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了探尋心中的答案,他放棄了城市的繁華,只身前往漫漫戈壁,在幾乎與世隔絕的大漠洞窟中,苦守9年。
一寸寸描摹,一筆筆記錄,日復一日不眠不休地工作……龜茲石窟上一幅幅古老珍貴但日益模糊的圖像還原在他的筆下。
他的研究創作填補了龜茲研究的文獻空白,他搶救臨摹的百余幅大型作品堪稱世界級藝術瑰寶,他被稱為“新疆的張大千”。
他就是王征,一個對藝術狂熱、對夢想執著的文化守望者。
2010年12月15日,在南京人民大會堂,王征接過了由中華文化促進會、南京市人民政府、鳳凰衛視聯合頒發的“2010中華文化人物”獎。
“他的名字可能大家不知道,但是聽了他的故事,心里面會一陣發熱。” 主辦方的一位領導這樣介紹他。
在10位獲獎者中,未滿40歲的王征是最年輕的一位,但“骨瘦如柴、發枯如草”的外貌讓人不敢相信他的年齡。手握獎杯發表感言時,他調侃自己是“未老先衰”。“這個獎是對我們事業的極大的支持。我希望活得長一些,在漫長的后半生,能有更大的力量,更大的精力繼續去傳承傳統,把龜茲壁畫在當代復活。”
與壁畫結緣
龜茲,是一個西域古國的名字。
早在漢代,史書上就有關于龜茲的記載。它是古絲綢之路上的明珠,也是聯系和溝通歐亞大陸的橋梁,中西文化在這里交融碰撞,孕育出豐富的文化,龜茲舞蹈、音樂、佛教藝術都負有盛名。歷經千年的變遷,龜茲王國已不復存在,只有一個個沉睡在戈壁的洞窟壁畫中,還可以尋覓到當年的盛世繁華。
龜茲石窟被稱作“第二個敦煌莫高窟”,事實上,它擁有比莫高窟更加久遠的歷史。
出生在新疆的王征,之前并不了解龜茲,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會和它劃上一道長長的交集。
1993年,新疆文化廳的工作人員到新疆師范大學去招聘學生,到新成立的龜茲石窟研究所工作。
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一份毫無吸引力的工作:地點是距離烏魯木齊800多公里的荒無人煙的戈壁,工作的內容是研究、復制石窟壁畫。
但是,這個消息卻讓一個學生欣喜若狂。他放棄了已經聯系好的去學校教書的工作,收拾行裝踏上了去研究所的路。
這個學生就是王征。
“之所以選擇到那里,是因為我相信那里正好可以解決那階段我面臨的藝術問題,有我想要找的答案。”
1989年,王征就讀于新疆師范大學。學國畫的他,常常背著畫夾去寫生。天山、昆侖的壯觀景色震撼著他的心靈。
“那里的山與眾不同,它很博大、很雄厚,有雪山、森林……在春雪消融的季節,山上有樹有水,又帶著蕭瑟的感覺,就像莊子描述的《秋水》。”
王征在探索,如何畫出西域山水的氣魄。但他發現,中國畫的山水作品中,卻幾乎找不到這樣的風格和表現方式。
“我們看到的水墨山水,大多是宋、元,甚至明清時候的更多。表達西域這種景色的,具有強烈的色彩的作品,卻很少,我想,也許應該到更早一點的藝術中去探索。”
大三那年,學校組織去北京旅游,游歷了長城故宮后,王征一個人經北京去了敦煌。
見到敦煌壁畫時,王征一下子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原來畫也可以這樣畫!無論是色彩也好,構圖也好,都跟我原來看到的不一樣。”
一連幾天,他都是早上第一個到景點,晚上最后一個離開,在石窟里細細琢磨品味著壁畫圖像。敦煌壁畫給了他無限的遐想和靈感,更重要的是讓他找到了研究的方向,假期結束,他戀戀不舍地回到了學校,但仍然回想起那一幕幕色彩逼真,形態優雅的敦煌壁畫,他也開始嘗試用自己感悟到的壁畫技法來畫山水。
