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以來,藥家鑫引發的一個命案引發爭論,寬容、寬恕以少見的頻度出現于網絡媒體和紙媒體。然而,并非可以等同的寬容與寬恕被混為一談。觀念混亂的呼吁,不僅收獲不到想要的,而且誤導公眾。
一、寬容什么
命案發生,有人出來要求寬容,是相當怪異的一件事。據房龍引《大英百科全書》詞條:“寬容,容許別人有行動和判斷的自由,對不同于自己和傳統觀點的見解的耐心公正的容忍。”寬容的對象和適用領域在這里界定得很明確。如果簡略回顧一下人類確立寬容原則的歷程,就更清楚。
歷史上很多戰爭因宗教信仰而起;因信仰不同而殺人,把不同觀點、立場的人劃為異端,關進黑獄、送上絞架,也曾經是歷史常態。但人是有理性的存在,自己決定自己的信仰,是人類尊嚴基本表現之一。在信仰成為戰爭和殺人理由的年代,一定有爭取信仰自由的斗爭。但基于教派立場的斗爭,一旦從受壓地位實現掌權,在不容異見、以信仰殺人上,相互間并無本質區別。真正為不同信仰的權利,即為寬容而戰的,是精神上獨立于任何教派的思想者。最早公開向不寬容宣戰的,是十六世紀流亡瑞士的窮學者塞巴斯蒂安·卡斯特里奧。加爾文以異端罪名燒死科學家塞拉維特,他以一人之力挑戰加爾文政權,在《為宗教寬容宣言》中怒斥以異端罪名殺人,伸張思想、信仰自由。這場斗爭力量懸殊,結果可以想見。這位孤獨戰士或許因為早逝才免于被燒死厄運。但寬容主題不會因一個思想戰士的失敗而被湮滅,它必將在不寬容的時代一再重現。十七世紀,洛克《論宗教寬容》是這場思想接力的重要一環。到十八世紀,伏爾泰發起一場影響整個歐洲的斗爭。伏爾泰為寬容而戰,歷史背景是路易十四廢除了使法國宗教戰爭得以平息的南特敕令,宗教仇恨之火在法國復燃,近一個世紀以來,宗教迫害借助司法制造冤案。這場斗爭的直接原因,是伏爾泰時代幾樁由宗教迫害釀成的冤案。他一次次投入平反冤獄的斗爭,在平反被車裂而死的新教徒卡拉的冤獄時,寫了《因卡拉之死論寬容》,提出寬容是“理性的特權”,只有通過它,才能使人類精神從盲從蘇醒。文章還為結束宗教戰爭、各教派和平相處大聲疾呼……
跟思想者的斗爭平行或交互作用的,是部分政治人物在自己的國家頒布寬容法令、實踐宗教信仰寬容。法國亨利四世頒布的南特敕令,也許是歷史上第一個寬容法令。之前,新教徒長期遭受迫害。1572年8月24日對新教徒實施的大屠殺,新教徒貴族除未來的法國國王亨利(四世)和一個親王僥幸逃脫,全部被殺,這場史稱圣巴托羅繆慘案的大屠殺使已經折磨法國百年之久的宗教戰爭進一步把國家推向深淵。1598年登上王位的亨利四世平定內亂后采取的治療國家戰爭創傷的最重要措施,是1598年頒布南特敕令,新教徒獲公民權和宗教寬容,結束了法國歷史上災難性的宗教迫害和戰爭,法國作為歐洲第一個證明宗教差異與民族統一并不相悖的國家而迅速復興。在北美,1682年,威廉·賓在其管轄的一塊荒野之地頒布《信仰自由法令》,當宗教狂熱和戰爭使歐洲各國遍體鱗傷時,這個后來被命名為賓夕法尼亞州的地方卻在和平安寧中走向繁榮。伏爾泰為寬容而戰時,一再用北美這段歷史跟歐洲對照。十八世紀后期,深受伏爾泰影響的俄皇葉卡捷琳娜二世和普魯士腓特烈王先后頒布了宗教寬容法令,1781年,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二世也頒布了信仰自由法令……
歷史上的寬容法令,確認的是人的宗教信仰自由。
二戰后,聯合國憲章確立國與國之間“力行容忍,以和平方法解決爭端”的原則。世界人權宣言明確指出思想、良心、宗教信仰自由和表達自由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這意味著國家和個人須得對各種思想、信仰和言論履行寬容義務。
