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應彪 中國現代商業的“自強精神”

　　上個世紀30年代，美國記者霍桑對上海南京路上的先施、永安、新新、大新等四大百貨公司曾有過生動描述：
　　這些都是世界上最善招徠的百貨商店。你跨進一家公司，發現這個地方正和外面人行道上一樣擁擠，雖然密集，陳列商品周圍的人群卻是外表比較富有的……你四面看看，從這個柜臺閑逛到那個柜臺，亞洲、歐洲和美國的貨物都陳列在你的眼前。法國香水、蘇格蘭威士忌酒、德國照相機、英國革制品，以及使人眼花繚亂的大宗中國貨物：棉布襯衫、香煙盒、玩具、睡衣褲、人工制的花卉、婦女的拖鞋、戒指和手鐲、綢緞。
　　記者雖然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見過許多大的世面，經歷了許多常人不曾經歷的事情，可是上海南京路上商業文化的駁雜和百貨公司的繁華，還是使他生出許多感慨，給后人留下了寶貴的記憶。
　　對于今天的上海人來說，無論時間如何流逝，南京路依然是充滿懷舊色彩的地標。這里的商店蘊藏著太多值得講述的故事，收藏著太多有關老上海的歷史。尤其是中山人創辦的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新新公司和大新公司，曾讓中國人揚眉吐氣，也給上海人日常生活錦上添花，更使上海這座東方大都市日夜生輝。
　　這批中山人在國難當頭、山河破碎、戰火紛飛的年代，依然能以中華民族特有的堅韌和聰慧，創造了中國現代民族百貨業的傳奇，以及一段讓中山人、上海人乃至全中國人都感到驕傲和自豪的商業神話。
　　
　　馬應彪首創“不二價”
　　歷史總是漸行漸遠，而歷史中的人與事卻離我們越來越近。一批從中山這里走出去的年輕人，在澳洲闖蕩一番后，陸續回到了他們眷戀的故鄉和可愛的祖國。他們先后在香港、廣州和上海，按照自己的意愿，結合中國的特色，借鑒了西方百貨經營的經驗，成功地在中國大地上創辦了中國人自己的現代百貨公司，經營環球百貨。
　　與傳統商人“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經營方式不同的是，先施公司創始人馬應彪首創“不二價”，明碼標價，以信示人，以誠待人。其公司以“先施”命名，就取自《中庸》里的“蓋營業之道，首貴乎誠實。”“倘未能先以誠實施諸于人，就很難得人信任”，同時又與英文sincere一詞的意義誠實、真摯相吻合，中西合璧，體現了馬應彪和他的同鄉同仁內心的期待和行為的文化選擇。
　　當時，先施公司在上海繁華的南京東路，擁有自己的高30米，占地7000多平方米的七層大廈，從一層到四層為百貨，五層中長房間，六七層為先施樂園，樓頂為屋頂花園，還有當時上海不太多的高等旅館之一的東亞旅館，可謂是立體化的開發利用，一體化的經營服務。經營的商品1萬多件，售貨員300余名，擁有十多個商品部，每個商品部都不亞于一個專業商店。并首創上標價和不二價制度，要求售貨一律開發票，首創從業人員每逢星期日休息制度和破例雇傭女店員。他們于中國傳統商業中的小商小販、行商坐賈的小本經營完全不同，在規模和氣勢上足以與外國百貨公司一比高低。先施的建筑風格和經營理念，充分顯示了新時代中國人的廣闊心胸和遠見卓識，也創造性的傳承了香山人的務實靈活、敢于天下先的精神。
　　馬應彪的先施百貨，和中國人見慣了的百貨店，有很大不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此后幾十年里，說它引發了中國商業及消費方式的一場革命，也不為過。
　　在那之前，中國人已經習慣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傳統，百貨店里的商品從不明碼標價，買賣雙方頗費口舌。而且，大多數商店里都沒有專為顧客設置的柜臺、貨架，貨物直接堆在店門口和倉庫里。
　　但這個曾經僑居澳洲的廣東人打破了規矩。他引進外國百貨店明碼實價的銷售方法，在商場正面的高柱上大書：始創不二價，誠信名遠揚。
　　“這種破天荒的舉動”，有研究商業史的學者評論道，“對含糊、模棱兩可、態度曖昧的傳統方式是一種反叛，也最接近市場經濟的本質”。
