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記

　　1
　　
　　多云的天空下，紅鋼城籠罩在曖昧十足的陰霾中。
　　我的心情猶如黑白相間的云層背后隱隱約約的金黃色，在尋找著掩蓋的薄弱，渴望著突破。
　　幾天了？我也說不清楚幾天了，我被一個神秘的電話，不，準確地說，應該是被一個神秘女人的電話，牽扯進了一件與我毫不相干的事件之中。
　　我不是一個什么高尚的人，更不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我憑什么要答應這個神秘的女人，幫助她去尋找任寶德的下落？是的，我認識任寶德這個人，他曾經是我的師父，他曾經是我的班長，僅憑這，就是這個神秘的女人死纏爛打非要讓我幫助她尋找到任寶德的理由嗎？暫且不談什么理由，你求我幫助你找人，起碼你得告訴我你是誰，找任寶德干什么，可她只是要求我幫助她找到任寶德，其他避而不談，所以，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她是人還是鬼。是人，她就不應該死皮賴臉地纏著我，電話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任寶德有妻子和孩子，有親戚朋友，有單位組織，他們都知道，任寶德已經十幾天沒有上班，十幾天沒有回家了，人家都不急，你急什么？他欠你的錢啊？每次我在電話里這么數落她的時候，她就把電話掛了，但過不了多久，她又把電話打了過來，之間的間歇時間，長的一天，短的幾個小時，不分晝夜，一句話，答不答應她幫助她尋找任寶德的下落？弄得我工作不能安心，家里也不和諧。
　　今天凌晨，我被電話吵醒了，抓起電話一聽，無音；摸到手機一看，黑屏；打開燈，明白了，座機的線已經被我昨天晚上拔了，手機也是關機狀態，吵醒我的是夢境中的電話。
　　我已經被這個電話弄神經了，我不能再這樣被動地被這個電話折騰下去了，我得見她，是人是鬼我都得見這個神秘的女人，不然，我非得真被她弄神經不可。我主動撥通了她的電話，答應她，我愿意幫助她尋找任寶德的下落，但我必須得跟她見面。她說見面沒有必要，有什么條件電話里談。我想，這樣也可以，我盡量把條件提得苛刻一些，讓她為難，或者是辦不到，那樣的話，她再打電話干擾我就說不過去了。我說，尋找一個失蹤者的下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跑腿，要乘車，要耽誤工作，還要……
　　她說，長話短說，你開個價吧！
　　想都沒有想，我說十萬，少一分錢，另請高明。她沒有馬上回答，我想她肯定是為難了，或者被我開出的價位嚇住了。
　　她說，8點30分，紅鋼城大酒店面談。
　　紅鋼城大酒店是紅鋼城一座標志性建筑，它標志著這座工業城市的經濟繁榮，這座二十多層高的建筑與我在這個城市里共存了一二十年，我對它的認識僅僅是它的外貌，如果不是今天我遇見了鬼，我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踏進它的大門。
　　玻璃自動門把我關進了某部電視劇的畫面里，我能夠在這個畫面鎮定自如，應該感謝我看過的所有描寫過大酒店畫面的影視劇。
　　我剛剛在大廳里的沙發上坐下，一位服務員離開服務總臺向我走來，起初我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但迎面而來的如花的容貌和甜蜜的笑容，讓我坦然了許多。
　　請問，您是崔先生嗎？
　　我說，沒有錯。
　　這是您的房卡，2011號房間。
　　我接住磁卡問服務員，是誰讓你把它交給我的？人呢？服務員扭頭四周環視一下，遺憾地微聳了一下肩膀，抱歉地搖了搖頭，轉身走了。這足以證明，這個神秘的女人也在酒店里，我的目光在大廳里掃描，這個時間，大廳里除了服務員和工作人員幾乎看不見其他什么人。電話響了，電話里說，崔先生，進房間吧……這個神秘的女人在某個地方監視著我，但我卻看不見她，我的目光在大廳的每一角落搜索著……
　　一位服務員向我走來，還是剛才接待我的那位，她問我有什么需要她服務的，我當然有需要她服務的，2011房間在什么位置？電梯怎么操作？讓她接待我的人長什么樣子……但是，我不能說我需要她的幫助，那樣的話，我現在不配站在這里，我現在應該站在我狹窄陰暗的住房里做家務或者站在聲音嘈雜的車間里做工，我跑這來裝什么神，弄什么鬼？我對服務員說，謝謝，我在等人。服務員忙自己的去了。
　　電話響了，電話里說，電梯在左邊……請安2……向右，2011房間……對，對，磁卡碰一下，聽到響聲后，扭門柄，對，把磁卡插入卡槽，結束。在電話語音的提示下，我順利進入了2011房間，走到房間里，我站定，猛地轉過身來，但我身后什么都沒有。那么，這個神秘的女人是通過什么在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的呢？幾乎是在我走進房間里的同時，房間里的電話就響了。你好，崔先生，看見面前的臺燈了嗎？看見臺燈座下的銀行卡了嗎？記住，銀行卡密碼是今天的年月日。很抱歉，我現在不能和你見面，請原諒！不要打岔，聽著，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雇員了，這間客房是你的辦公室，一切消費支票支付，你的報酬已經打進了這張卡里，是一半，找到了任寶德后，再打入另一半，期限十天。電話聯系。
　　開什么國際玩笑？耍我玩？我打電話到服務總臺咨詢，回答是2011房間已經被包租了，租期是十天；我打電話到銀行查詢手中這張銀行卡余額，回答是，人民幣五萬元。
　　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冷靜了下來，開始考慮我要面對的事情。人家的五萬人民幣已經在我的手里，人家開的客房我已經入住，雖然說，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合同協議之類的法律約束，但是，我已經上了賊船，不把它劃到對岸，能夠有好結果嗎？對方是人是鬼我都不知道。
