三角山，是一個有山有水的村落。可是在幾年前，接連幾次山洪暴發，坐落在白蓮河庫區邊緣的村落，損失嚴重，有一次山洪造成山體滑坡，還把一家七口活活地沖進了庫底。政府便組織庫區的村民往山外移居，幾年下來，牛頭沖已幾乎無人居住了。劉長林和何炎中從車上下來，站在牛頭沖的村口，果然是連個人影也沒看見。
　　望著有些失望的何炎中，劉長林說：“去年我來時，還有兩戶人家，看來現在也都搬走了。”
　　兩人正說話時，有個黑影從庫底里上來，何炎中欣喜地叫起來：“你看，長林，這不是有人嗎？”
　　劉長林一看，真上來個中年人。兩人忙迎上去一問，這人還真是過去牛頭沖的村民，不過現在也搬走了，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才回來拜祭一下。當他們向他打聽周靈卉一家下落時，中年人說，周靈卉在她父親病故后，便輟學回家外出打工，后來又把她弟弟帶出去了，在他們牛頭沖還沒開始移民時，她把母親也接走了，從此后，他們一家再也沒回過牛頭沖……
　　真可謂高興而去，掃興而歸。返回縣城時，劉長林看何炎中情緒低落，找了一家酒樓坐下來，要來了一瓶“天寶”特曲，就對飲起來。幾杯下肚后，兩人都有些醉意，劉長林忍不住問何炎中：“炎中，我真是不明白：一個鄉下女孩子，有什么讓你如此牽腸掛肚？你就……說我聽聽。”
　　“你真的……想聽？”何炎中大著舌頭問。
　　劉長林說：“非常想聽。”
　　“那好，我說你聽……”周靈卉是牛頭沖的人，在牛頭沖的背面，就是何炎中的村子。兩村中間隔著一道山崗，這道山崗有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叫春風里。站在春風里，就可以將兩個村子看得一清二楚。何炎中大周靈卉兩歲，兩人是一前一后上了學。讀小學時，他們就經常在春風里等著對方，若是對方還沒有來，另一個人就會扯著嗓門，不耐煩地往山下村莊大喊著對方名字，直到喊來為止。上了中學后，兩人突然不喊了，不論天晴下雨，就開始很默契地、極有耐心地等著對方。見對方來了，也不說話，一前一后去上學，這個過程，一直延續到周靈卉讀到高一輟學……然而，就是這些記憶，讓何炎中在見過那些如云似霧的美女中，怎么也抹不去周靈卉留給他的、站在春風里那個清純的倩影……
　　劉長林問：“沒了？”
　　“沒了。”
　　“美！真美！”
　　劉長林詭秘地笑了笑，也沒再往下問，埋完單后，從酒樓里出來，就拉著何炎中去了一家休閑中心。昏頭昏腦的何炎中進到里面，才知他們來到的這地方叫“知音堂”，對外說是按摩，其實就是一個紅燈區。“我們怎么到這里來了？”何炎中問。劉長林說：“累了一天，到這里來放松一下。”說著，他手一揮，幾個打扮得性感的女孩，就笑嘻嘻地像一群蜜蜂圍了上來。
　　何炎中躲閃不及，正要往門外退去，突然間，在這群女孩中，他看到了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酒一下子醒了，上前一把抓住這個女孩。“靈卉！你真是靈卉？你怎么在這里？”回過頭要去喊劉長林，可此時的劉長林，已經攬著一個女孩的腰，勾肩搭背地進包間去了。
　　再說被何炎中抓住的這個女孩，望著何炎中，忽然掙脫開他的手，驚恐地尖叫一聲，向著她的那幫姐妹中間躲去。
　　這時，里面的光頭老板聞訊出來了，一見何炎中不是熟客，也沒什么好客氣的：“先生，你認錯人了。她不叫靈卉，是我們這里的藍衣小姐。我也順便提醒你一句：有錢就在這里休閑，沒錢想鬧事那就找錯地方了。”
　　何炎中望了望老板，心想：難道是自己認錯人了？
　　藍衣小姐這時背過臉，后背對著他。何炎中望著她的背影，怎么看還是像是靈卉。這時，何炎中的酒是徹底地醒了，他靈機一動，從身上掏出一沓錢，往吧臺上一拍，就指著這個藍衣小姐說：“好，那……我今晚就請藍衣小姐為我按摩。”
　　
　　質問
　　
　　這個藍衣小姐，也真算是訓練有素。進到包房后，門一關上，就開始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像剝洋蔥一樣，甩在地上。何炎中站在包房中間，盡管光線不是很明朗，但他還是相信眼前這個藍衣小姐，就是周靈卉。當藍衣小姐脫得只剩下遮羞的內衣還要往下脫時，何炎中實在看不下去，突然對她斷喝了一聲：“你給我住手！”
