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后的京郊,走過一小段凹凸不平的土路,再拐進一個似乎是廢棄多年的荒蕪廠區,經過藏在深處的一座座陳舊建筑,一件件看似隨意擱置的創意雕塑在草地和陽光的映襯下吸引了來訪者的視線。前行至草地深處,一座高大的、不銹鋼制的雕塑屹立眼前,就是陳文令的代表作之一《中國風景》,他的工作室就是背后的那座二層的玻璃小樓,隔離了城市的喧囂。
高大帥氣、輪廓分明、還有藝術家應有的風度與驕傲,這便是陳文令給人的第一印象。但交談中,一個更加完整、更加真實的陳文令逐漸展開在眾人面前:他看透世界荒唐與脆弱的聰明和他對于雕塑夢想、對于藝術孜孜不倦的追求與執著。
“父親讓我有夢想,恩師讓我靠近夢想”
福建安溪以盛產“鐵觀音”聞名,陳文令卻是在安溪縣的一個貧困村出生的。當時,除了經濟上的貧窮,爺爺的“地主成分”讓整個家族在村中都備受排擠。即便處境艱難,爺爺還是供父親讀到高中,去廈門接受“高等教育”,認識“外面的世界”。但最終經濟的拮據讓父親回到了村中,“走出去”的路夭折了。但在外學習的這段時間卻讓陳文令的父親了解到了知識與眼界的重要,“能夠走上雕塑這條路,絕對離不開父親對我的影響!”陳文令的話中飽含著對父親的感激。
“我父親能寫會畫,他的書法寫得非常漂亮,去廈門讀書時他學了繪畫,所以繪畫在我們村子里也是小有名氣?!逼饺绽铮愇牧畹母赣H除了去縣城賣菜掙錢外,還在村里做起了刻遺像的手藝活兒,過硬的技術得到了方圓數里村民們的認可。在父親耳濡目染的熏陶下,陳文令在兒時便逐漸愛上了這門“手藝”,同時展現出了對于創作的熱情與天賦。
“那時候家里窮,根本沒有什么玩具,每次父親從縣城回來,最多就是給我帶回來一兩個蘋果?!标愇牧罡锌?,“可是那段不怎么快樂的時光卻激發了我創造快樂的熱情。”12歲那年,信佛的村民們請人雕刻了一尊兩三米高的大佛像。小陳文令見到開光時轟轟烈烈的大場面,突然心中一動,三下五除二,自己雕出來一尊幾乎一樣的小佛像。做好后,陳文令叫上村里的幾個伙伴,抬上這尊小佛像走街串巷地“展示”。村民們無一不對此驚嘆,甚至還點起了炮竹對這個“小神童”以表稱贊。
“這件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大人們的夸獎給了我莫大的鼓舞!”說到這時,陳文令的嘴角揚起了得意的笑意。看到兒子有這般天賦,父親開始有意地傳授一些技術給陳文令,但父親這般支持為的只是讓兒子掌握一門手藝,將來以此為生,養家糊口。就這樣,13歲的陳文令第一次用這門手藝“招攬”起了生意??墒切⌒∧昙o很難得到大家的信服,雕刻的活兒沒人找這個小孩兒來做,最多還是在村里畫畫佛像。父親點燃了陳文令的藝術夢,但似乎不能為這個夢的實現推波助瀾。
陳文令繼續踏踏實實做著他的“民間小藝人”時,他當時所就讀的中學校長的一句話重新激起了陳文令的藝術夢想:“老師跟我說,如果我就這樣滿足現狀,那我所謂的‘才華、天賦’也就僅限于此,他鼓勵我一定要走出去,到專業的地方正統地學習?!?br/> 對于多學一門手藝,父母自然沒有過多的阻礙。之后經過幾位老師的輾轉相助,終于,陳文令在14歲這年進了縣城的美術班學起了繪畫。至今,陳文令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離家時的場景。“我母親哭得非常傷心,因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離開過家,兒行千里母擔憂,家里再窮再破,還是家好!”開學那天凌晨4點半,天剛蒙蒙亮,陳文令帶上母親用石灰袋子裝好的行囊,騎車近40公里去學校。這個簡單的行囊,包裹的不僅僅是幾件衣服,裝的更是陳文令沉甸甸的藝術夢想。
最接近夢想的地方在北京
經過在美術班的專業學習,陳文令在1984年憑借優異的專業成績考上了福建省頗具名氣的藝術技?!=üに嚸佬g學院,主修國畫專業。和其他同學比起來,陳文令比較豐富的“從業經歷”讓他在學習中駕輕就熟。他雖然看上去每天都是斗志昂揚,但內心深處還是覺得國畫和自己的性格不太一致,似乎只有雕塑才能最大限度激發自己的創作熱情。于是,在學習國畫之余,憑借先前的一點底子,陳文令開始自學雕塑。做雕塑的理想伴隨著堅韌的意志讓陳文令的生活充滿希望。