　　認真對待吧，只要找到任寶德，我就大發了一筆。十萬元人民幣啊，從現在開始我他媽的攢一輩子都辦不到的事情，玩命吧！錢是什么東西，錢是你的人格和尊嚴，錢是你的幸福生活，錢是你的美好人生！這一刻開始，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上帝從現在開始，別打盹，讓任寶德好好地活著，我不能沒有他。
　　
　　2
　　
　　今天是16日，十天，26日之前我必須得找到任寶德。
　　現在開始，任寶德跟我的關系發生了變化，他不再是我的師傅，不再是我的同事，他是我的財神爺。現在開始，任寶德在我心中的地位超過了所有的親人，十萬元人民幣啊，即便是我爹娘想給我，他們也得有啊。我跟單位請了年休假，說老婆生病住院了，需要我陪護；我跟老婆請假，說單位派我出差……我必須得全身心投入到這件事情中去。安頓好這些瑣事后，我靜下來，開始制定尋找任寶德的方案和計劃。想想看，如果任寶德容易找到，人家會出十萬元人民幣雇傭我找他嗎？但話又說回來，任寶德只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他又能有多困難呢，一個普通的小老百姓，又能夠玩出什么花樣來呢？
　　我斷定，我中獎了。
　　既然我的雇主是個女的，第一步，我首先得從跟任寶德本人有瓜葛的女人身上開始尋找線索，判斷分析一下我的雇主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如果我對我雇主的身份判斷和分析準確，找到任寶德的時間會快一些，機率也會更大一些。
　　首先，我排除了跟任寶德關系最密切的女人任嫂。
　　除了那個神秘的女人——我的雇主，如果說還有人關心過任寶德的失蹤的話，這個人應該就是我，因為我們班組的考勤是我負責。誰都知道任寶德已經有十幾天沒有上班了，但誰也沒有過問任寶德為什么這十幾天沒有來上班。是的，任寶德現在不在我們這個班組不重要了，他從班長的位子上退了下來，我們班的魯漢接替了他班長的位子。工作交接的時候，任寶德非常郁悶，他不明白上面為什么不讓他干了，他還能夠干，干得也得心應手，關鍵是他還非常愿意干。他在這個班組這條生產線干了一輩子，從一個普通崗位干到主要操作手，從一個普通班員干到班長，還差一年左右的時間，他就能夠把他這一生的事業畫上個完美的句號，可上面硬是把他給換了。上面換他的理由是他年紀大了，干了一輩子，也該休息休息了。任寶德真的是休息了，魯漢接替了班長的工作后，什么工作都不給任寶德安排，魯漢的意思是任寶德是老領導，退位了，想干點什么就干點什么，不想干就閑著，有什么事情不想來上班就不來上班，反正也快退休了，安安全全混到點就行了。這就是說，現在，我們這個班組，我們這條生產線，有沒有任寶德這個人也就無所謂了。魯漢是這樣安排任寶德的，但任寶德十幾天不來上班，他考勤我該給他怎么打？我必須得請示魯漢。
　　
　　魯漢說這種事情還用請示嗎，你長腦子沒有？
　　我怎么沒有長腦子？如果我給任寶德打了出勤，如果這十幾天任寶德沒有發生什么事情的話，哪怕他是躺在床上睡大覺，哪怕他是坐在麻將室里打麻將，哪怕……總之只要是他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當然是你好我好他也好。但是，萬一任寶德要是在這十幾天里弄出了點什么事情來，比如涉黃涉賭被抓，比如……上面追究起責任來，是屎是尿魯漢都會毫不客氣扣在我的頭上。魯漢是什么人？魯漢沒有接替任寶德班長工作之前，他是我們班組最讓任寶德操心的一個人，魯漢之所以能夠把任寶德替換下來是因為他得到了我們新老板的賞識。我們新老板是個年輕人，他到我們單位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所有的骨干進行了調整，將一批小青年提拔了起來，這批年輕的骨干有一個共同特點：年輕、膽大、義氣，社會關系面廣，在班組里能夠鎮得住邪。
　　魯漢接替了任寶德的工作后，我們班最大的變化就是輕松的氣氛沒有了，魯漢不容許你有什么思想建議之類的事情，你有你的崗位，你有你的操作規程，你有你的工作制度，八小時內設備一啟動你跟著設備轉就行了，其他的你少操心。你要是敢給他造什么亂子找什么麻煩，沒有你的好日子過。話說回來，如果你聽話，有什么需要他幫忙的話，可以說，無論是黑的白的他都能夠幫你搞定。魯漢擁有一般小工人所沒有的社會各個層面的關系，所以說在任寶德的考勤上我必須慎重。為了證明任寶德還完整無缺活在這個世界上，我給任寶德的妻子任嫂打過個電話，問過任寶德在家里的情況。任嫂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她也不知道任寶德死哪里去了，對于任寶德的去向和下落，電話里任嫂沒有流露出半點的關心，也沒有流露出半點的埋怨，仿佛任寶德跟她沒有任何關系一樣。
　　我把任寶德也不在家的情況跟魯漢匯報了，魯漢點點頭，但他什么也沒有說，意思是他知道了，別的什么也沒有說。這十幾天，任寶德既不在廠里，也沒有在家里，至于這十幾天任寶德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了，是死是活，大家都無所謂。既然大家都對任寶德的失蹤熟視無睹，漠不關心，我也就無所謂了，任寶德的考勤我照常打，但這次你魯漢必須得在考勤表上簽字，把關。
　　排除了我的雇主是任嫂后，我自然就想到了小月。
　　跟我一樣，小月也算是任寶德帶出來的徒弟，我跟小月進廠后就一直跟任寶德在一個班組里工作。小月是個不怎么漂亮但也不怎么難看的女工，我們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我都沒有對小月有過半點感覺。我們沒有結婚成家前，任寶德想把我跟小月組合到一起，我們非常聽師傅話，我跟小月談朋友了，但我跟小月在一起總是不來電，沒有電，感情的機器開動不起來，枉費了任寶德的一番好心……可以說任寶德是看著我和小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是看著我和小月后來各自戀愛結婚生子……這么多年來，任寶德除了在撮和我跟小月搞對象的時候關心過小月之外，再也沒有看出任寶德對小月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前兩年，小月的丈夫突然病故后，任寶德對小月的態度才發生了些變化。