　　而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先施百貨居然雇用了女性店員。帶頭的是馬應彪的妻子霍慶棠，她的勇氣，一度成了公司的活廣告，直到生下自己的第五個兒子，她才辭掉售貨員之職。
　　這無疑觸動了封閉而保守的社會的神經。女店員都經過霍慶棠精心挑選，長相標致，服飾統一，面含微笑。跑來圍觀這些女店員的民眾太多了，大樓前的馬路每天都交通堵塞，警察不得不在大冬天里前來維持秩序，忙得滿頭大汗。
　　在當時的先施百貨公司，有錢人能買到與世界潮流同步的各種商品。這也是馬應彪創造的“環球百貨”概念，每個月，他都會派員工去歐洲等地，采購最新上市的時尚服飾與食品。
　　而錢包癟癟的普通市民，一樣能從先施購得自己心儀的商品。馬應彪還設立了中國第一個“一元店”，把一些殘次和被擠壓的商品搭配成價值一元的商品包，任人選購。
　　雖然在許多同行眼里，馬應彪的這些新派做法是“極大的冒險”，但它們卻被那個急劇變化的時代所認可。先施的業務蒸蒸日上，開業才一年，不僅收回了先前的成本，還盈利一倍有余。
　　先施公司敢為人先的精神，同樣引起了永安公司創始人郭樂兄弟的共鳴。他們與馬應彪原來都是香山縣南區的同鄉。馬應彪的老家是現在的沙涌村，郭樂兄弟就出生在相鄰的竹秀園村，他們是鄰里又是親戚，在澳洲有過長時間的親密合作，回到國內又相互扶持。因此，當馬應彪的先施公司一炮打響后，他們兄弟也按捺不住內心創業的沖動。在與先施公司達成默契后，1918年郭氏兄弟在上海先施公司的對面，矗立起了同樣高大雄偉的大樓，在商場設置、裝修風格和經營方式上，雖與先施公司有些雷同，但經營理念和價值取向上又有自己的大膽創新。
　　開業時，永安公司就將自己的經營方向定位于“環球百貨”，經營高檔商品，“以統辦環球百貨為鵠的，凡日用之所需，生活之所賴，靡不盡力搜羅”，英國的棉布呢絨、法國的化妝品、瑞士的鐘表、捷克的玻璃制品，樣樣俱全。他們自信地說：“任何名牌商品，只要顧客叫得出，在公司里都可以買到。”他們也附設大東旅社、天韻樓游樂場、永安跑冰場，還有上海第一個對外開放的舞廳——大東跳舞場。高檔而又琳瑯滿目的環球百貨，再加上豐富的餐飲娛樂項目，使永安公司迅速得到上海上流社會以及時髦人士的青睞。永安儼然成為舊上海高雅、尊貴、時尚、經典的代名詞。
　　
　　新新、大新緊步其后
　　1926年1月23日，中山人劉錫基、李敏周經過多年的醞釀，在南京路也建起了一座七層高的新新公司大樓。與眾不同的是，在屋頂還有方形的空心塔與尖頂塔樓，樓內各處均有自動滅火設備，分層裝有冷氣調節系統，外部有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標志。尤其是以獨家興建的玻璃電臺做廣告，先聲奪人。在商場內首創冷氣開放，給顧客一個清涼舒暢的購物環境。這些舉措也是當時中國百貨公司的一大創舉，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其開拓創新和自立自信的精神與勇氣，也給新新公司迅速帶來了新的氣象，成為與先施公司、永安公司三足鼎立、比肩前行的著名百貨公司。
　　又過了10年，曾經與馬應彪一起回鄉投資實業的中山人蔡昌、蔡興兄弟，還是瞄準著欣欣向榮的百貨業。他們仍然選擇了南京東路，在新新公司的對面修建了一座更加氣勢雄偉、高十層的商業大樓，命名為大新公司，仿照日本大阪“大凡百貨公司”的模式，同樣銷售百貨，立體化全方位經營。所不同的是，他們率先在商場內裝置了奧的斯公司新式自平式電梯，地下商場裝有空調，他們的經營理念更加以人為本，注重商業特色文化的鍛造，以創新的精神突出自己公司的亮點，增強公司的市場競爭力。
　　由中山人先后創辦的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百貨公司，能在大上海迅速崛起，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更令人驚嘆的則是，這四大百貨公司的創辦人都是來自孫中山先生的故鄉中山縣。他們之間有同鄉之誼，也有姻親之情，都是早年在澳洲謀生，一起相約回國創辦實業的親朋好友。他們在20世紀初的上海南京路上不到500米的空間內，有合作有競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居然能獨領風騷，共同稱雄于商海滔滔、紅塵滾滾的大上海。究其原因，大概不出四種精神：團結合作精神，自強不息精神，敢為人先精神和與時俱進精神。