因此,當命運讓他與龜茲石窟相遇時,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對他來說,在遙遠的漫漫戈壁中等待他的,是他尋找已久的寶藏。
九年龜茲夢
王征從烏魯木齊出發,坐著夜班車,經過一天的800多公里的路程,來到了庫車縣,再乘班車顛簸了70多公里,到達克孜爾鄉,然后再乘“驢的”走了11公里,終于到了新疆龜茲石窟研究所。
“龜茲石窟”是遍布于龜茲古國境內的石窟群的總稱,集中于今天的庫車縣和拜城縣兩地,其中的克孜爾石窟是龜茲地區規模最大、延續時間最長的石窟群,龜茲石窟研究所就設在此處。
在這里,王征分到了一間20平米的土坯平房做宿舍,房間里冰冷潮濕,里面連一張畫畫的桌子都沒有。
生活的簡陋艱苦他并沒有在意。第二天一早,他朝圣般地向大像窟趕去。
王征仍然記得那第一眼的震撼。從寬敞的主室穿過狹長的甬道來到后室,一抬頭,猶如醍醐灌頂,讓他渾身一震。穹頂上是一整屏壁畫:畫中的佛祖身披瓔珞,腳踏蓮花,彩帶善舞,經歷了幾百年的歲月打磨,仍然色彩鮮艷、栩栩如生,仿佛在用眼神與他交流。王征仰著頭長時間地仰望著壁畫,久久不能平復心中的激動。
“那是穿越了無垠的時空后,與知音的邂逅。”王征這樣形容那一刻的感覺。
從那天開始,王征開始進出于克孜爾大大小小的石窟中。最近的石窟在宿舍后的山上,最遠的要爬上一段崎嶇的山路,大約有四五公里的路程。慢慢地,王征走遍了拜城縣克孜爾鎮東南木札提河谷北岸的山山水水,那些大大小小的石窟,就是閉著眼睛也能知道它們的位置。
克孜爾石窟大都開鑿在懸崖上,內徑大小不等,地面也高低不平,臨摹壁畫時,有時要在搖搖晃晃的梯子上畫,低的地方只能蹲著甚至跪著,高的地方又需要站在高高搭起的架子上。洞窟里潮濕陰冷,時間一長凍得渾身關節作痛,他就出來曬曬太陽,啃幾口干馕。有時候碰到來參觀的游客,看到這個身著奇異、頭發亂糟糟的人,還以為他是個乞丐。
1999年,克孜爾石窟群上游新建了一座水庫。由于水位上升,洞窟內潮氣彌漫,許多墻面壁畫開始剝落,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夜以繼日地搶救這些彌足珍貴的壁畫。
在這次搶救臨摹任務中,為了準確生動地臨摹新一窟6米長、2.5米寬的“飛天”壁畫,王征只能“仰著脖子”工作,這一“仰”便是一天。有時候畫累了,就將畫板平放在洞口,睡一會兒,醒來體力稍微恢復后再接著畫。
在王征的記憶中,最難臨摹的壁畫要數克孜爾第175窟甬道上的《五蘊輪回圖》,壁畫上的人物形象生動、衣飾經典,筆調的細致之處就像頭發絲那樣輕淺細膩。不僅畫面難以臨摹,而且壁畫所在的位置也給王征帶來了不小的困難。《五蘊輪回圖》位于狹窄的甬道側壁上,空間局促,臨摹的時候根本無法將畫紙鋪開。為了保證稿子臨摹準確,畫一點就得把畫拿到外邊來看看整體效果,然后再跑進去,對著墻拿著畫,就這樣一點點地拼成一個完整的稿子。“光是找比例關系、畫線稿就花了兩個月的時間。”
畫完這幅壁畫,他倒下頭去,整整睡了兩天。
就這樣,他每天癡迷地徜徉在豐富的壁畫世界里,仿佛與壁畫中的菩薩、羅漢、飛天、琉璃寶樹、西域山水、飛禽走獸融于一體,渾然不覺外面的世界。他也沒有想到,時間匆匆一過就是9年。
“我沒有一刻覺得苦”
1996年夏天,王征住的宿舍由于陳舊失修塌陷了一半墻,他只好搬到另外一間宿舍去住。不久后,克爾孜鄉連降大雨,他的宿舍頂棚又被雨水沖塌。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只有他一個人留了下來,“因為這里離洞窟近”。
