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說北京不夜,但在老城深處,冬天到八九點鐘就已一片靜謐。從鼓樓西大街折入八步口胡同,再拐進更窄的巷子,然后轉過幾道房角,打開一扇能透出燈光的簡易門——后面是個雜亂卻舒適的小屋。這就是話劇人李逸的工作室,也是他的住處。
在北京話劇圈,有這么一個說法——“做話劇,找李逸”。此前,李逸的身份多是舞美,從話劇《關于他的你的和我的》開始,李逸更多擔任制作人。今年春天,根據韓寒同名暢銷小說改編的話劇《一座城池》熱了人藝實驗小劇場,李逸是執行制作人。
李逸1978年出生,雖年輕,卻已經實踐了兩種人生可能——前者,是大夫、學者;后者,是話劇人。他讀了兩遍大學:協和醫科大學和中央戲劇學院,之間做過一年的臨床醫師。從辭職并考入中戲開始,他從一個戲劇的旁觀者和愛好者,成為一個戲劇的行動者。
他說,因為這是個偉大的時代,所以他在追尋偉大作品的出現。
為戲著迷
2011年11月13日晚9點,北京木馬劇場,話劇《黑幻公寓》在“風馬牛戲劇節”的最后一次演出謝幕。制作人李逸走上舞臺,和導演、編劇、演員一起與觀眾照例進行“演后談”。鴨舌帽、圍巾、背帶褲、長馬靴,使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劇中人。
《黑幻公寓》,是李逸的第三十一部戲。
最初,李逸畢業于協和醫科大學,在北京阜外醫院做外科大夫。從醫,和他的家庭背景有關:爺爺是天津醫科大學的教授;奶奶劉士貞,是北京協和醫院知名的核醫學教授。穩穩當當做個醫生好像是最靠譜兒的選擇。如果按部就班,李逸現在應該是位醫學博士,在國外工作,或者在國內搞科研。
但李逸天生是個感性的人,對于理性學科,他也能拿得下來,但會感到窒息般的束縛。從內心來說,他喜歡藝術,喜歡天馬行空的暢快。
小時候,李逸生活在北京協和醫院大院,醫院背后就是老中央美院。那里的老建筑、石頭墻、常青藤構成的氛圍讓他向往。他常說,老中央美院,是自己的精神圣地。
由于家距離北京人藝很近,十五六歲時,在人藝大劇場,他看話劇《李白》,“被震撼了”。話劇這顆種子,從此埋在了李逸心里,并漸漸生根發芽。
家里的其他孩子,現在都是理工科的博士。他形容自己“就是基因突變。”藝術的東西,他都喜歡。中學時代,他報中央美院學生開辦的繪畫班,每周一節課,是他最向往的時刻。
偶然一個機緣,李逸得以跟隨大師學畫——中央美院油畫系主任梁運清,一度是李逸奶奶的患者。一次,奶奶無意中講起自己孫子喜歡畫畫,梁教授就讓李逸帶著作品去找他。看過作品后,梁教授交待:以后有時間就來我工作室。
盡管有藝術的愛好和特長,但在家族的慣性之下,李逸還是報考了協和醫科大學,就讀臨床醫學專業,主修外科。
大學時代,孟京輝的《戀愛的犀牛》上演,李逸被深深吸引;加上張廣天《切·格瓦拉》帶來的沖擊,李逸無可救藥,成為一個戲劇愛好者。2002、2003年北京大學生戲劇節期間,李逸去做義工,幕前幕后張羅,負責舞美、燈光等。閑暇時,他就拿著張通票,到處去看戲,內心十分滿足。在醫科大幾年間,李逸看了幾十部戲,遠遠超出同齡人。
第二種人生
2002年,李逸從協和醫科大學畢業,來到北京阜外醫院從事臨床工作。這時,對于未來,他并沒有出格的想法。而此后親見的一場生死,卻改變了李逸的人生軌跡。