　　任寶德是我們的師傅，也是我們的班長，但我和小月從來都不稱呼他的職務，就喊他師傅，因為我們班組，除了我和小月還有魯漢的年齡跟任寶德的年齡相差十來歲外，其他人的年齡都跟他差不多，他們喜歡跟他開玩笑，喜歡拿他跟小月找樂。所以，除了工作外，他一般是不怎么多跟小月接觸的，但小月的丈夫病故后就不一樣了，他開始過問小月的家庭生活情況，他開始關心小月兒子的上學情況，他開始注意小月的情緒變化和身體健康狀況，總之，他把小月的一切都掛在了心上。任寶德的異常表現自己竟渾然不覺，他覺得自己關心和幫助班上一個有困難的女工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小月不可能麻木不仁，兒子的學費憑什么讓師傅交，日常生活費用接濟不上來的時候憑什么讓師傅掏，師傅是你的什么人，師傅又是你兒子的什么人，他不就是你師傅嗎？他不就是你的班長嗎？！但小月對任寶德除了心存感激外，也不可能再對任寶德有其他的想法。如果說她能夠以什么行動來報答任寶德的話，那也就是在廠里幫任寶德洗洗工作服買買飯什么的，就是這么簡單的事，也免不了招人說三道四的，但說來說去又能夠說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呢？他們無非是說，任寶德這個人的毛病又犯了。
　　至于大家所說的所謂任寶德的毛病，我認為，那不是毛病，那應該是一個人的德行。
　　任寶德這個人，見不得人家可憐，見不得人家有難處，特別是女人，見了他就好管閑事，就喜歡逞英雄。但結果怎么樣呢？結果如果好，人家會說他這個人有毛病，結果好不好任寶德從來都沒有計較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圖人家的什么回報，如果說他圖個什么的話，按他自己的話說，圖個自己心里樂意。
　　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們下中班回來，在紅鋼城下車后，任寶德要求我們大家不要走，他說他今天請客。問他為什么請客？他說今天大家表現得不錯，干出了高產班。大家說一個高產班值得讓你掏腰包請大家？他說他樂意。我們在一條馬路邊的大排檔上坐了下來，點了幾個菜，要了些冰鎮啤酒，吃著，喝著，聊著，見大家高興，任寶德又喊老板加菜上酒，有人勸阻，說太浪費了。任寶德還是那句話，說他樂意。
　　不知不覺坐了兩個小時，大家都酒足飯飽瞌睡也就來了，但見任寶德興致未減，就打著哈欠聽他在那兒吹他過去的經歷。如果你是個新人，肯定會為他過去的經歷感到驚訝或者是震撼，但我們都是他的同事，都知道他的歷史，即便是再驚天動地的事情，聽多了，就膩了，就厭了，就如同嚼蠟了，但你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人家讓你陪他坐坐你還不肯嗎？
　　正在我們準備找個什么由頭打斷任寶德的興致，結束我們的無聊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呼救聲。
　　這聲音是從路邊的一家餐館里傳出的，我們聽得真切，是一個女人在喊救命。
　　我們都站了起來，我們站起來是為了把任寶德拉住，把他重新按坐在凳子上，如果我們的動作慢了，很難說他不會沖進那家餐館里去。
　　我們不是反對任寶德見義勇為，問題是你得先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后再說，莽莽撞撞的，弄不好又像上次那樣，落個吃虧不討好的結果來。也就是在不久前，任寶德就吃過一次這方面的虧。那天，我跟他去醫院看望一個生病住院的同事，我們去醫院對面的商店買東西的時候，正好遇見幾個人在商店門口毆打一個青年，任寶德見那個青年被打得快不行了，便想上去勸架，我勸他不要管閑事，免得惹麻煩。他說，麻煩什么，人如果被打死了麻煩不麻煩？說罷，他就沖了過去。任寶德一沖過去，那邊就亂了套，那個挨打的小青年跑了，他們把任寶德按在地上拳打腳踢起來。這還得了，我看不下去了，沖了過去，我的行為自然也讓我挨了些拳腳，好在110警車到達得非常及時，不然可以想像我會落得個什么下場。我的皮肉雖然沒有吃多大的虧，但我的麻煩是跟任寶德一致的，我們倆和那幾個打我們的人一同被警察帶走了，是我們單位的領導來把我們倆接出派出所的。原來那個挨打的小青年是小偷，偷了人家在醫院為病人救命的錢，人家硬是說我們倆跟那個小偷是一伙的，一口咬定是我們倆把小偷救走的，并把偷到手的錢轉移了，你說人家能夠不打我們倆嗎？人家能夠放過我們倆嗎？這下好，我們倆幫了那個小偷的忙，讓受害者連追回贓款的希望都沒有了。通過警察的調查了解，知道了這是一場誤會，通過調解，受害人這才非常不情愿地同意派出所放了我們倆。事情是弄清楚了，但任寶德落了一身的傷，雖然說是皮外傷，那也夠他難受一些日子的，最鬧心的是，我們倆的行為讓我們單位的領導非常生氣……
　　呼救聲，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高，任寶德起身想往那邊湊，我們拽著他的胳臂不放手，他也只好干著急了。
　　
　　突然，一個女人從那家餐館里沖出來，披頭散發，邊跑邊喊救命，她身后一個男人手持菜刀窮追不舍，情況十分危急，很多人都站起來看熱鬧，但沒有人上前阻止。那個女人亡命一般朝我們這邊跑了過來，我們的手再也抓不住任寶德的胳臂了，因為我們都害怕被那個持刀男人誤傷。任寶德上前一步，把那個奔跑過來的女人一把抓住，往自己身后一拉，另一手指著沖上來的那個持刀男人喊道，住手！
　　那個男人愣了一下，手中的菜刀在任寶德的眼前晃了晃，示意任寶德一邊站，見任寶德不肯閃身，揮刀就向任寶德砍去。任寶德是個有點功底的人，學過幾招格斗擒拿，兩三招就把對方給制服了。任寶德用胳臂將對方的脖子鎖住后，奪下了他手中的菜刀，但任寶德并沒有就此罷手，他握著手中的菜刀在那家伙眼前晃動著，警告他，如果他繼續反抗，小心吃上一刀。那家伙老實了，任寶德非常滿足地抬起頭尋找那個女人的瞬間，一道深綠色的光在他眼前一晃，頭被什么擊了一下，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我們的陪同下，任寶德在醫院縫完針后才醒過神來，他摸著白紗布裹著的腦袋問我們，是誰把他的頭砸開花的？