　　藍衣小姐妖媚地笑著問：“先生不想按摩……了？”
　　“你就是靈卉，我就知道是你！”何炎中情緒激動地對著藍衣小姐說：“你告訴我，你怎么來到這種地方了？你知道我這些年一直在找你嗎？”
　　“你找我？”藍衣小姐伸出一只手，搭在何炎中的肩上，就把自己酥胸貼了上去：“那好啊，你今天找到我了，我現在就陪你……”說著，藍衣小姐的另一只手，就要去解開何炎中的衣扣。
　　
　　何炎中順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靈卉！你真的都忘了？我是何炎中，是你四歲時候，就要我娶你的何炎中啊！”
　　何炎中的母親和周靈卉的母親是同一個村的，沒出嫁時，兩人就是要好的姐妹。后來她們出嫁了有了小孩，也常約著抱孩子一起回娘家。村里大姨舅媽見她們兩個人好，就笑他們兩家訂個娃娃親，以后就可以常來常往了。一次，兩個大人又帶著小孩回娘家玩，大人要說悄悄話，兩個小孩要睡覺了，便找來一個搖窠，把兩個小孩一頭放一個讓他們睡，大人到一邊說話去了。半個小時后，周靈卉先醒了，一見腳下睡著何炎中，就突然哭了。何炎中一聽周靈卉在哭，揉著眼睛問她：“你咋不困覺，哭了？”周靈卉流著眼淚委屈地說：“你現在跟我都困覺了，長大了你可要娶我做媳婦兒。”何炎中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啊。你莫哭，我曉得了。”當時，周靈卉四歲，何炎中六歲，這個笑話，在他們長大后還常被人提起……
　　聽了何炎中講的故事，藍衣故作驚恐地望著何炎中說：“還真看不出來，你那么小就把個四歲小女孩睡了？！”說著，藍衣小姐“哈哈”大笑起來。
　　“夠了，你就別演戲了。”何炎中憤怒地甩掉藍衣的手，大吼道：“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周靈卉？”
　　“周靈卉對你很重要嗎？”藍衣問。
　　“是的。我愛她，一直在找她。”何炎中說。
　　藍衣玩世不不恭地說：“可惜我不是。我是知音堂的藍衣小姐啊。”
　　何炎中一聽，氣憤地掉頭要走，藍衣突然在身后又叫住了他。何炎中欣喜地回過頭，望著藍衣問：“靈卉，你終于肯承認了？！”
　　藍衣小姐不屑地一笑：“先生，我是提醒你：我的服務費你還沒給哩。”
　　何炎中從身上掏出幾張老人頭，摔在藍衣臉上，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知音堂”。回到賓館，見劉長林還沒回來，也不想再見他，便留了一張便條，關上手機，連夜坐火車返回了他工作的城市。
　　有了這次巧遇，何炎中對周靈卉也徹底地死心了。他恨周靈卉，她怎么墮落到這個地方去了？他所向往的那種純美而圣潔的愛情、渴望與她相廝相守的日子，也一同都被她毀了！回去后沒過多久，何炎中就很快和一個追求他多年的女孩子結了婚。
　　
　　托付
　　
　　時間過得真快。
　　半年后一天，何炎中老婆懷上了孩子，正沉醉在一個準父親的喜悅中的何炎中，突然接到來自家鄉蘄河縣警方的一個電話。說他們有一個即將執行死刑的犯人，想在死前見上他一面，這個人叫周靈卉。一聽完這個電話，何炎中腦子一炸，這怎么可能？在何炎中再三追問下，另一個更可怕的消息幾乎把他弄糊涂了：周靈卉殺死的人竟然是他的同學劉長林！
　　趕回蘄河縣看守所，何炎中果然見到戴著腳鐐手銬、穿著囚服的周靈卉。看到何炎中趕來看她，神情一直很沉默的周靈卉，此時眼里閃爍著幾絲歡悅：“你來了。我怕你不會來哩。”
　　“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劉長林到底和你有什么仇？你為什么要殺死他？”看到押送周靈卉的警察退到一邊去了，何炎中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周靈卉坦然地笑了笑，笑過后，一滴清淚從她眼眶里淌了出來。她惡狠狠地說道：“他是一個毀了我一生幸福的惡魔……”
