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偶于市上得到一枚閑章,材質也許不敢恭維,印文卻是絕妙好詞:“我是個村郎,只合蓬窗茅屋梅花帳。”這十四個字,印在紙上,無論怎么讀,感覺就是一首詩,而詩眼就在“只合”二字上。這個村郎,肚子里肯定貯了些墨水,卻不存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若以為他是個胸無大志不求長進的人,那就大錯特錯了,一點也不是,蓬窗茅屋梅花帳,是他的選擇。他那個時代,“選擇”這個詞還不太時興,他只說“只合”。
我也曾是個村郎,因為時代發生了驟變,蓬窗茅屋梅花帳像云彩一樣飄逝了,我夠不著了。這時候,城市吸納了我,沒辦法,我只有在城市里過日子。城里的日子,有采采流水的好日子,有蓬蓬遠春的美日子,有舉步維艱的難日子,有平淡無奇的小日子,也有鮮花似錦的大日子。在這當中,我偏偏選擇了小日子,我只合過小日子。
所謂小日子,本來是上蒼賜給我通往幸福的一張船票,卻印錯了條形碼。幸福當然是個好東西,可我就是徒有慕魚情,到底又無網來又無叉。錯就錯了吧,我就將錯就錯地過起我的小日子。跨過了青年的混亂,越過了中年的不安,邁入了老年的蒼涼,就這樣一路下來,我過我的小日子。
別以為過小日子,就是“白菜豆腐保平安”的。沒有這么簡單,過小日子,還有不管風吹浪打,自有風景可看的一面。過小日子,還有在你不想走的路上,來來往往,在你不想呆的地方,安家落戶,與你不相識的人,同舟共濟的一面。說到底,過小日子的真諦,就是不拘酸甜苦辣,自然而然地生活。
誠如托爾斯泰所言,各家各有各的幸福與不幸,小日子從來就不是千篇一律。至于我的小日子,說得好聽點,就是鍋碗瓢勺交響曲,說得直白些,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只不過,因為我粗識幾個字,在開門七件事之外,我也買些書刊,到頭來,烹文煮字也就和我的小日子水乳交融在了一起。
過小日子,當然要精打細算,但絕不僅僅是精打細算。譬如,有朋自遠方來,曾經共過患難,相去三千里,相隔三十年,最難風雨故人來,開茅臺,泡龍井,傾其所有款待他,也就在所不惜。又譬如,買一件羊毛衫,通常要問問價,說不定還要貨比三家,若是添置電腦、數碼相機之類,那就只在貴的里面挑,拒絕便宜貨。花錢的事,正如女人的大寶SOD蜜,往臉上抹不心疼,但絕對不會往身上抹的。總而言之,銖積寸累,是小日子的本色,一擲千金,是小日子的彩色。如此說來,小日子不是富,小日子也不是貧,貧困與富有,在小日子里,是沒有重量沒有顏色的詞兒。小日子好有一比,好比量體裁衣,無所謂峨冠博帶,稱心如意才是根本。
像我這樣過著小日子的人,沒有一個不是生活在兩重世界里的人。八小時之內,我是必然王國的臣民,只知道為生存而生存,八小時之外,我是自由王國的百姓,我可以為看云而看云。我當臣民的時候,我就聽天由命,我當百姓的時候,我就笑罵由心。我知道,一個人活著,就得忍耐我們必須忍耐的,也要創造我們必須創造的,幸虧還懂得這一點點小道理,才不致被兩重世界撕裂開來,我依舊是個完整的人,完整地過小日子的人。
有一陣子,我到廣州的一家公司去謀事,公司為房地產商做策劃與銷售,我們就讓甲方打廣告,說什么“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壽,高壽不如高興——買××花園,就是買高興”!我做策劃做得久了,賣房子賣得多了,就明白買房子這件事,不見得有多少高興,有點高興,終歸也要被折騰成落花流水。后來我退出了江湖,回到老房子里,回到小日子里,我下了決心,固守我的老巢,我深知小日子經不起折騰。小日子就像一只提水的木桶,外邊至少要有一道箍兒箍著,才不致散板,不折騰就是小日子的箍兒,有了這道箍兒,小日子就能循序漸進,就能風平浪靜。
跨過了青年的混亂,越過了中年的不安,邁過了老年的蒼涼,我的人生,就在小日子里生長與飄零,如同一片樹葉,在森林里生長與飄零。
(編輯 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