北京外國語大學一個學法語的20歲的女孩,叫陸彤,很年輕,很美,但她不知道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一次跑步之后,病情加重,她住進醫院。李逸,是她的管床大夫。
有一次專家查房,李逸在后面做記錄。記錄間隙,李逸隨手給女孩畫了幾筆速寫,被女孩看到了。女孩問他,你喜歡畫畫?李逸說,我喜歡藝術,如果不是家里的原因,可能會考中央美院。女孩說,自己很喜歡歐洲,但沒機會去看了,所以如果你喜歡什么,就去做吧,否則到沒能力的時候,就會后悔……
后來,女孩去世了。李逸發現,人生就是一場旅行,只要還年輕,只要身體還健康,就要去嘗試改變自己的生活。那年,李逸24歲。他覺得,自己重新選擇一次還來得及。
為了不給人生留下遺憾,李逸辭職了。為了躲避方方面面的的壓力,他從家里搬出去,到工體附近一個朋友家閑置的老房子里,和一幫“考友”混在一起,備戰他的第二輪高考。
那是一段“共產主義”的生活,大家湊錢買飯,湊錢買顏料。為了謀生,他們還接各種各樣的活兒:男生出去畫壁畫,女生晚上去三里屯酒吧街賣香煙。
李逸通過了中央美院和中戲的專業課考試。但最后他選擇了中戲,一是因為他對被滿分通過這種“知遇之恩”的報答,二是因為中戲的氛圍實在太像老中央美院了——石頭墻和常青藤下,人們三三兩兩,探討藝術——這是李逸夢想中的生活狀態,竟然實現了!
在中戲,李逸如魚得水。雖然上課和作業的壓力很大,但他看很多的劇本,做很多的案頭工作。晚上熄燈后,李逸就來到酒吧,要一杯水,在昏黃的燈光下,讀劇本一直到深夜。他覺得,能全身心投入去搞創作,是件很奢侈的事情,自己是在享受奢侈。
在中戲,李逸接受了充分的藝術熏陶。中戲教給李逸的,不是技術性的東西,而是舞美和藝術認知的能力。舞美專業本身,涉及舞臺表現的方方面面,況且李逸還去各系蹭課——導演、戲文,是課他都去聽。大一以后,李逸就開始接各種各樣的外活兒,廣告、電影、話劇,每年都會有作品出來。
畢業時,李逸沒有報考研究生,也沒有去大學當老師。他認為,戲劇最重要的是行動。于是,李逸成為了一名民間話劇人。
最初幾年,李逸主要做舞美。舞美要和各個部門打交道,并且李逸本身對戲劇從藝術到技術都很了解。李逸還是個簡單的人,因為簡單,他積累了許多朋友,可以互相幫襯。就這樣,藝術修養以及與人打交道的能力,讓李逸成為了話劇制作人。
從中戲畢業開始,李逸參與的許多作品,就在朝陽九個劇場、東方先鋒劇場、蓬蒿劇場陸續上演,比如《瘋人院飛了》、《黃金時代》、《一座城池》、《一網不撈魚》、《房子夢》等;從《關于他的你的和我的》開始,李逸更多成為話劇制作人。
在李逸在八步口胡同的工作室,桌子上,書架上,到處堆放著變形金剛等玩具。他說,自己喜歡鐵皮玩具,喜歡變形金剛,小時候沒錢所以沒玩夠,現在心里還延續著玩具的情結。這里盡管空間不大,卻是編劇、導演、演員、投資人時常落腳和聚會的場所。大家時常圍坐在這里,一邊玩玩具,一邊聊天。
追求觸及心靈
李逸懷舊。他喜歡北京的木馬劇場,因為這里很像中戲的北劇場。他的許多生活細節也證實了這一點:抽煙斗,用鋼筆。
李逸很感謝孟京輝的先鋒戲劇,如《戀愛的犀牛》。他說,孟京輝掀起了小劇場話劇的一個高潮,讓更多的人走進劇場,也拉動自己成為話劇人。他還說,自己很感謝北京大學生戲劇節,是戲劇節,讓自己領會了話劇之美。
