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為昆曲找回青春

　　2010年12月底，“北京大學白先勇昆曲傳承計劃”匯報演出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舉行。接觸昆曲不久的“80后”“90后”們，在臺上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唱一做間流露出來的美，感染了臺下的觀眾們，或許他們的功力還差得遠，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陶醉與熱愛，仍舊讓計劃發起人、73歲的臺灣作家白先勇撫掌感嘆，無比欣慰。
　　他一直在笑，眼角眉梢及兩頰都染著興奮的酡紅。藏藍的中式服裝、黑亮的大頭皮鞋足以顯示他對這個場合的重視。他站在講臺后面，看著古典美人杜麗娘和小丫鬟春香在春天的《牡丹亭》里且歌且舞，而臺下是座無虛席的大學生們，他們入迷甚至入定，這或許是白先勇最想要看到的場面。
　　“昆曲在慢慢復活。”雖然醫生屢次告誡他不能太激動，因為血壓有點高，但是一提起昆曲，白先勇仍舊忍不住手舞足蹈。
　　
　　在浮躁中與昆曲失散
　　1945年，白先勇9歲，住在上海。美琪大劇院里梅蘭芳和俞振飛聯袂演出的《游園驚夢》震撼了他，《皂羅袍》的婉麗嫵媚、一唱三嘆，令昆曲從此扎根白先勇心中。1960年，白先勇完成小說《游園驚夢》，昆曲是靈魂和主線。在臺灣，昆曲遠沒有京劇熱門，白先勇幾乎找不到看昆曲的機會。那種驚艷之美只能在夢中回味。
　　1987年，離別祖國將近四十年的白先勇終于得以從美國回到大陸。他到上海昆劇團看了蔡正仁的演出，再到江蘇省昆劇院看了張繼青的演出，重睹芳華，重溫蘭馨，陶醉在民族藝術的最高境界中。然而，他也看到，昆曲在止不住地式微。
　　的確，昆曲的衰微已經不是一天兩天。晚清至民國，昆曲已經在逐漸衰落，作為文人雅士的精致愛好，昆曲講究程式、韻味，常常使普通大眾敬而遠之，不敢或不知如何與其親近。曾經達到“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流行度的昆曲，已經沒有多少人聽得懂了。而且在追逐效率的急躁的當下，昆曲也早就被視為陳年舊貨，美被塵土遮蔽，少有人欣賞。即便是在昆曲的家鄉蘇州，白先勇也發現沒有多少人看昆曲了。
　　“昆曲再不救就來不及了。”當時已年過六旬的白先勇捶胸頓足。
　　在商業利益的對比中，昆曲的演出市場不景氣；演員的報酬太低，與歌手影星的收入相比，差距太大。好不容易化了大力氣培養出來的一批新人，受到功利社會的刺激，很想改換門庭，難以留住。白先勇看到當時昆劇院里有很多20多歲的年輕演員，面對社會的浮躁和誘惑，經常就耐不住寂寞，改行去干更掙錢的工作去了。當年“傳”字輩、“繼”字輩的很多昆劇名家，像張繼青，則早就在這樣的大環境中隱退了。
　　“在講求速度的時候，我們與昆曲失散了。”白先勇覺得這種現象很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臺灣，“拼命追求西方，比大，比高，比快，慢慢比完，我希望我們能有自己一套哲學，一套沉靜的東西，我們厲害的地方，他們也在學我們，他們也需要東方哲學。現在變化太快，大家都上了高鐵列車，磅啷磅啷往前沖，根本來不及停下來看。但我相信會有停下來的時候，沖完了，到了站了。”
　　昆曲又稱水磨調，發源于蘇州附近的昆山，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是現存中國最古老的劇種之一，有“百戲之母”的稱號。昆曲是有價值的。白先勇決心要把昆曲找回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白先勇總結父親白崇禧的精神。2003年他決定改編《牡丹亭》原本，編創青春版《牡丹亭》時，擱置了父親白崇禧的傳記《仰不愧天》寫作計劃，直到青春版《牡丹亭》演滿100場，五六年過去，50萬字的作品都沒有完成。
　　“我們有很美的東西，但我們失去了審美的能力，失去了信心。我在外國生活幾十年，看了很多西方的東西，他們確實是了不得。但我回到自己家里一看，昆曲是我們后院最美的牡丹花。”白先勇大學時讀的專業是西方美學，轉了一圈之后，他還是最想恢復中國人的傳統美學，“通過昆曲，你會看到中國人原來這樣審美的。美是種救贖的力量，一個民族熱愛美好，才有希望。”
　　
　　為昆曲找回美與尊嚴