　　我們告訴他，是那個被追殺的女人，用一個啤酒瓶。
　　任寶德困惑地說，我是救她啊！
　　我們悲壯地告訴他，人家是在救自己的丈夫！
　　這就是任寶德，這就是任寶德所犯的毛病。事情過后，也沒有見他抱怨過什么，如果我們中間誰因為類似的事情提醒或者是嘲諷他，他還煩，他就會說他樂意，人家還能再說什么，要說只能在心里說，這家伙有病！但是，每次類似的事情發生后，任寶德都會懇求我們替他保密，千萬不要把事情傳到他老婆的耳朵里去。
　　任嫂是個非常膽小的女人，但她比一般的女人看得開，比一般的女人肚量大，她知道任寶德這個人的德行，也不反對他在社會上充好人做好事，但她害怕任寶德惹麻煩，現在社會上多復雜，多亂啊。社會上，很多的事情警察都管不了，工廠里，很多的事情組織上都管不了，可任寶德他管了。工廠里有人監守自盜，他發現了，制止了，人家當時不能把他怎么樣，人家也害怕犯法，不但不能把他怎么樣，還要當面向他表示道歉，還要當面表揚他覺悟高，害怕他把事情捅出來。他覺得自己做得對，做得理所當然，但任嫂呢？經常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恐嚇電話擾得神經衰弱，電話里說，小心你老公出車禍；電話里說，小心你女兒被強奸……所以，任嫂總是求爹爹告奶奶地求任寶德說，如果你想讓我們娘倆多活幾年，就別再瞎管閑事了！
　　任寶德卻說，你怕什么，看他們狠，還是國家法律狠！
　　沒有辦法，攤上了這么個人，就是要替他擔一輩子的心，但任嫂能夠說什么呢？由他吧，但有些事情是任嫂不能容忍的，因為小月，任嫂忍無可忍地對任寶德說出了一句她這一生所說的最惡毒的話：死人怎么不死你！
　　按理說，任寶德跟小月的那點事還不至于讓任嫂向任寶德發難，可任寶德做事情做得太過頭了，做得讓任嫂的臉面沒有地方放了。
　　這件事情發生在任寶德失蹤前一個月左右，事情發生后任嫂在電話里把這件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我，她告訴我并不是因為這件事想把任寶德怎么樣，她只是覺得心里憋屈，跟我訴訴苦罷了。根據任嫂在電話里的描述，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
　　那天我們工休，任嫂從菜市場買菜回來，樓棟的幾個娘們在樓棟的路口聊天。她們見任嫂買菜回來，都責怪任嫂摳門摳得厲害，娘家來人了也不舍得買點好菜！
　　娘家來人了？娘家誰來了？任嫂納悶。
　　她們又埋怨任嫂古里怪氣的，說娘家來人了，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掖著藏著有必要嗎？就在任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她們便夸起任寶德來，她們夸任寶德當女婿當得真是到位，現在能夠帶著小姨妹，陪著老親娘逛商場的老公已經很難找到了……
　　都在胡扯什么呢？無聊！任嫂離開了她們，上樓去了，打開家門，任寶德不在家，手上的菜兜沉重了起來，想想那幾個娘們剛才說的話，手上的菜兜越來越重了，重得手抓不住它了。她扔了菜兜，返身出門，救火一般跑下樓去。
　　任嫂想看到的又最害怕看到的景象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她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眼睛都揉疼了，但還是揉不掉眼前的景象：任寶德的脖子上騎著個男孩子，害怕這個男孩子從肩上掉下來，任寶德的一只手緊緊地抓著這個孩子的一條胳膊，另一只手挽著一個老太太的胳膊，屁股后面還跟著一個左右搖擺著的小娘們，這個小娘們就是小月。
　　他們在商場里，看著，逛著，任寶德一臉的甜蜜，一身的幸福，一舉一動無不顯露出他內心的滿足感和成就感。除了躲一旁窺視著他們行蹤的任嫂外，商場里成百上千的人，沒有一個人不對這一家人表現出羨慕和禮讓，人們給他們讓道，服務員對他們微笑……任嫂呢，任嫂心里像插了一根生銹的鐵絲，插在那兒疼，拔出來也疼。她躲閃著，跟在他們身后，徉作一個顧客左顧右盼，但她的注意力一直都沒有離開他們，她想看看，看看他們到底能夠表現出什么樣的精彩節目來。
　　任嫂走到賣廚具的貨架旁，順手操了一把菜刀在手上，在交款處，她把菜刀放下了，因為自始至終她也沒有看到他們演出什么精彩的節目。出了商場，任嫂看不出任寶德有絲毫撒手的意思，所以，她必須做出果斷的決定，制止他們繼續發展下去。這么決定后，任嫂繞了個彎，裝作突然遭遇的樣子，出現在了任寶德他們的面前。
　　任嫂的突然出現，讓任寶德驚慌失措，語無倫次，任嫂沒有搭理任寶德，過去跟老太太說話。任嫂說，大娘，一家人逛街啊？老太太笑嘻嘻說，啊，哦，女兒女婿今天休息，陪我出來轉轉，嘻嘻。
　　任寶德急了，旁邊拉任嫂的衣襟，任嫂轉過身來，拍著任寶德的胳膊，笑著對他說，你們繼續，不影響。臨走任嫂還拍了拍騎在任寶德肩膀上的那個小男孩的臉蛋，溫柔地說，再見，小朋友！老太太和小男孩跟任嫂揮手道別，只是他們身邊站著發呆的小月從任嫂的眼神看到了一種不祥征兆，她上來接住孩子，推搡著任寶德，讓他趕快去追上任嫂，把事情跟她解釋清楚。
　　任寶德放下孩子，追上任嫂，攔住了她，但還沒有等任寶德來得及開口，任嫂的膝蓋狠狠地朝任寶德的襠里頂了一下，任寶德雙手捂著小腹“哎喲”一聲，蹲在了地上，任嫂轉身跑開，一只手捂著臉。
　　任寶德和任嫂的這點動作并沒有引起路人的注意，當有個面熟的人從任寶德面前走過的時候，他埋下頭去，裝作無聊觀察地上螞蟻的樣子。等這個面熟的人走了過去，他捂著肚子站起來，但那一家三口已經不知了去向，任嫂也跑得了無蹤影了。任寶德原地站了很久，襠里的疼痛沒有減弱半分，他是忍著疼痛，慢慢崴回家的，是忍著疼痛，向任嫂解釋他今天的行為的。
　　任寶德說，那個老太太癌癥晚期，沒有幾天活了，她放心不下女兒和外孫，從鄉下趕來再看一眼。小月為了安慰母親，讓任寶德今天扮演了一下她的第二個丈夫，僅此而已。