1991年畢業后,陳文令被分配到廈門市政府僑辦工作,主要就是為僑商們辦一些畫報。這樣一個工作,即便在現在看來,也是相當不錯的“肥水衙門”了。但陳文令卻并不這樣想,“生活雖然安逸,但是我總是覺得這樣走下去,離我的夢想越來越遠?!痹谶@不到兩年的時間里,陳文令從來沒有放棄過雕塑,工作之余,還是會悉心研究。欲望的火苗是難以澆滅的,更何況做雕塑的欲望對陳文令來說并非一時興起。既然放不下,干脆就去追尋。在僑辦工作不到兩年,陳文令毅然辭職。用這兩年攢下的幾千元積蓄,陳文令給父母及兄弟姐妹置辦了新衣服,為家里增添了新物件。當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在全國范圍招收進修生時,陳文令獲得福建工藝美術學院的推薦,得到了這次進修的機會。帶著剩下不到兩千元的積蓄,陳文令獨自一人北上,重新出發。
俗話說,寧當雞頭不當鳳尾。從小到大,陳文令的手藝、成績都是遙遙領先的,不知不覺中,陳文令已經習慣了被貼上“才華出眾”的標簽。來到一個集聚了全國最為優秀學生的班級,周圍同學個個都有過硬的本事,陳文令身上曾經的光芒一瞬間顯得如此暗淡。加之從南方到北方的巨大地域跨越,使得陳文令無論從日常生活上,還是平日的人際交往中,都不能完全適應北京全新的生活。陳文令回憶道:“漸漸地,我就發現自己變得自卑,不愛講話了。”如果成功不僅僅需要自己努力,還少不了貴人相助、高人指點的話,那么陳文令絕對是一個幸運的人。在他迷茫、低谷之時,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鼓勵?!澳谴问俏覀儼嗤瑢W的一個小聚會,大家喝酒聊天,突然班里一個同學站起來說:‘我們班,以后就陳文令能有大作為!’”當時萎靡不振的陳文令聽到這句話時,那份驚訝與振奮讓他至今難以忘懷:“雖然不知道他是酒后胡言亂語,還是發自內心講的,但是這句話給了我莫大的鼓舞,我感覺自己又重新振作起來了!”
然而,重振旗鼓的激情終究熬不過現實的殘酷。短短一年的進修顯然并不能夠為陳文令踏進當代藝術圈積累足夠的人脈與經驗,況且國內藝術產業的發展在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也經歷了一段頗為特殊的時期——改革開放后成長的一代人對于生活有了全新的思考,加上西方文化的熏陶,更多的年輕人開始用藝術來追逐自己的夢想。但與此同時,那時國內的大環境卻依舊保守,對于藝術與文化的包容性更是遠不如今。因此,盡管在北京這樣一座歷史積淀濃厚的大城市,年輕藝術家們大多空有滿腔熱血與靈感,卻沒有足夠的生存空間?!凹词故沁@樣一個大環境,我也從來沒想過放棄,成為雕塑藝術家是我一直以來追尋的夢想!”對此,陳文令對于夢想的實現一直堅定不移。
有時候,迎難而上未必是最好的辦法,以退為攻的“曲線救國”也不失為一種良策。于是,畢業之后,陳文令決定還是先回廈門生活一段時間,找合適的機會再回北京?!爸挥性诒本┎拍苷嬲饬x上實現我的夢想!”今天說到這句話,陳文令的語氣還是那么鏗鏘有力。
懷揣著重回北京并在最高水平藝術圈內證明自己的決心,陳文令在1994年回到廈門,開始了他“臥薪嘗膽”的幾年?!盎氐綇B門,我有了人生第一個‘工作室’,就在海邊一棵高大的板栗樹下?!标愇牧钚ρ浴>褪窃谶@樣一個背靠大海,與天地接壤的“工作室”,陳文令與他惟一的助手,一起度過了最艱苦的五年。“那時候我們兩個就在附近租一間小屋子,一個月900塊錢。我的收入也不穩定,偶爾給別人雕畫像掙點錢,掙了錢就迫不及待地想置備雕塑材料和工具,生活比較拮據?!蹦嵌稳兆?,如今回憶起來,陳文令反倒覺得充實難忘?!靶闹杏袀€堅定的夢想,所以當時一點都不覺得苦?!鄙鲜兰o90年代末,南方沿海城市經濟飛速發展,金錢主義蔓延。環境的改變讓陳文令覺得自己應該回到他心中那個離夢想最近的地方——北京。2001到2002年,陳文令屢次北上,到北京尋找出路。但是一無經費二無人脈,加上當時的藝術界沒有那么多的畫廊和空間,陳文令碰得灰頭土臉之后只得又回到廈門。
著名作家雨果曾說:“藝術的大道上荊棘叢生,這也是好事,常人都望而生畏,只有意志堅強的人例外?!币庵緢詮姷年愇牧畲藭r再一次讓幸運降臨:一位臺灣商人看到了他的作品,愿意出資20萬元支持他辦個人展覽。20萬元,如果在美術館里辦一個小型的展覽應該是沒有問題了,可是陳文令堅定地說:“要做就做到極致。”賣掉自己一間房子補貼進去,陳文令破釜沉舟的第一個展覽在廈門的海邊開幕了。這個叫“紅色記憶”的系列雕塑作品幾乎是一炮而紅,雕塑的紅色小人后來被大家稱為“小紅人”,至今仍然是拍賣會上的寵兒。
然而,這一展成名之作在當時卻并沒有給陳文令的生活帶來什么物質上的改善,他的處境反而更差了?!爱敃r一件作品都沒有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