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義 白血病“殺手”的科學新紀元

　　20世紀80年代，日本偶像劇《血疑》風靡亞洲，成為中國黑白電視時代最動人的愛情故事片。無數觀眾通過這部當年熱播的電視劇，認知了可怕的“血癌”，即白血病這種造血系統的惡性腫瘤。很多年來，人類對白血病一直束手無策，視之為“不治之癥”。
　　在同一時期，一位中國醫生用獨創的全反式維甲酸治療法救治了首例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患者。同年，有24位血癌患者得到治療并好轉。這位中國醫生就是日后著名的血液學家王振義院士。王振義說：“白血病是‘殺手’，而我是‘殺手’的‘殺手’?！?br/>　　2011年1月，人民大會堂。國家主席胡錦濤將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頒發給名噪海內外的“癌癥誘導分化之父”王振義，實至名歸。
　　
　　“為了挽救生命，冒險是值得的”
　　1986年5月，上海兒童醫院收治了一個5歲小女孩——頭暈、乏力、惡心、持續高燒、咳嗽、牙齦出血并萎縮、便血……經診斷，她患有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而且已到晚期。這種病是急性髓細胞白血病的一種特殊類型，病情極度兇險，緩解率低、死亡率高，“通常，從發病到去世不超過1周”。
　　這個小女孩已病得奄奄一息。在上海市兒童醫院工作的謝競雄醫生把這一不幸的消息告知了自己的丈夫——上海瑞金醫院血液科王振義醫生。王振義趕來，看到發著高燒、出血的可愛小姑娘正一步步走向天國，心里隱隱作痛，試探著對孩子父母說，“我有一種新療法可以一試”。
　　新療法就是用全反式維甲酸作為誘導劑，試圖讓惡性細胞轉化為良性。王振義比喻說：“關于腫瘤細胞，就像自己的孩子中有一個變壞了，我是打他呢？還是教導他呢？過去的治療方法就是腫瘤細胞一定要殺掉它。就給它使用有毒的藥物，毒死它，這就是一般治療腫瘤的方法，就是用化學藥物的治療，叫化療?；瘜W藥物有一個缺點，不僅是把腫瘤細胞毒死了，正常細胞也受到了嚴重的損害。而我們對這個治療方法的研究，是叫誘導分化，就是勸導他不要做壞人，做好人，棄邪歸正?！贝饲?，誘導分化只是一種理論的可能，國際上只有以色列科學家在小鼠實驗中獲得成功，但從未應用于臨床。而全反式維甲酸通常也只是用于治療皮膚病。
　　風險可想而知。“用治皮膚病的藥治白血病，瘋了！”很多高年資醫生也勸王振義慎重，雖然女孩的病是絕癥，但如果不成功，家屬也有遷怒于新療法的可能。但王振義仍然非常堅持：首先因為體外培養證明這個藥可以使白血病細胞變為正常，用藥過程中也一直密切觀察，確實發現腫瘤細胞在“好轉”；更關鍵的是，“我的思想很‘端正’，我不是拿病人做實驗，而是從病人需要考慮，為了挽救生命，冒險是值得的?！?br/>　　一天、兩天、三天……第七天，“奇跡”發生了。自“鬼門關”返回的小女孩癥狀明顯改善。1個月后，她臉色紅潤，病癥達到完全緩解。這位從天國路上走回來的小女孩，現在已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一家國際著名制藥公司擔任藥物研發員。
　　2011年1月14日上午，87歲高齡的王振義被授予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從國家主席胡錦濤手中接過燙著金字的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證書。當年患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的姑娘通過電視看到這情景，十分激動。于是，她抽空專程從浦東趕到瑞金醫院，向王振義表示祝賀，并祝王爺爺健康長壽。
　　1987年，王振義關于誘導分化療法的學術論文首先在《中華血液學雜志》發表。1988年10月，王振義和同事共同完成的論文《全反式維甲酸治療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研究》在國際血液學權威刊物《Blood》上發表。這是第一篇在國際醫學期刊發表的關于全反式維甲酸臨床應用論文，發表后引起國際血液界強烈震動，并由此掀起誘導分化研究的新高潮。國際著名癌癥研究權威Richard教授稱這一研究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成果；國際著名癌癥專家Warrell對此給予高度評價，稱“這一結果為基礎研究轉化為臨床應用樹立了典范”。