　　白先勇本職是作家。從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起，半個多世紀以來，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樹猶如此》等作品，把白先勇的聲望一次又一次推高。
　　寫作是白先勇的世界。這個喜歡對襟卜卦的傳統文人，只習慣用一種品牌的鋼筆和墨水，在一種規格的紙張上寫作。在那個靠近大海的美國家中，在安靜的狀態下，日復一日地慢慢償還一大堆的文債。
　　然而“昆曲使我誤入紅塵。”白先勇習慣性地用手拍一下自己的大腿，表示驚喜表示無奈也表示心甘情愿。扛起復興昆曲的大旗，白先勇一直沒有擺脫兩件事——要錢和找人。
　　作家白先勇從來不缺錢，“昆曲義工”白先勇就不行了。他總說自己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向人家伸手要錢，但現今為了發展昆曲事業，為了青春版《牡丹亭》，竟做起了“托缽化緣”的行當。“在國內排演的時候，我早就開始募款了。”在北京大學、南開大學等地的三年巡演，都是靠白先勇拉贊助。“去年我回美國接洽，澤勒巴大劇院獅子大開口，要先付十萬美元做保證金。”每到一地演出，這樣的問題都有很多，除了蘇州方面曾撥出一定的經費以外，都是白先勇跟臺灣大學的校友商量，最后，校友香港報業集團主席劉尚儉和臺灣趨勢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文化長陳怡蓁慷慨地伸出了援手，他倆都是“臺大人”，捐助了巨款。他倆做后臺老板，承擔了蘇州昆劇院青春版劇組赴美演出的一切費用。“劇組是團隊，不是二、三個人；來加州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個多月；不是只在一個地方演，而是巡回四市，你說十萬元就夠了嗎？”
　　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人理解白先勇，不止一個人說他不務正業。連昆曲界的老前輩們、當年的名角們也不懂他。為了使新版昆曲更加忠于傳統，白先勇想到了昆曲界的老前輩，他幾次找到張繼青，請他出山給演員們指導。可是在他們那一代人的腦子里，始終想不清楚“傳承”、遺產保護到底是什么概念。“你跟我學學我就教教，沒有說拯救。我調動起他的積極性，我跟他說，張老師，你一身的絕活，你要傳下來，有一天你不演了就沒了。你的藝術要活到舞臺上，讓你的徒弟繼續你的張派藝術。”白先勇講了不知道多少個鐘頭，總算把老先生勸動了，后來他又從浙江昆劇院請來汪世瑜老師，隨時隨地為劇組作藝術指導。指導青春版《牡丹亭》時，張繼青教女主角沈豐英，一個動作重復了33次，笛音吹到哪個地方，水袖就要甩到哪個地方，一點都不能錯。而沈豐英后來回顧排練青春版《牡丹亭》那一年，用了一個詞是脫胎換骨。
　　涉足昆曲不到十年，白先勇已經把自己幾十年攢下來的人情支票用個精光。他的很多讀者粉絲都是發現他久無作品，才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他的新事業，他就努力把這些讀者粉絲變成昆曲愛好者。他是白崇禧的兒子，國民黨高官后代的身份，也讓他當成了化緣的通行證。
　　作家白先勇從不接受采訪，“寫作的人，用作品說話就可以了。”作為“昆曲義工”，他則不得不以最大的耐心和精力去面對眾多媒體。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次登臺亮相，這也是昆曲復蘇所要經受的最大考驗。“最多的時候，我們一天要接受十幾個訪問。媒體采訪從中午1點開始排，每半小時一家。超過晚上11點之后，就5家媒體一撥，一直采訪到凌晨1點。”白先勇的助理跟隨他多年，那一段時間的奔忙讓她感覺“累得要命”。為了昆曲，白先勇不怕人們膩煩他這張臉。他不斷接受采訪，不斷曝光，不斷前往各大高校講課，就是希望人們聽到他的聲音，去接觸昆曲的美。只要看到觀眾入境的表情、聽到如雷的掌聲，白先勇就很滿足。
　　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國家戲劇院”首演，9000張票一個月之前便賣得精光，最貴的套票7500臺幣。那時，白先勇并沒有想過，這出戲可以走遍海峽兩岸，轟動海內外，演184場，幾乎場場爆滿。溫家寶總理看過后，還特意為兩位主演沈豐英、俞玖林揮毫寫下一副對聯“姹紫嫣紅牡丹開，良辰美景新秀來”。當初，白先勇之所以定名為青春版，就是覺得昆曲本身就有一個青春的生命，昆曲不必越演越老，它不是存在于博物館里的老化石。
　　