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小劇場話劇出現一個小高峰。這些年,小劇場越來越多,誕生了許多劇院小群落。但最近幾年尤其是2008年以來,小劇場話劇再次出現低迷。
2008年以后,民營話劇制作與國家劇院制作相類似的是,都創排了一批搞笑喜劇。這類搞笑題材對青年觀眾而言,能緩解工作壓力,通過笑聲宣泄情感。但由于題材和手法的雷同,后期演出的上座率在大幅下降。
李逸說,這些話劇比較草根,也貼近生活,一般從時下一些熱點話題切入,然后用笑料堆砌起來。
這些話劇,一方面把觀眾帶進了劇場,拉到了票房,但另一方面讓觀眾對話劇產生了誤解。因為如果僅僅是堆砌笑料娛樂大眾,那么郭德綱的相聲、非常勿擾等電視節目完全可以滿足需要,大家沒必要來劇場買票看戲。
話劇和古典音樂是一樣的,是嚴肅藝術,是觸及心靈的藝術。李逸說,話劇是對人的深層次的思考和體驗,不是娛樂和搞笑,如果一味搞笑,就失去了話劇靈魂塑造的作用。
但作為一個民間話劇人,李逸更清楚這種現象背后的種種無奈。存在即合理,以前,話劇院團都在體制之內,依靠國家扶持和一些固定曲目,如《雷雨》、《茶館》、《李白》等這些北京標志性話劇,就生存無憂,不用考慮票房。
這些年來,許多民營話劇院團的出現,讓話劇出現了更多的可能。作為民營劇團做的戲首先得賣座,不然整個團隊都沒飯吃。而且,觀眾有權利走進劇場來開心一下。民營劇團沒有體制的保障,必須自己為票房負責。一個小劇場,一共才200個座,能賣多少票出去?場租又貴,設備、制作、宣傳都需要大量投入,所以只有盡力拉動票房,才能存活。票房好些的,演出兩三輪就能收回成本,票房差的,就只能多演幾輪,盡力回收。因此,出于生存的需要,難免出現一些刻意迎合觀眾小劇場話劇。并且,畢竟,這些話劇把一些觀眾帶進了劇場。
盡管北京是戲劇集中的地方,但是和歐洲、日本相比,劇場的覆蓋率遠遠不夠。在歐洲,劇場可以覆蓋各個社區,居民會有相對固定的戲劇需求和消費。在美國紐約,據保守估計,每晚有200多個劇場上演各種劇目,除了百老匯38個劇場外,其余大多是票價在25美元至60美元之間的中小型劇場,這些劇場少則40來個觀眾,多則200人上下,是地地道道的平民劇場。李逸說,就全國來講,北京還是一個不錯的文化城市,但北京老百姓在話劇方面的消費還遠遠不夠,很多人肯花錢打麻將,但很少有人花錢聽音樂劇看話劇,市民缺少靈魂的消費。
早些時候,國家話劇院副院長王曉鷹說:“在小劇場中,摻雜著一批低投入、低質量和以迎合大眾的刻意低俗化的創作。北京在一年半的時間內有350個小劇場出演,‘三低’劇目就占了一半。”
對于這番話,李逸認為,劇場話劇出現段子化、小品化的現象,不是偶然。小劇場在兼顧商業利潤的同時,也在堅持藝術品位的追求,是理想的方向。商業化追求沒有什么不好。在這個時代,出現這樣的話劇作品是應該的,因為在一個好的時代,各種聲音都會出現,嚴肅的、低俗的話劇都應該有。戲劇真正繁榮,一定是市場化和社會化的過程。很多人說戲劇商品化不好,但戲劇本身的商品屬性一直都有。作為文化消費品,觀眾是要培養的,哪怕先娛樂了也不是壞事,一定要讓觀眾養成話劇消費的習慣。
在李逸看來,一個正常的健康的文化市場,恰恰應該這樣。出現一些不夠高雅的話劇,沒關系,如果老百姓要看格調高的,可以去國家大劇院。