　　任寶德的解釋是真是假，任嫂顧不上了，她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找小月。任寶德見任嫂動了真，他也較了真。他說，你千萬不要胡來，如果真的敢胡來，老子就敢跟她們玩真的！任嫂已經失去了理智，當天下午，她去了小月家一趟，雖然沒有給她們造成什么人身傷害，也沒有給那個家庭造成什么財產破壞，但那個老太太當天就回鄉下去了……這件事情發生后沒有幾天，小月搬家了，又過了幾天，小月就不跟我們在一個車間里工作了。
　　難道我的雇主是小月？
　　我給小月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后，跟她閑聊了幾句，感覺到她想結束通話的時候，我順便提了一句任寶德，任寶德重新調動起小月情緒，從小月的話語中我判斷出，除了對任寶德的感激和對任嫂歉意外，她對任寶德的近況和失蹤全無知曉，因為我們在結束通話前，她還叮囑我向任寶德問聲好。
　　
　　
　　3
　　
　　任寶德的失蹤跟小月的關系排除后，我不得不把搜索范圍擴大。任寶德是有單位的人，是有黨有組織的，是上有老父親下有妻小的人，他怎么會拋開這一切而不顧呢？但他現在在什么地方呢？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情呢？
　　如果我想找到任寶德的線索，希望最大的地方應該是任老爺子身上。任老爺子有三個兒子，現在只有老大任寶德平常能夠抽空回家去照顧一下任老爺子的生活，其他人都不喜歡任老爺子。任老爺子七八十歲的人了，還不退火，一副老革命的派頭，思想還停留在毛澤東時代，過年過節他們帶著老婆孩子回去看任老爺子，免不了要摸摸麻將斗斗地主，任老爺子這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弄得大家都不喜歡他，但他們長時間不回去，任老爺子又在電話里說七罵八的，說他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怎么辦？任大娘很早就走了，任老爺子又這么大的年紀了，身邊沒有人他們也放心不下，好在任寶德跟任老爺子有點對路子，他們爺倆坐得到一塊，說得上話，所以他們就把照顧任老爺子晚年生活的重任交給了任寶德。任寶德心善，總是怕任老爺子這不好那不好，隔三岔五都要往任老爺子那兒跑一趟，任老爺子是離不開任寶德的，任寶德又怎么會舍得丟下他們家的老爺子不管了呢？
　　我撥通了任老爺子家的電話，半天沒有人接，我想任老爺子可能在外邊擺弄他的那些花草聽不見電話聲。我就讓電話通著，等著，不一會，有人接電話了，是任老爺子。
　　任老爺子電話里開口就罵，兔崽子，你死哪兒去了？咳嗽聲……喘氣聲……我說任老爺子，我不是任寶德，我是任寶德的同事，找他有點事情，他在您那兒嗎？任老爺子沒有回話，但電話里聽得出來，他想回話，但咳得厲害，喘得急促，我知道任老爺子這是著急了。過了好一會，我才通過電話了解了一點情況。任寶德有段時間沒有到任老爺子這兒來了，任老爺子給任寶德打過多次電話，都沒有找到他，任老爺子讓我捎信給任寶德，說任寶德再不過來幫他收拾一下屋里，他屋里就要生蛆了。
　　看來任寶德真的是出什么問題了，但他能夠跑到什么地方去呢？琢磨來，琢磨去，我想到了任寶德的女兒。
　　任寶德和任嫂晚婚晚育，倆人在快三十大幾才有了一個紅色的女兒。為什么說是紅色的女兒呢？因為，他們的婚姻是紅色的，是革命的。說到他們的婚姻，這就要說到我們車間的老書記跟任寶德的關系。任寶德進廠的時候是個典型的好打架惹事的后進青年，是老書記一幫一把任寶德從一個后進青年轉變成為了一個典型的先進青年，先進，標兵，入黨，勞模……報紙，電視，演講，報告會……任寶德紅了，紅遍了整個鋼城。但這么紅的一個青年找不到對象讓老書記心里不踏實，覺得自己的工作還沒有做到家，經過老書記百般努力萬般費心，給任寶德介紹的對象也不少，但沒有一個能成的。問其原因，人家姑娘說，黨員又不能當房子住，勞模也不能當飯吃，一句話，任寶德太窮了。老書記對現在的姑娘們失望了，這么好的一個青年怎么能夠跟房子和吃飯相提并論呢？但老書記也不能給任寶德分房子發票子，為了扭轉現在社會的不良風氣，也為了堵口氣，老書記強行把自己的一個女兒嫁給了任寶德。在給他們舉行婚禮的時候，老書記為他們主持婚禮，用老書記的話說，這是一次革命的婚禮，這是一次紅色的婚禮……廠里的大禮堂里，到場的廠領導，職工，還包括一些家屬都被老書記的話和行動感動得掌聲不斷……婚禮結束后，任寶德把老書記的女兒帶進了單位給他布置的單身宿舍的新房里，一天幾乎連一句話都沒有說的新娘，在他們的新房里，解衣寬帶時，終于開口說話了。
　　新娘對新郎說，今天，我能夠嫁給你，不是因為我愛你。
　　新郎說，感謝組織感謝黨。
　　后來，這對夫妻很快結束了革命婚姻的生活方式，廠里很快給他們分了住房，廠里很快給他們調整了工資……也就是說，他們的生活狀況在各級組織的關懷下逐漸得到了改善，但他們的感情怎么樣呢？這無所謂，兩口子不說，誰也看不見摸不著，再后來，他們有了孩子……直到離婚風暴席卷中國大地吹散了很多家庭又重新聚攏了很多家庭后的21世紀的某一天，也就是任寶德跟任嫂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的家庭宴會上，這對夫婦突然發現，一桌的嘉賓，無論男女，他們的配偶都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配偶了，他們都經歷過了一次婚姻革命，有的還不止一次。嘉賓們最關心，也是最驚訝的是，這對夫妻怎么就把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堅守了二十多年，大家一致要求他們談一談這其中的奧秘。任寶德扯了一大篇閑淡也沒有讓大家聽出個所以然來，任嫂一句話做了個總結，任嫂說，為了孩子。
　　他們三十大幾才有個孩子，是個女兒，有了女兒后，任嫂的心理平和了，生活對她所有的不公平和委屈都被女兒抹平了，總是看著不順眼的丈夫也看習慣了，丈夫看著習慣了，氣也就順了。特別是女兒長大了以后，任嫂開始對丈夫有些要求了，愛護女兒，保護好女兒，讓女兒感到家庭的幸福和人生生活的美好。丈夫這一點做得非常好，女兒出落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大姑娘，在一個文工團里當舞蹈演員，為了藝術生命，為了保持一個舞蹈演員所必須的身材條件，二十好幾了還不肯談婚論嫁，這就給任寶德和任嫂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和壓力。