　　美國出版的《20世紀具有標志性血液學論文》中，收錄本文為全球百年86篇最有影響的代表論文之一，并于2000年9月獲得美國科學信息研究所“經典引文獎”。然而，在這篇聲名遠揚的論文里，8位作者，王振義署名竟排在最后，第一作者是自己的碩士研究生黃盟珥。面對記者的疑問，他說：“你是這項研究的領頭人，但是沒必要每篇文章都把名字放在前面。應該把那些貢獻大的人排在前面，這樣有利于調動每個人的積極性?！?br/>　　全反式維甲酸研究取得突破后，王振義又不斷優化治療方案，發現聯合應用氧化砷，可使5年生存率上升到95%——昔日死亡率最高的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成為第一個可以治愈的白血病。進一步，他和團隊又闡明了其遺傳學基礎和分子機制，建立了基礎與臨床結合的成功典范，國際上譽為“上海方案”，他也成為“人類癌腫治療史上應用誘導分化療法獲得成功的第一人”。他打破了白血病不可治療的神話，以誘導分化療法開創了人類癌癥治療史上的新紀元。
　　
　　愛哭鼻子的識途“老馬”甘為人梯
　　獲國家最高科技獎后，許多人向他表示祝賀。王振義總是笑著說：“我最近像是發財了，‘王振義’這只股票開盤時不咋地，現在大漲?！痹趲资甑那笏髀吠旧?，王振義還獲過許多重大獎勵：何梁何利獎、瑞士布魯巴赫腫瘤研究獎、法國臺爾杜加科學獎、美國血液學會海姆瓦賽曼獎、國際腫瘤學界最高獎——凱特林獎……可謂成為拿過除諾貝爾獎外所有醫學獎的準“大滿貫”科學家，且還獲過法國榮譽騎士勛章等。然而，他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謙和沉靜的心態。
　　1996年8月，王振義獲得求是基金“杰出科學家獎”的100萬元人民幣獎金。他把這筆獎金的40%捐獻給學校，40%捐獻給上海瑞金醫院，10%留在上海血液學研究所，自己只留下10%用于裝修老舊的房屋。有人提議建立一個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會，或者造一座“王振義樓”。他說：“留給后世一個名字有什么用呢，要留就留實實在在的貢獻?！?br/>　　對于金錢，王振義從不輕蔑它，“你不要忘了人的本性，人要生活，人要有保障，你首先要有這個物質基礎?！钡跽窳x又從來不重視它，“你的生活，你要有尺度去衡量，不可過度。錢夠用即可，多了有什么益處？”王振義堅持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他對這樣的生活充滿滿足感。
　　幾年前，王振義和一個過去的病人重逢。他對那個病人幾乎毫無記憶，可對方卻尋了他30多年。原來，王振義還在醫院急診時，及時救治了一個昏迷的孩子，孩子父母一直心存感激，但并不清楚醫生究竟是誰，找了30多年才找到。那孩子早已經成家立業，在一家襪廠工作，此次重逢，送了王振義幾雙襪子。王振義因為在血液病治療和科研方面取得大量成果，曾贏得了無數的鮮花和掌聲，然而這回拿著幾雙襪子很是感動：“這是醫生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這幾雙襪子我要好好珍藏。”
　　有人把王振義稱作權威，他卻否認了，“我還在學習別人的經驗，怎么算是權威呢？”他最喜歡別人喊他王醫生。王振義說，院士就是“醫院的戰士”，要不斷端正思想，不斷探索鉆研，保持干勁，不能有絲毫的懈怠?！拔业某删推鋵嵑芎唵?，就是一個方向、一種藥、一種病。40多年前，我就立志要攻克白血病。現在我只成功治療了一種，還有20多種沒有攻克?！?br/>　　有一年，王振義指導的抗白血病藥物課題組，在研究中發現某種抗白血病藥物的水溶性差，實驗效果不理想，研究陷入了停滯。此時，王振義聽說河南鄭州大學的教授在這方面有深入的研究，于是決定向他們求教。按照常理，德高望重的專家會用E-mail或電話聯系對方，或者派年輕學者前往拜訪。時年78歲高齡的王振義卻執意親自上門請教，“在科學研究中，一個人不可能永遠是第一，即便是院士，在自己不懂的問題上也是一個學生。我只是在某個方面有點專長，別人好的地方我都要學習”。
　　
　　2000年，一件事觸動了王振義，讓他辭去最后一個具體職務：博導。他說：“我不能誤人子弟。”那一年，他的一個研究生畢業論文中寫道，發現一種新的維甲酸對急性白血病有誘導分化作用，并且從分子生物、基因水平角度進行論證。這個結果受到醫院的重視，但此后重復實驗卻得不到文章里的數據?！拔艺J真判斷是哪兒出錯了，但都找不出原因。后來，血研所的所長告訴我，是兩個基因拼接錯了。當時我覺得，分子生物學的東西我完全不懂，我不能再去教別人了?！?