　　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一次評“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昆曲在當選的19項遺產中排在第一位。提到此事，白先勇笑得合不攏嘴，連說“評委非常有眼光”。
　　
　　昆曲傳習計劃中重新點燃昆曲
　　或許只有《牡丹亭》里的一句話才能解釋昆曲的魅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每到正式演出的夜晚，白先勇總是“心里像吊了十五個桶，七上八下的”，非到演出結束，看到滿場觀眾站起來鼓掌，他才緩過勁，定下心。白先勇說，生活中的他十分隨意，但對昆曲舞臺卻要求“零錯誤”。“我們演了那么多場，我都一直強調每場演出都要當做第一次來演，每次演出前，我也要求必須排練。”
　　“昆曲是雅文化，需要有一定文化背景的人觀看，所以普及不容易，但是又因為其有一種普遍性的表達人類共通情感的美，所以人們是會喜歡的。”在北京在世紀劇院演出的時候，1700多個座位，都坐滿了。謝幕時都快晚上11點了，觀眾看完仍舊不走，夜涼如水，走出來時，發現兩位老先生在那里等他，他們告訴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把多年來他們心目中的《牡丹亭》演出來了。2005年在北大演出，一位北大的教授警告白先勇說，北大的學生不好惹的，如果戲不夠好，學生會站起來走人的。“我跟他說，不會的，他們會喜歡的。”后來演出時，他們百年紀念講堂的2200個座位，坐得滿滿的，到了第三天，還要加座位。戲演了兩輪，兩輪都是滿的。“以前年輕人不看昆曲，那不能怪他們，沒有人把昆曲的美做出來給他們看。”
　　2007年，青春版《牡丹亭》完成了第100場演出。本來說好了演滿100場，白先勇就回歸書房，繼續寫作。可是又一個100場快要演滿了，白先勇依舊作為各種昆曲活動的發起人奔忙在一線，半步都沒有離開，同時完成了《玉簪記》的排演。一方面，他是舍不得，總有很多感動和希望把白先勇留在昆曲復蘇的路上；另一方面，他似乎也離不開，多年來，他多半在靠自己的個人聲望和人脈資源為昆曲復興鋪路，他不在，這條路就不知如何繼續走下去。作家、戲曲研究學者章詒和一次談到白先勇的昆曲工程，認為他最大功勞就在于能夠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昆曲復興的事業中。2010年3月18日，由他發起的“北京大學白先勇昆曲傳承計劃”在北京大學開始了第一課，盡管校方把120人的小教室換成了200人的大教室，但還是有大量的學生擠不進來，這門課被稱為北京大學最火爆的選修課。
　　幾年來，各級政府也在為昆曲的復興而不懈努力，2005年，江蘇省專門出臺了《江蘇省保護和振興昆曲藝術工程方案》，明確了保護和振興昆曲的六件實事：推出100出昆曲上演劇目，挖掘10出瀕臨流失的傳統劇目，拍攝10位昆曲藝術家名劇名段音像片，組織50場昆曲演出進校園，舉辦昆曲藝術傳習、普及班，拓展昆曲演出點。2007年6月，在歐洲享有盛譽的瑞士蘇黎世音樂廳，第一次迎來了中國昆曲——江蘇省昆劇院的《1699·桃花扇》。演出結束時，掌聲爆發了近20分鐘之久。
　　“我們在外頭演出，打的都是蘇州昆劇院的牌子呀，這不是非常有意義的兩岸三地的文化合作嗎？”沈豐英和俞玖林都在2007年拿了“梅花獎”。
　　值得欣慰的是，熱愛昆曲的人數在不斷增加。官方和個人的目的，都共同指向一處——昆曲的復蘇。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中國首個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傳統文化，當時全國只有6家昆劇團，專業演員300多人。與現在一票難求的火爆場面，對比鮮明。
　　“20世紀的中國人，心靈上總難免有一種文化的飄零感。這不是我個人的，是整個民族心靈上的，20世紀我們被西方文化壓倒，到現在還沒有喘過氣來，我們一個多世紀在文化上的搖擺不定，實際上是因為民族心理的焦慮不安，恨不得三級跳到前面去。”白先勇說。
　　“文化亡了，比亡國更可怕。”400余年前湯顯祖飽蘸筆墨寫下《牡丹亭》，在21世紀經過白先勇重新創作后而賦予青春的顏色，再通過青年人的水袖拋向今天的觀眾。白先勇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這種絕美能夠走向世界。
　　責任編輯 王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