　　十一年前一天，正是何炎中考上大學那年，父母為他在家里大擺十桌宴席，何炎中也把他幾個要好的同學接到家里，喝酒，打牌，玩得好不快活。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在這一天，在外打了兩年工的周靈卉也趕了回來。周靈卉以為何炎中在這一天肯定要去她家：看她回沒回來？可何炎中并沒去。周靈卉在家等了一天，最后她又跑到春風里崗頭上，盼望著何炎中的出現……天，不知什么時候暗了下來，周靈卉也全然不知，只顧埋頭飲泣。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可怕的人影出現了，把傷心欲絕的周靈卉拖進春風里旁邊樹林去了……
　　“這……這個人是劉長林？不可能，不可能。他那天是到我家來了，可他沒喝多少酒，說出去是要拍照的……”何炎中不相信地搖著頭說。劉長林家里有錢，讀高中的時候就經常在社會上玩，可那天喝完酒后，就有幾個同學喝高了，睡覺的睡覺，聊天的聊天。劉長林喝得不多，因愛好攝影，還帶來了照相機，說要去拍幾張鄉村風景照，就一個人出去了……可他怎么就做出這樣的事？那時他畢竟還是一個剛剛落榜的學生啊！
　　周靈卉憤怒地問：“難道我就愿意相信是他嗎？”
　　何炎中忽然想起什么，又問道：“對了，你既然知道是他，那天他陪我一起去知音堂，你怎么就不殺了他？”
　　“那天，我還不知道他就是我等的仇人。”周靈卉說。
　　……當周靈卉被人拖到春風里旁邊的小樹林里，她這才意識到她遇到了危險，她拼命地喊，可那人已經把她的衣服全都撕扯下來了，捂住了她的嘴巴。她驚慌、恐懼、拼命反抗，可一切都無濟于事，那人已經重重地壓在她身上……她痛苦地睜大著眼睛，從樹林中灑落的殘陽中，她看到那人胸前有一塊月牙形的疤痕……
　　“劉長林胸前有這個疤？”何炎中不敢相信地問。
　　這事發生后，周靈卉不敢對任何人說，更沒臉再去找何炎中，只好含淚忍辱地悄悄離開了家鄉，后來，把弟弟和母親也接出去了。她本來永遠不想再回到這個讓她痛苦的地方，可在她漸漸長大的日子里，得知何炎中還一直在尋找她，加上她對純美愛情的渴望，這種痛苦就化成了無限的仇恨。她要報仇，她要找到這個人。她一個人又悄悄地回到家鄉，選擇去知音堂做了一名小姐……
　　“那你怎么就肯定他會去知音堂？”何炎中還是不明白地問。
　　“這種人就喜歡去這種地方，他怎么會不去知音堂？！”周靈卉說。
　　接著，她又告訴何炎中，劉長林本是知音堂的常客，他經常光顧這里，和這里每個小姐都認識。可說來也怪，他從來就不要周靈卉為他服務。后來，周靈卉在殺死他前才得知，劉長林玩弄女孩無數，他根本就不記得周靈卉了。至于周靈卉，他也早就知道何炎中在找她，他不告訴何炎中，是不想讓何炎中去惦念一個小姐。也因為這個，他一直也沒敢點周靈卉。可這一切，也都因為何炎中的出現而改變了，他那天故意把何炎中帶到知音堂，就是讓他知道周靈卉在干什么。當何炎中一氣之下不辭而別后，他終于要了周靈卉……
　　聽完周靈卉的話，何炎中痛苦地望著她問：“可這一切，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周靈卉傷心地說：“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既然你心里沒我，那為什么還要讓警方通知我回來見你一面！”面對此時的周靈卉，何炎中心如刀絞。
　　周靈卉眼淚刷地下來了，她看著何炎中，一字一句地說道：“死前見你一面，只想托付你給我辦件事：我死后，你幫我把我的骨灰葬在春風里，那是我最喜歡等的……地方！”說完，周靈卉掉過頭，微笑著向何炎中揮了揮手。
　　何炎中癱坐在看守所接待室里，怎么也站不起來了：周靈卉走到這一步，都是因為他啊……
　　（責編/方紅艷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