　　一個女孩子長得太漂亮了，是社會的一個亮點，是生活中的一道風景，但同時也是罪惡窺視的對象和目標。可以這么說吧，女兒從上中學的時候開始，他們就沒有放棄過一天對女兒的保護，特別是任寶德，他把女兒的安全問題當作他的首要問題。女兒出門他要送，女兒回家他要接，女兒見父親如此為她操勞，心里非常感激，但有時候也會煩。任寶德對女兒說，你哪一天出嫁了，我就不煩你了。
　　任寶德如此對女兒的安全放心不下是有他的道理，他不但制止過險些發生在女兒身上的悲劇，還制止過險些發生在其他女孩子身上的悲劇。幾年前的一天，我們下夜班，從廠區乘坐電車回家，車上沒有多少人，我和任寶德坐在前車廂的一個反向座位上準備打盹時，發現后車廂有兩男一女三個年輕人的行徑很不正常，特別是那個背著個書包的女孩，好像是個在讀書的學生，她被夾在那兩個男青年的中間，從她恐懼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被他們挾持了。任寶德坐不住了，他總覺得那個女孩是自己的女兒，一想到自己的女兒，他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朝他們走了過去，他們三個人都注意到了任寶德，那兩個男青年把手伸進了懷里。任寶德知道，如果他正面干涉，可能要出事，于是他心里一動，微笑著對那個女孩說，閨女，你起來，叔叔跟你換個座位，你坐到那個叔叔旁邊去。
　　這個女孩很聰明，馬上站了起來，說了聲“謝謝叔叔”，便離開座位來到了我的身邊。
　　任寶德坐在了這個女孩剛才坐過的座位上，眼睛看著窗外，沒有理會身邊的這兩個家伙。車減速了，車靠站了，我身邊的這個女孩站了起來，那兩個家伙也跟著站了起來，車停了，我拉著這個女孩，讓她又坐了下來，那兩個家伙也跟著坐了下來。這一切任寶德都看得清楚，他開始琢磨，怎么樣才能夠在我們下車前幫助這個女孩脫身的時候，他身邊的這兩個家伙也沒有閑著，他們在商量對策，雖然聲音很低，任寶德還是聽見了，這兩個家伙商量決定，下一站，動手，并從懷里抽出了刀和鐵棍。下一站快到了，任寶德坐不住了，他知道，如果他們一旦動手，其結果不是把那個女孩挾持下車就是把他弄死弄傷。前方路邊的站牌已經看見了，車減速了，任寶德站起來，大聲對司機喊道，司機同志，這一站不要停車！
　　司機不明白怎么回事，你說不停就不停？你是老幾啊？
　　任寶德借機離開座位，朝前走了幾步，很生氣的樣子對司機說，我讓你不停你就不能停，你信不信！司機被任寶德鎮住了，他說，下一站呢？
　　
　　任寶德說，直接開到我們單位門口！
　　司機說，你們單位是什么單位？
　　任寶德說，分局！
　　這個時候任寶德身后就有了很大的動靜，任寶德知道他們在干什么，但任寶德沒有理他們，給他們空間，讓他們強行扒開車門跳車逃脫掉。平靜下來后，任寶德過來向女孩簡單地問了一些情況，她的確是個在讀書的學生，家在外地。她是在網上認識他們的，她是被他們騙出來見面的，當得知他們是流氓時，已經被他們挾持了。
　　車到站了，我們下了車，分手的時候，女孩向我們索要聯系方式，任寶德不肯再跟這個女孩有什么牽連。這個女孩央求我，讓我留個姓名或者是單位地址給她，哪怕是個電話號碼也行，我把我們家的電話號碼給了她……想到這，我立馬鎖定了這個女孩——她肯定是雇傭我尋找任寶德下落的神秘女人，但馬上又否定了她，我想，幾年前還是個學生的姑娘，她能夠有出手就是十萬雇傭我的實力嗎？
　　我還是把注意力放在任寶德女兒的身上，我給任嫂打電話，要她女兒的電話，說我找她有點事情，任嫂說，女兒正好在家……任嫂的女兒接過電話，說她也在找她爸，她說她爸常有出去幾天不回家的事情，但都沒有這一次的時間長，奇怪的是他這次手機一直是關機的……連女兒都不知道任寶德的下落，我感到事情沒有我想的那么簡單了，我覺得應該把任寶德失蹤的事情向組織上匯報一下，希望能夠得到組織上的幫助。即便是沒有那個神秘女人的十萬元人民幣的雇傭金，我也應該把任寶德失蹤的事情向單位組織上匯報一下，因為通過我分析判斷，任寶德可能真的是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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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電話到我們車間，接電話的是車間書記，他正在開會，我把任寶德失蹤的情況向他簡單地匯報了一下，并且希望組織能夠出面找一下任寶德。電話里聽得出來，車間書記對任寶德這么多天不上班的行為有點不以為然，說關于任寶德十幾天沒有上班的事情，讓班長魯漢看著辦就行了。
　　我不得不把我的搜索范圍再擴大，我想到了跟我和任寶德關系最近的兩個人，他們倆一個叫九7G+/If8B6zIzNvUVz+RCaUQPwGwQ8jiYMcUveUaDJFY=餅，一個叫彩迷。平常我們可是稱兄道弟的，任寶德十幾天沒有消息了，是死是活，總該關心一下吧！
　　我撥通了九餅的電話，開門見山問他有沒有任寶德的消息？如果沒有，我請他放下手中的事情，關心一下任寶德的命運。電話里九餅說，你們他媽的煩不煩，剛剛起了一手好牌，你們不是這個來電話，就那個來電話，今天輸了錢算你們的！得得，什么屁，快放，時間就是金錢。我說，任寶德可能失蹤了！失蹤了？你們他媽的都神經了？九餅把電話掛了。我再撥他的電話，回音是我呼叫的號碼不在服務區，我知道他把手機的電池卸了。現在，人怎么都變成這樣了？平常都是稱兄道弟的，任寶德十幾天都沒有回家了，而且下落不明，怎么都跟沒事似的。