然而,二戰后的幾十年盡管整個世界處在人類史上少有的大體和平時期,世界也日益進入多元時代,但不同宗教信仰仍在一些地區不斷引發紛爭和流血沖突。部分國家,仍然以政權力量統一信仰,仍然以思想和言論定罪、迫害公民。在多元時代推動寬容,使不同民族、宗教和文化加強溝通和理解,保護個人信仰、生活方式的選擇自由和表達言論,成為迫切問題。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議下,1995年被定為國際寬容年,每年的11月16日被設立為國際寬容日。寬容年和寬容日的構想,都是要提醒不同民族、宗教、文化、價值觀之間的尊重、包容、平等共存。寬容,作為國家、民族、個人都應承擔的義務,1995年5月新德里“寬容”問題亞太地區會議的呼吁表達得極為清晰:尊重別人的政治、宗教信仰和社會文化價值以及人們對傳統習俗作適當改革的權利;反對使用暴力手段解決沖突。
我認為,這樣的義務,對國家,是政治義務;對個人,是道德義務。
概覽人類確立寬容的歷程,可以知道,寬容,是要維護人類族群、文化的多樣化,人的思想、信仰、價值觀及生活方式、行為方式的豐富性。它的對立面是專橫,是試圖以整齊劃一去剝奪人類世界本來具有的豐富性。但罪案不在寬容精神和原則的適用范圍,對于任何已發生的罪案,現代世界有共同尊重的原則:罪刑法定、罪與刑相適應。一個保護多元、包容性強的社會,也可以是一個刑罰嚴格的社會。歐美國家公務員貪污、瀆職,面臨的刑責之重,一般國人想象不到。
好的社會,需要包容各種各樣的族群、文化,包容各種思想、信仰、生活方式,但罪行不在包容之列。發生罪案,高調喊寬容,不僅是誤用和錯位,而且在消解法律。
二、誰來寬恕
寬恕,是人面對罪責和傷害的一種態度或選擇,而且應主要是罪責和傷害的相對人的一種態度或選擇。
一個人對異質思想、信仰及包括言論、行為方式在內的表達是否寬容,可以反映精神素養,大概正因為如此,房龍把寬容精神視為一種奢侈。寬恕,面對的是并非有權在多元世界占一席之地的異質思想和行為方式、生活方式,而是罪責、是傷害,選擇寬恕固然值得尊敬,但旁人對當事人選擇寬恕與不寬恕作道德比較,并不妥當。
藥家鑫案一審后,突然冒出的寬恕派幾乎斬釘截鐵對寬恕與否下文明層次高低、文明與野蠻、人性與獸性的判斷。有人指“報復”不僅文明層次低于以“寬恕”為特征的新約精神,而且是與文明不符的自然本能〔1〕。還有人指“比死刑更可怕的是此社會無寬恕、無對生命之敬畏”,甚至對被扎八刀,死得極其悲慘的死者和痛失親人的家人用上刻薄如“在一具尸體上尋求公正”的語言,將一句冷得瘆人、裹夾著“嗜血”定性的反問拋給死者及家人——“死者及其家人除了捍衛‘殺人償命’的古訓,滿足了大眾‘嗜血的正義’,究竟又得到了什么?”〔2〕
作為這個表示決不寬恕罪犯而被指滿足大眾“嗜血正義”家庭的對照,我翻出十一年前德國人普方南京遇害案。普方的母親從德國趕來為四個入室盜竊、行跡敗露而殺人的失業青年求情,事后,在南京居住的德國人建立協會致力于改變江蘇貧困地區兒童生活狀況,以期在解決誘發四青年犯罪的貧困根源上努力。
這個故事充滿人性之美。然而,第一,罪案發生,寬恕或者不寬恕,作選擇的主體是承受罪案傷害的人。受害者普方的母親有權做的選擇,旁人既無權邁過受害家庭越俎代庖,也無權要求其他受害者親人做同樣選擇,因為,任何人都無權把自己的觀念強加于人,更無權強加于受害人。講寬容,須懂得勿強加于人的道理。第二,不寬恕,未必就野蠻或文明程度遜色。離開歷史、文化背景、離開受傷害程度及施害者的狀況、施害原因、意圖等多種須考慮因素,在道德或在價值層面認定寬恕就一定高于不寬恕,這種思維過于簡單化。窮而入室盜竊、或如趙承熙因心理問題而殺人并自殺〔3〕,與撞傷人對傷者連扎八刀,殺人滅口,這中間存在主觀犯意的重大區別。事實上,即使英美這樣基督教傳統深厚、社會機制揚善抑惡的國家,寬恕也不會是多數受害者家人的選擇;而且,此案選擇寬恕,對彼案未必。好萊塢一些影片表現俠客對逃脫法律制裁的惡徒進行懲罰,其實也反映了美國社會相當部分人抱有懲惡揚善的傳統正義觀,這種正義觀與寬恕都有權存在,可以不贊成它、批判它,但不能污名化為嗜血,更不能選擇性失明。例如,有人反復聲討不寬容時稱“比死刑更可怕的是無所不在的戾氣與不寬容。它們隨時可能暴雨成災”。但是,無處不在的戾氣和不寬容源自何處?
