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讓我有幸與千鳥湖結緣。
那是10多年前的一個深秋,我們一個排的戰友連續3天3夜急行軍,趕到5號地區執行任務。當時正值深夜,我們清點了人員和裝備,連背包都來不及放下,就在山坡上一字排開,沉沉入睡。
醒來的時候,我忽然驚呆了!山腳下是什么?是一個悠遠綺麗、水天一色的湖。我想都沒想就沖向湖邊,以一個漂亮的蛙跳,從幾米高的石崖上一頭扎進了湖里。9月的湖水,塵埃落定,純凈得像水晶。這是詩意的沉淀,是音樂的液化,是陽光的短期凝固,是天空一角的真實演變。恬靜、清涼、甘冽,洗濯我連日的疲憊,滋潤我干渴的生命。我在水中肆意游動,水波微起,美麗的漣漪慢慢擴散。湖水中分明蕩漾著酒意,讓我盡情豪飲,放浪一醉。
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場面出現了!
先是一聲尖銳的嘯叫,一只水鳥從不遠處的水草中躥上碧天,接著,千萬只水鳥如離弦的響箭,嘯叫著直射云霄。水鳥群在天空中數度往返,組成了一個有序的陣形,忽高忽低,忽來忽去,竟是出奇的步調一致。水鳥群掠過水面,就像一陣陣遠方的沉雷,那種氣勢令人驚嘆。很快,水鳥群消失在水天相接處,一切又變得安靜如初。
我剛要上岸,咦,湖水為什么失去了平靜?似乎有無數朵白云被神靈之手裁成小塊,紛紛落入湖中。呀,我看清了,這是一群數以萬計的白鶴,歡叫著,擁擠著,在我眼前完成了一次美麗的降落。白鶴不怕人,就在我的身邊曲頸戲水,梳理羽毛,振翅高歌。這自然的尤物,竟是如此的耀眼,白啊,是那種嬌柔的白,夢幻的白,無可替代的白!白得精致,白得爽快,白得真誠,白得令人嘆服。這哪里是顏色?這絕對是水墨丹青的巔峰境界,是自然與生命的完美融合,是文化意義上的心靈征服。戰友們紛紛跳下水,于是,在9月的湖水中,白鶴與一群年輕的軍人,用各自的歡聲與舞蹈,拼成了一幅別開生面的音畫。
我們要在5號地區做短期停留。每天除去訓練,我們總是與鶴為伍。只要我們下水,白鶴就紛至沓來,在我們的臂上、頭上駐足。人水合一,人鶴合一,天地合一,夢幻與現實合一……每天黃昏,當夕陽浸染西山,風停了,林靜了,白鶴的歌舞就開始了。一只,兩只,三只……很快,白鶴編隊貼著水面,悠悠飛翔。十幾分鐘后,成千上萬只白鶴緩緩降落,或三只一伍,或五只一群,或在水中或在岸上,或交頸向天或糾結旋轉,在我們面前組成一個歌舞的世界!
我們從地圖上得知,這個迷人的湖叫千鳥湖。這是一個擁有1000多種鳥類的林中之湖。這僅僅是湖嗎?不,這是一個鳥的世界,鳥的天堂。我們做了一個粗略的統計,千鳥湖有幾百種水鳥,還有幾百種林鳥。大型水鳥中,以鷺鳥為多,有白鷺、蒼鷺、大藍鷺、小藍鷺、巨鷺……其次是鹮類,巨喙鹮、紅鹮、褐鹮、禿鹮、西伯利亞黑鹮、麻鹮……小型水鳥中,數量龐大的是野鴨,較為常見的有麻鴨、蹼鴨、錦鴨、紅頭鴨、黑頭鴨。野鴨中最美麗的當屬鴛鴦,這種五彩繽紛的水鳥不僅外形可人,還是動物界忠貞愛情的典范。它們實行著嚴格的一夫一妻制,一只遭遇不測,另一只立即絕食而死,決不茍活。水鳥中,還有許多種水雞,它們的外形很像家雞,可以潛入水下捕食,水性之好,足以與鵜鶘媲美。
千鳥湖還生活著數百種林鳥。很多很多的鳥,我們根本無法叫出名字。我們只知道,它們用悅耳的啁啾、用絢麗的羽毛向我們宣示一種真實的存在。鳥是千鳥湖生態的總和,鳥的背后,是一條構成復雜、條件多樣、缺一不可的生存長廊,包括氣候、環境、地理位置和人文因素……如此種種,難以詳述。
眾多的鳥靠捕食湖中的魚而生存。千鳥湖,其實更是魚的湖。這里有長達數米、重達數百斤的鰱魚,有金光閃閃的錦鯉魚,有恣意縱橫的墨鯉魚,有被稱為“活化石”的鰲花魚,有肥美無比的黑魚,有大馬哈魚、黃花魚、柳葉白魚,有沙鮑、馬口、紅鯪、泥鰍、烏龜、鲇魚……根據魚有溯水而上的習性,我們在小河邊挖了一條淺淺的支流,到晚上用手電一照,嘿,十幾條大鯉魚全部擱淺在水溝里,生擒活捉竟是舉手之勞。這沒辦法,在千鳥湖,魚是食物鏈的下家,先天就是悲劇角色。鷺、鹮、鳥都吃魚,魚吃蝦米,蝦米吃浮游生物。那么,誰來吃鷺、鹮和鳥呢?我想,只有人,才能堪當此任。
近一個月的訓練,使我們對千鳥湖附近的生態環境有了更多的了解。這是一個方圓近千公里的廣闊地域,全部被森林覆蓋著。上千條河流匯集于群山之中,形成一塊龐大的濕地,再沿著一條窄窄的山谷滲透,終于在濕地的下游,出現了千鳥湖。在峰巒與峰巒之間,在青翠與青翠之間,在湛藍與碧綠之間,千鳥湖以其獨有的冷峻、超凡的倩麗以及無以倫比的容納,維系著一個迷人的世界。
不難想象,千鳥湖就是人類泛濫之前的自然縮影。僅僅在幾千年前,地球表面就是被這樣的水、這樣的鳥、這樣的森林覆蓋著。然而,當年的平常景象,今天卻成了罕見的奇跡。
為此,我們不禁肅然,開始為千鳥湖、也為千鳥湖的鳥們擔憂。
撤離的時候到了。與我們一起撤離的還有那些鷺和鹮。它們是候鳥,要到南方、南太平洋甚至非洲去躲避冬天。望著它們戀戀不舍的盤旋,我赫然想到,它們可以躲避開冬天的寒冷,可能躲得掉人類的覬覦與殘忍嗎?誠然,千鳥湖很遠,目前尚無交通可言。可是遠又如何?月球可遠?火星可遠?人類照樣暢行無阻。看來,人類帶著屠殺的欲望沖進千鳥湖,只是個時間問題。所以,登車撤離之際,我無限留戀地問道:千鳥湖,你是誰的天堂?你該是誰的天堂?
千鳥湖是鳥的天堂,是我的天堂。但千鳥湖即將變成狩獵者的天堂。況且,我們來時,曾見到數千名林業工人在百公里外集結,下一輪大面積砍伐即將開始。千鳥湖的資源窮盡之日,天堂就會墜進地獄。
天堂與地獄真的只有一步之遙嗎?可惜,千鳥湖沉默著,直到我離開,也未發一言。
(胡雪冰薦自《遼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