就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下,王征臨摹了《飛天》《涅磐》《善愛乾達婆歸佛》等一大批大型壁畫臨本。這批經過深入研究而精心繪制出來的臨摹作品,本身已具有獨立的重大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
壁畫的臨摹和和普通的臨摹不同。石窟壁畫經過千百年的風雨日曬,畫面呈現出特殊的斑駁效果,怎么樣盡可能逼真地再現這種效果?用普通的紙張顏料很難做到。他就用不同的紙、布、顏料一次又一次地實驗。王征從《本草綱目》中知道了很多可以作為顏料的植物和礦物質,“在當地,有很多顏色豐富的礦物質,石窟壁畫上表現肌膚的白色含有石膏、石英、云母等成分,就取自當地的礦石”。他開始在當地收集礦石,加工研磨,自己制作顏料,通過不斷地試制,最后運用到作品中去。
他將山水語言與自制顏料融合,創造性臨出大量作品,曾有人看過他臨摹的第178窟《善愛乾達婆歸佛圖》,以為那是整體剝落下的巨大墻皮。
在完成初步的臨摹后,對克孜爾壁畫與龜茲文化,他已經擁有更深廣更成熟的研究視角。一方面他運用考古學類比的方法進行年代、時期的甄別,一方面從繪畫的角度將殘缺的部分加以復制還原,并提出了“適度復原”的臨摹理論。2001年第10期、2003年第1期《美術》雜志分別刊登了他的17幅臨摹作品以及學術論文,在學術界引起轟動,他9年面壁所取得的成果也終被世人所知。
2002年5月,31歲的王征結束9年面壁生涯回到新疆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任教,并成為該學院中亞美術研究所的負責人,隨后,他申報的“新疆古代石窟美術風格技法研究”被列為全國藝術科學“十五”規劃國家級課題。
2005年11月16日,《王征龜茲壁畫臨本》出版,這本著作填補了龜茲研究沒有文獻的空白。之后,他承擔的國家科研項目《龜茲佛教石窟美術風格與年代研究》也由中國書店出版社出版。
“他對人類優秀藝術遺產如癡的激情和無畏的鉆研精神,正是浮躁的當代藝術界所缺失的。”《美術》雜志主編王仲先生這樣評價王征。新疆美術家協會主席鄧維東也撰文稱贊他:“心無掛礙、靜虛通古”。
王征一直記得那個從克孜爾回烏魯木齊的晚上,當車進入烏魯木齊市區的時候,眼前的萬家燈火忽然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從寂寞陰冷的洞窟回到繁華喧囂的都市,那一刻,他有點兒迷茫。
是苦盡甘來嗎?王征并不覺得。“其實我根本感覺不到孤獨和疲勞,我的腦子里都是神奇的畫面。我的生活非常純靜,每天只有畫畫,遨游在藝術殿堂里是我最向往的生活,我不覺得這是吃苦……”
或許熱愛是不需要理由的,如今王征的生命已經和龜茲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他將這9年的積累和感悟融入自己的美術創作。2009年,他的個人畫展《石窟意象》在北京開展,這是一批將壁畫風格結合油畫手法的創新嘗試。2010年,王征在五臺山文殊殿進行了壁畫的設計與繪制,他用龜茲壁畫的造型規律與技法,設計繪制出數幅大型壁畫,這是龜茲佛教壁畫時隔近千年后再次融入中原,在佛寺中再度復活。
畫家與學者兩個身份,在他身上相互促進,對于王征來說,深入扎實地吃透傳統,是為了傳承,更是為了自由地運用和創新。
責任編輯 張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