所以,可能泥沙俱下、可能良莠不齊,但是要多多生長,才可以提高自然淘汰的比例,最終勝出的,一定是好的作品。
戲就是行動
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副所長宋寶珍曾說,“小劇場本是一個更能體現話劇藝術美的地方——演與觀,咫尺之間,觀眾看得到演員的眼神,聽得見走路的聲響,聞得到表演的氣息,甚至摸得到戲的魂靈”。
戲如此之美,但許多民營話劇人自己的生活,卻可以說是艱苦甚至寒酸。李逸說,小劇場話劇的創作者,寫一個劇本,可能也就掙兩三萬塊錢。“如果去拍電視劇或者電影,掙的會更多,但許多話劇人尤其是中戲出來的,內心都有著一種強烈的舞臺情結。”
不過,李逸現在已經處于一個事業的穩定期,每年都有一些商業戲和一些戲劇節的演出。盡管已經是制作人,但一些戲劇節上的戲,為了節省成本,李逸也兼任舞美設計。甚至舞臺上的道具,也都是他自己的家具,從家里搬到舞臺上。
今年春天,在人藝小劇場,根據韓寒同名作品改編、李逸制作的《一座城池》,取得了商業上的成功。“票房不錯。第一輪演完,一大半的投入已經收回來了。”作為民間的話劇工作者,李逸很高興,這是一個良性的反饋。
事實上,全世界絕大多數戲劇,其票房收入只能抵到制作成本的1/3,其余的2/3要依靠社會、政府資助,以及各類衍生產品的補貼。對于中國的小劇場話劇,眼下不管是投資還是市場,李逸都認為不容樂觀。
他說,社會發展到這個特殊的階段,更多人的行動只是為了謀生,而不是追求靈魂層面的東西。人們學習的,都只是謀生的手段,而不是藝術的熏陶,甚至學鋼琴、小提琴也只是為了考級。盡管許多人暴富并希望成為貴族而大量購買奢侈品,其實奢侈品并不代表貴族。社會上下,都缺乏本應和物質追求并列的精神追求、責任追求。
作為一個話劇人,李逸失落嗎?
早些年,看小劇場話劇,無非就是北京人藝小劇場、東單先鋒劇場、北劇場那么有限的幾個地方,后來北京人藝三層開放了實驗小劇場,朝陽文化館多了9個劇場。從去年開始,北京的小劇場數量激增,其中以東城打造的劇場群落最為顯眼,包括東圖小劇場、蜂巢劇場、蓬蒿劇場,經營模式也從原來一律公營變為可以私營的形式。除此之外,中關村地區的海淀劇院小劇場、東聯劇場,宣武門地區的繁星戲劇村,雙井橋附近的麻雀瓦舍以及798里面的小劇場不一而足。去看話劇,除了劇目的選擇,劇場的選擇也豐富了很多。
沒有水土,不會有橫空出世的作品。大量的戲劇愛好者、專業創作者,帶著情結投身于戲劇,可能不成熟,可能不精美,但他們為觀眾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行動,是一個專業的戲劇詞匯;行動,也是戲劇的基本特征之一。李逸說,文化要得到宣揚,不是建多少劇場,而是首先要鼓勵年輕人有思考和行動性,必須有作品出來,哪怕是失敗的作品。他堅信,“在這個時代,應該有好的作品出現,應該有偉大的作品出現”,如果想在藝術史上有一筆的話,就必須行動起來。
眼下,李逸說,自己的工作,主要就是“厚顏無恥”地四處去忽悠老板,讓他們把錢投到話劇來。盡管不一定能賺到什么錢,“但這總比炒房有意義吧?”說到這里,李逸咯咯地笑。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