　　我給彩迷打電話，說不定他有任寶德的消息。是彩迷老婆接的電話，電話里她說，兄弟，你找嫂子有事？我說，嫂子你把電話給彩迷，我有話跟他說！彩迷老婆說，你到彩票室去找那個財迷說話吧。電話掛了。彩迷是我們兄弟幾個中生活條件最差的，現在他人生最大的一個夢想就是中獎，中五百萬。他說勞動致富簡直是他媽的放狗屁！他在單位里撅著屁股干了三十多年，到現在連個住房都買不起，一個月辛辛苦苦勞動所掙的那幾個小錢，顧了吃，顧不了穿，還得摳牙縫勒褲帶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結婚攢錢……他說，如果他想改變自己的生活處境，提高生活質量，單位是靠不住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買彩票，中大獎。他曾對我們朋友幾個許下大愿，如果他中了五百萬，他要讓我們兄弟幾個過上一段國家干部的日子。為了實現這一偉大的夢想，他煙不抽了，酒不喝了，連手機也停了，為的就是把省下來的錢去投注。可以這么說吧，他現在就活在這個窮人的美夢之中，這個美夢成真的希望值有多大呢，就好比天上掉下一塊隕石，正好砸在你的頭上。但有夢總比沒有夢好啊！無法跟彩迷聯系上，也不知道他在哪個彩票站買彩票，便放棄了和他聯系的念頭。
　　現在，我該干什么？我想到了給公安機關報案。
　　我撥通了110。
　　我報了任寶德的姓名，年齡，外貌特征后，110問我，任寶德有仇人嗎？我說沒有。
　　110問我，任寶德有錢嗎？我說沒有。
　　110問我，任寶德有精神病嗎？我說更沒有。
　　110問我，任寶德有婚外情嗎？我說也沒有。
　　110說，任寶德怎么什么都沒有？他什么都沒有，憑什么會失蹤十幾天……110除了讓我等他們消息外，暫時也沒有別的什么辦法。
　　我想到了報社，現在能夠做的只有求助于媒體了。我打電話給在報社工作的朋友，請他幫我在他們的報紙登一則尋人啟示。朋友很熱情，也很關心這件事情，但朋友說你得先來辦個手續。我說你不是在那兒工作嗎？朋友說，報紙也不是他們家辦的，我必須得先去辦個手續。我說你幫我辦一下不行嗎？朋友說我幫你辦當然也可以，不過我得告訴你……我說你放心，朋友，你先幫我把它辦了，費用我一定奉還，一厘都不會少你的。朋友說，那好，你就把廣告詞報給我吧！
　　廣告詞是以任老爺子找兒子的語氣寫的。
　　110報案了，尋人啟示也登了，但這需要時間等待，但時間不能等我，我得活動起來，動員所有的力量，盡快找到任寶德的下落。說真心話，我也不愿意到了手的十萬元人民幣從口袋里再滑進別人的腰包里。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跟任寶德沒有任何關系，但跟我有關系，他叫楊偉。我們曾經是鐵哥們，但后來這小子提干了，地位上去了，身份高了，咱哥們之間的關系也就淡了，遠了，慢慢的就不怎么聯系來往了。雖然說，楊偉當的不是什么大干部，撐破天也就是個車間安全員，但他社會接觸面大，朋友多，在尋找任寶德這件事情上，他的能量遠比我大得多，我得求他幫忙。如果他真的能夠幫我找到任寶德，我可以從那十萬元人民幣的傭金中拿出一部分錢來感謝他，這是真心話。
　　我撥通了楊偉的電話，倆人假X熱情寒暄了一通后，他問我找他有什么事情，我把找他的目的告訴了他。他支支吾吾等到我把話說完，問我，你的腦袋今天是不是被門板夾了一下，他說一個跟他雞巴不相干的人加一個跟他雞巴不相干的事情也大驚小怪地來打擾他，拿他混點呢？他說想喝酒，哪天他來安排，沒有別的事情請我別來煩他，正事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心管這雞巴閑事。電話掛了。楊偉的電話掛得我心里拔涼拔涼的，我發誓，這雞巴哥們今天算是到頭了，今后如果我再去找他楊偉，我他媽的沒臉。
　　可以說，在尋找任寶德這件事情上，我已經感覺到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可以說，沒有人幫助我，單憑一個人的力量，找到任寶德的希望是非常渺茫的。我個人所有的關系都動用了，能量也耗盡了，幾天時間過去了，我連任寶德的皮毛都沒有摸著，看來天上真的是不會掉下來餡餅的，十萬元人民幣是那么好拿的？現在我開始懷疑，有沒有本事拿這十萬元人民幣，說真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有點想打退堂鼓了。
　　我撥通了雇主的電話，向她匯報了我工作的進展情況，目的是好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別到時間我完不成任務她再向我索賠什么。她說現在沒有找到任寶德沒有關系，她相信我，如果時間不夠，可以延長，但十天過后，一切開支費用由我自己負擔，直到找到任寶德為止。
　　就在我感到山窮水盡無能為力的時候，一個電話讓事態突然發生了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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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這個電話之前，我并不知道這個電話是楊偉打過來的，因為他用的是單位內部電話，我還以為是什么關于任寶德的信息，一聽是楊偉的聲音，我說老子今天不想喝酒。他笑著說，酒今天咱們可以不喝，那你現在還想不想讓我幫你找……找……什么……哦，任寶德，對，是叫任寶德……我心里一驚，多大的反差，昨天，我打電話去求他，他二吊子似的，今天怎么反過來關心起任寶德來了呢？我不能不警覺起來，這小子是不是從什么地方嗅到了味道，嗅到了我口袋里的十萬元人民幣，想中間插一杠子，撬五萬元到他的腰包里？我說勞駕你費心了，現在不找任寶德了，他跟我雞巴不相干，他跟你雞巴也不相干，我找他干雞巴。掛了電話。我讓他也嘗嘗被別人拽過的滋味。
　　
　　電話又響了，是剛才的那個號碼，不接，它要響，就讓它響去，什么時候累了自然就不響了。上了趟廁所回來，電話還在響，響了停，停了它還響，好笑，你楊偉的腦袋今天是不是也被門板夾了。我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電話屏幕，一排未接的電話號碼顯示的并不是同一個號碼，有車間領導的，有班長魯漢的，有任嫂的，還有……出什么事情了，同一時間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人在找我？