　　
　　
　　四大公司攜手共榮的秘訣
　　這批來自中山縣的僑商，先后創立了自己的公司，奠定了自己的基業，表面上各自為政，但基于鄉土關系和鄉里親情是則息息相關，聯系緊密，都以共同進取的精神，各自拓展自己的業務，彼此相互呼應，守望相助，使先后創辦的四大百貨公司儼然成為一個整體。四大百貨公司的一位后人就有這樣的感慨：“四大公司之內部組織，別有特色，別有風格，其各級基層干部，多來自廣東，或是同宗之侄，或鄰里親朋，由此密切之聯系，在工作上，有聲心相通之了解，有同舟共濟之同心；在生活上，有守望相助之合力，疾通相扶之親切，互信互賴，愛護無間。”
　　其主要動力，則為：
　　乃由兩種精神之融洽，有以致之，一為“團結精神”，二為“自強精神”。觀乎四大公司之組合，此兩種精神，卻能充分體現，發揮無遺。
　　團結協作是任何事業興衰的關鍵，中山人在上海創辦的四大百貨公司，雖然各立門戶，但都能保持這種團結協作的精神，這是他們在異地上海成功的因素之一。
　　其次是自強不息的精神。古人就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四大百貨公司的創辦人，都出身寒微，既無機緣獲得完整的學校教育，更談不上晉升高等學府深造，接受工商管理的專業訓練，但是，他們無守舊的頑固、更無崇洋的自卑，能以一種開放包容的態度吸收歐美新潮知識，并能活學活用，對新鮮事物也能率先嘗試使用，不拘一格的用人、用物，真正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中國氣派。
　　但是，團結協作和自強不息兩種精神，并不是四大百貨公司所獨有，古代和近現代商人組織，同樣重視這兩種精神的培植。會館和各種社團組織，就特別強調內部的團結協作和個體的自強不息。四大百貨公司的中山人，則更注重內外的團結協作和整體的自強不息，并在傳統的鄉土觀念和家族意識里注入了現代人文精神。香山文化傳統中的獨立自主和團結合作、個性自由與整體一致的精神，在四大百貨公司創辦者與管理者身上，都有比較突出的表現。
　　最能體現香山人敢為天下先的是四大百貨公司的創新和開拓精神。他們都經營環球百貨，都是多元化的經營，公司大樓的建筑風格也大同小異，但是在特色和細節上又別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永安公司在選址時就運用了計豆數人的方法來做出最后的決策，本身就帶有幾分中國商人的精明和現代中國人的靈巧。在服務上不斷更新，也是四大百貨的成功之道。先施公司的通天禮券、送貨上門、不二價、一元商品專柜、給員工發行“糧券”、舉辦模特表演、雇傭女售貨員等，都是一些從未有過的新鮮事兒，自然能吸引不少回頭客。永安公司靈活運用各種營銷促銷的辦法，也為業界津津樂道。尤其是每年大減價活動，簡直成了消費者的節日，其憑“折子”購物，發行禮券，吸引資金，郵售和送貨上門，以及購貨贈品等方式，都產生了很好的促銷效果。難能可貴的是，他們都善于吸納新的科技成果，勇于嘗試，敢為人先。永安公司是上海第一間裝日用燈管的商店，新新公司是上海第一間全部裝冷氣設備的大樓，也是第一間設有廣播電臺的商業機構。大新公司是上海第一間使用自動電梯的樓宇。這些驚人之舉，即為公司增添了亮麗的風景，又提升了企業的科技文化含量，增強了企業競爭力。
　　所以當時就有人說：“到上海創大事業，除了資金充裕之外，還要有兩種條件：一、廣東人之精神——堅毅、勇猛、團結；二、江浙人之手腕——機警、融合、合群。”在上海闖蕩的中山商人，將二者很好地結合的同時，還有難能可貴的敢為人先、不斷開拓創新的精神，自然無堅不摧，所向披靡，成就了自己，也造福了社會。
　　責任編輯 曾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