關于寬恕,有一種聲音需要傾聽。例如《寬恕》〔4〕一書幾十位宗教界、政界、哲學界、文學界人士的看法。該書作者西蒙·威森塔爾是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他和妻子共有八十九名親人死于納粹之手。戰后,他加入美國追查戰犯委員會,隨之又與昔日難友共同創立猶太文獻中心,該中心成功地將一千一百名納粹戰犯移交審判?!秾捤 芬粫安糠钟洈⒘怂约涸诩袪I期間跟一位名叫卡爾的黨衛軍青年的接觸。瀕臨死亡的二十一歲納粹青年卡爾從小就是父母、鄰里眼中的好孩子,加入納粹后犯下可怕罪行,是執行上峰命令對猶太人實施屠殺的兇手之一。重傷的卡爾在等待死亡中向囚徒西蒙講出自己犯下的可怕罪行,想在死前求得寬恕。西蒙沒有滿足他的要求,一言不發離開了。但走開了,問題沒有走開,它一直折磨著西蒙。該不該寬恕?該不該讓卡爾在生命最后一刻卸下罪孽包袱?他發信給許多人,問:如果你處在他的位置會怎么做?他相信寬恕“是涉及意愿的行動問題,只有承受了苦難的人才有權作出這個決定”,所以在征集回應時提出:每個回應者須得設想自己是集中營面對納粹罪行的一個囚徒,并考慮自己的決定將產生的后果。西蒙陸續收到四十四位宗教、政界、思想界名人的回應,《寬恕》一書后一部分就是這些回信。四十四人看法各異,但有一個基本共識:旁人無權代替或代表受害者寬恕加害者。聊舉幾例:
作家漢斯·哈珀發問“我們應該寬恕別人、寬恕還活著的兇手嗎?”這其實是每個呼吁寬恕的人都需要設身處地、反躬自問的。
天主教大屠殺研究中心執委哈里·詹姆斯·卡拉斯的回應很直接:“假如上帝選擇寬恕卡爾,那是上帝的事。西蒙-威森塔爾不能去寬恕,我也不能。”
著名神學家、哲學家亞伯拉罕·約書亞·赫舍爾根據猶太教傳說決然表示:即使上帝自己也只能寬恕針對他而犯下的罪行,而無權寬恕針對別人犯下的罪行。
文學家辛提亞·奧奇克則提出:通常認為“報仇殘暴,寬恕高尚”,“但反面可能同樣真實,拉比說:‘悲憐殘暴的人會以對無辜者的冷漠而告終?!瘜捤】赡苁菤埍┑摹詫κ芎φ叩臒o情為代價培育了對兇手的同情?!?br/> 宗教家約瑟夫·特魯什金表示:“我很樂觀地認識到各種各樣世界宗教愿意教育他們的信徒從小學會辨別道德善惡,教育他們寬恕幾乎永遠是一種美德,但也教育他們,殘暴是一種罪惡,而殘殺無辜是不可饒恕的罪惡?!?br/> 回信的還有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中國很有影響的哲學家赫百特·馬爾庫塞,他簡短回復:如果一個死刑執行者請求受害者寬恕,在我看來,這種事總是缺乏人性的,是對正義的嘲弄。
這些看法各有道理,而我更認同第斯·普蘭的看法。這位曾在紅色高棉勞改營有過四年恐怖經歷的紐約時報新聞圖片記者,不顧危險不懈報道柬埔寨人民悲慘處境,致力于將紅色高棉領導人送上國際法庭。但這位決不寬恕紅色高棉領導人而愿意寬恕執行命令者的記者認為:“寬恕是件非常個人化的事?!彼运麑ξ髅梢谎圆话l離開瀕死士兵的做法不做道德評價。
在他們發出的聲音中,包含了思考寬恕的多種角度,卻沒有一種認為有權要求受害人寬恕、有權在這個名目下進行道德綁架。
講寬容,須厘清對象;講寬恕,要弄清主體。寬容的實質是理性精神。理性精神承認任何人都有權自己去思考、自己得出結論,同時也承認自己認識的有限性和犯錯誤的可能性。在思想言論領域,伏爾泰致他一位反對者的信中名言堪稱寬容精神經典表達:“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是我愿意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意味著,承認與己相異的思想信仰和表達的存在權利;但承認不等于認同,不等于不問是非;在思想信仰及表達上犯錯誤也是包括自己在內每個人的權利;解決意見分歧的道路是平等對話和爭論而不是施暴。而寬恕,正如第斯·普蘭所說,是“非常個人化的事”,應尊重當事人的意愿。
注釋:
〔1〕徐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見《新京報》。
〔2〕熊培云:《比死刑更可怕的是不寬容》
〔3〕趙承熙校園槍擊案之后,不少美國人為被趙承熙殺害的人祈禱時也為趙承熙祈禱,這也是部分呼吁寬恕的人喜歡舉的例子,舉例者卻忽略一個事實:美國人祈禱時面對的不是活著的兇手,他們是在為已經飲彈自殺的趙承熙的靈魂祈禱。更沒有像這里有人寫《藥家鑫贊》(該帖子曾在多個傳播力強、影響力大的論壇流傳,如凱迪、天涯)一樣,寫《趙承熙贊》。
〔4〕(美)西蒙·威森塔爾著,陳德中譯:《向日葵》,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