　　我先撥通了魯漢的電話，因為魯漢是我們班長，官最小，被他罵幾句也無所謂。讓我吃驚的是魯漢也會那么低三下四地求我。電話里魯漢說，爺你在干什么呢，老板打你的電話你怎么能夠不接呢？你趕快給老板回個電話，不然我會被他罵死的……我說我在休年休，找我干什么？魯漢說休什么休，你快給他們回電話，看什么事情，休，年休我以后給你補，補，不但補，還要多補，快給他們回電話，算我求你了，爹！
　　我撥通了車間的電話，電話一通，車間書記如獲珍寶地說，謝天謝地你總算是來電話了。我說我在休年休，這是車間批了的。書記說知道知道，你聽我說，我們希望你從大局出發，現在停止年休，趕快到廠里來，當然，這個你放心，年休沒有休完以后會補給你，不但要補，而且還要獎勵性多補。我問什么事情非要我到廠里去呢？書記猶豫了片刻，說真正要找我的是上面，上面說很多人都在反映我最近一段時間在尋找任寶德。我說沒有錯，為了尋找任寶德我找過很多的人，可他們都沒有把任寶德當回事，現在，怎么都神經了？書記說閑話少說，你找到任寶德了嗎？我說目前人還沒有找到，但已經有眉目了。這是句瞎話，為了能夠讓他們對我客氣一點，也為了讓他們能夠對任寶德的失蹤重視一點，我不能說真話。書記說你盡快到廠里，你在什么地方，我讓廠里派車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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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眼我就認出來了，停在我面前的車，是我們廠的調度專用車。我不知道是任寶德抬高了我的身份，還是我引起了人們對任寶德的重視，總之，當司機確認我是他要接的人后，親自下車為我拉開車門，把我禮讓進車里的這一刻開始，我便從現實生活里走了出來，走進了夢幻里。
　　車在我們車間辦公室前停穩后，車門被人拉開了，楊偉微笑著把我禮讓下了車。我本想調侃他幾句，譏諷他一番，見他身邊還站著個人，給他留點面子，說找我什么事情，楊干部？
　　楊偉后退兩步，把身邊的那個人讓到我面前說，是老板要見我。我看了看眼前的老板，他不就是我們車間主任嗎？但我們車間主任不認識我，更談不上跟我有什么關系了，在單位里，我認識并且跟我有關系的領導除了老班長任寶德外，便是新班長魯漢，再大一點的領導對于我來說都陌生。慎重起見，我嚴肅起來，但我們車間主任很快就讓我放松下來。主任非常熱情地跟我握了握手，拉著我的手走進我們車間辦公室，把我拉進了一間小辦公室里，讓我坐在了一張辦公桌前，他自己坐在了我的對面。楊偉忙著端茶倒水的工夫不停對我使眼色，我裝作沒有看見，讓他一旁干著急。我雖然不在上面工作，不懂他們的規矩，但我知道，我坐著領導的位置，讓領導坐在我的對面是不禮貌的，是不懂事的，是不應該的，但這又不是我要搶著坐的，是領導讓我這么坐的，我敢不聽領導的嗎？
　　領導開門見山地問我，有任寶德的消息嗎？
　　我說有些眉目了，找到他本人還得需要點時間。你能夠告訴我，你們找他干什么？
　　領導說，他們現在都非常關心任寶德同志，他希望我能夠盡快找到任寶德同志……
　　我說我現在正在休年休，你們可以派別人……我站起來，想走人。
　　楊偉沖過來把我按了下來，威脅我，說如果我敢不聽領導的話，他要將我如何如何。領導瞪了他一眼，楊偉乖乖地退縮到了一邊。領導微笑著對我說……我聽懂了，領導是真心希望我能夠盡快找到任寶德，因為任寶德牽扯著我們領導的心。我答應領導，我會盡力去找任寶德的，但是……
　　領導說沒有什么，但是，從現在開始，把楊偉派給我，任我指揮，我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跟廠里聯系的，讓楊偉去跑，需要什么只管提出來，廠里全力支持我，但必須得把任寶德同志找到，任務完成后……
　　我不需要單位給我任何好處，有楊偉給我當跟班已經讓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車間主任把我送出辦公室，千叮嚀萬囑咐希望我不要辜負他們對我的期望。跟領導分手后，我對楊偉說，你跟著我干什么？
　　楊偉說，你現在是我的領導，我不跟著你跟誰？
　　我說那好，現在領導讓你說老實話，車間為什么這么急著找到任寶德？楊偉猶豫著，說這是非常保密的事情，說了怕犯錯誤。我說跟老子保密你們自己找去。楊偉下了很大的決心，把廠里急著找到任寶德的原因告訴了我。
　　上面下來了一個《關于維穩工作若干要求》的紅頭文件，因為有些人到省政府上訪鬧事，這些上訪鬧事的人中，有企業的職工，我們廠領導怕這些上訪鬧事的人中有我們廠的職工，所以突然對任寶德這十幾天沒有上班這件事情格外慎重起來。任寶德是不是上訪鬧事去了，不找到他本人，現在誰也不好說。雖然說任寶德是不是去上訪鬧事跟我關系不大，既然我已經答應了我們單位領導，必須得把任寶德找到。只要找到了任寶德，我不但可以得到那十萬元人民幣傭金，還可以為我們單位的領導排憂解難。要知道，萬一任寶德真的是去上訪鬧事，惹出了什么麻煩，倒霉的不單單是我們車間領導那么簡單了，很多人會受影響的，很多人會有麻煩的，我再不懂事，這個利害關系我還是知道的。
　　有了單位和組織上的支持，尋找任寶德的工作光明正大，得心應手起來，很多事情沒有必要我親自去跑。楊偉雖然暫時是我的跟班，但他現在到單位任何一個部門都可以指手劃腳，因為他在行使我們單位大老板的權利，要錢有錢要物有物，要車有車要人有人，只要是為了尋找任寶德，所有部門開綠燈，這是辦公會上決定的。但遲遲沒有任寶德的下落，楊偉的嘴角上起了泡。
　　為任寶德睡不著覺的當然不僅僅只有楊偉一個人，十天期限到了以后，那個神秘的女人來電話質問我，到底有沒有能力找到任寶德，如果沒有能力找到任寶德，她想考慮終止我們的關系。我說我們不是說好了找到任寶德為止嗎？她說我沒有按規則出牌，把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我說不是我把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
　　其實我可以跟她終止關系，現在我們單位上組織上都在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