　　“一代更比一代強，這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王振義說：“當一個人處于科研頂峰的時候，接下來可能會走下坡路，所以當自己在拋物線剛下降時就應該退下來，讓賢給下一代更強的人來替代自己的崗位。這樣，這根線就會一直朝上而不會向下滑去。這對整個事業的發展會更有利?！边@就是王振義提出大膽提拔人才的“拋物線”理論。
　　王振義從沒有出國留學過，可他的法語、英語都極其流利和優雅。法語流利容易理解，因為他從小在法語系的學校里求學，震旦大學也是以法語教育為主?？墒撬挠⒄Z是從50多歲開始學習的，那段時間，他每天在家對著墻壁在練習說英語?！拔覀兊挠⒄Z都學得不如他。”很多瑞金醫院的人都記得，凡是外賓來訪，只要跟王振義匆匆談過幾句，老先生幽默、優雅的語言，立即能贏得外賓的尊重。70歲那年，王振義開始學習計算機，現在已能在網絡上自由搜索，還能自己制作用于演講的PPT。
　　王振義說：“醫學科學就像大海一樣，給病人看病就是一次次考試。”每天晚上，他堅持讀書、學習。他會在網上尋找數百篇相應的國際資料，并加以選擇、備課。在王振義看來，醫學發展太快了，學習一刻也不能停，他說：“我腦中還有一些老觀念、老思想，這些不能傳給學生們，所以我需要不斷更新，不斷充電。”他話語中滿是真誠，同時還不失風趣：“我老了，不能領導團隊了，但我還能跟在我的團隊后面，和他們一起努力，尋找為更多的病人減輕痛苦的方法。我是一匹‘老馬’，趕不上年輕人了，已不能拉出來與年輕人在同一賽場上遛了，但我這匹‘老馬’識途。從事醫學教學研究工作60多年，我有許多成功經驗和失敗的教訓，我要把這些都貢獻給年輕人，讓他們少走一些彎路。”他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希望有生之年找出一個對其他白血病也有效、更便宜的治療方法、一把“萬能鑰匙”。
　　王振義有個“愛哭鼻子”的毛病?！半y過的時候流淚，高興的時候也哭，哭可以很好地表達感情，而且我覺得，上帝如果看到你在流淚，知道你還留戀世界，他會說‘回去，回去’。”他還有個缺點是“不太盡責”。“我太太剖腹產的時候，我都沒有去看看她，她很不高興。說是工作忙，但是真的忙到連去看一眼的時間也沒有嗎？我沒有盡到最基本的責任?！钡牵诶习榛祭夏臧V呆癥的6多年里，他盡責了。“每天逗她開心，陪她去公園遛彎兒，她喜歡小孩子，我們就在公園里給小孩子錄像?！彼睦习橹x競雄教授是上海兒童醫院血液科的顧問醫生。就在王振義獲國家最高科技獎前不久，老伴走了，那個最想與他分享喜悅的人不在了，讓他十分遺憾。對于這份大獎，“她在天堂知道，一定會高興的”。
　　在王振義家的客廳里，掛著一幅國畫《清貧的牡丹》，雍容華貴中包含著一種清靜向上的品格。王振義說：“做人要有不斷攀高的雄心，但同時要有正確對待榮譽和自我約束的要求和力量，對名利看得淡，對事業看得重。我相信做人最本質的東西：胸膺填壯志，榮華視流水。”他一直說，科學研究最忌諱的就是浮躁，清貧與寂寞是科學家最好的朋友。
　　每當回到家中，離開血液的世界，王振義最喜歡徜徉在音樂的世界里，用這樣的方式放松情緒，思考悠悠流逝的歲月。
　　責任編輯 張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