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大相”的“鉆山豹”

　　1995年的一天，新華社攝影部在上海召開攝影研討會。每位與會的記者要放映和介紹兩組自己拍攝的照片，然后大家點評。輪到甘肅分社記者武斌，會場一片寂靜，大家四處張望：武斌人呢？
　　等了一會兒，只見一位身材瘦小、長著一對大眼睛的年輕人走進會場，白色圓領衫皺巴巴的——這就是武斌。我好像聽見有人小聲說：這件衣服他穿了好幾天了。
　　再看他展示的照片《黃土地》：原始的村莊，西部的蒼涼……雖是彩色正片，但和其他人展示的文化、經濟發展題材的照片相比，色調普遍比較暗，看得人心里有點壓抑。可能因為來晚了，武斌的介紹顯得比較急促，說話有些磕巴，只講了一些采訪時的感受，主要是說老百姓生活狀態極度貧困……
　　大概是因為他拍攝的題材比較邊緣和敏感，也有人認為這類稿件與當時改革開放下的社會氛圍不太合拍，提出一些疑問。武斌沒有太多的解釋，他說只是想搞明白為什么當地老百姓那么窮、怎樣才能改善這種貧困現狀。參加研討會的新華社攝影部主任徐佑珠當時評價說，他拍的每一張照片都還不錯，可是組照結構不夠完整。聽了徐佑珠的話，武斌喃喃說：“我沒有太多的新聞攝影理論，我就是個照大相的！”這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
　　
　　武斌1960年在新疆烏魯木齊出生，1978年高中畢業時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專業，考試時要求寫一篇影評，他當時壓根不知影評是什么，結果自然落選了。然后他參軍在新疆工程兵部隊政治部做過電影放映員。1980年武斌進入新華社烏魯木齊軍區記者站當攝影記者，期間在人大新聞系學習（當時是為新疆委培班），后因烏魯木齊軍區與蘭州軍區合并，1983年他復員進入新疆日報當了攝影記者。
　　說到為什么喜歡攝影，武斌說：“那時候有臺照相機的人，在別人看來就相當于現在的偶像！我受父親（新華社攝影記者武純展）的影響，是看著照片長大的。我家住在新疆分社院里，對門就是分社攝影組的暗房，我從十四五歲就開始幫著分社記者放大照片；但沖膠卷就不行，因為年紀小，大人怕我給沖壞了。”
　　武斌也喜歡電影，雖然報考北京電影學院未果，他只要到北京，還是會去找他在北京小西天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工作的親戚看電影，包括一些所謂的“內部片”。他說自己后來拍攝圖片故事，力求每一組稿子都是動態的，盡量借鑒電影語言表達。
　　“我還喜歡看照片，還愛挑刺，在《新疆日報》時不管是誰外出采訪，回來后就會把照片放大，一張一張擺在桌子上，大家看，特別是沈橋和李楊的照片，這成了一種習慣。他們每次拿出照片都能被我找出毛病，為此我們經常‘掐架’。我長這么大就是不會夸人！尤其是對照片基本是挑毛病。我就是在給別人挑刺當中學到了很多東西。”
　　在《新疆日報》，沈橋、李楊、武斌號稱當地攝影“三劍客”。沈橋和李楊人高馬大，而武斌充其量也就一米七。三人的父親都是搞新聞攝影的，所以他們從小就認識、熟悉，后來哥們兒又變成了同事，經常一起下鄉，一起進沙漠，一起討論照片，關系非常好。武斌說：“我們三人在一塊兒遇到事情，兩個大個子一般不出面，都讓我出面。比如那個年代酒是要憑票買的，我們一起下去采訪，需要買酒了，他倆就讓我去跟人家‘然’（方言，軟磨硬泡、耐心交涉的意思），如果碰上售貨員是個姑娘，我一準能把酒買回來。”問他哪來那么大的魅力，武斌說：“我長得精神、眼睛大、會講故事呀！最重要的是：別看沈橋和李楊個子大，臉皮可沒我厚！”
　　武斌記得第一次進塔克拉瑪干沙漠采訪，就是和沈橋一起，去一個叫卡爾曲朵的地方。汽車開進沙漠后，油門出了問題，怎么也走不了了。司機是個新手，四處都是茫茫沙漠，無奈只能自己動手修理。直到天黑了，車還是不能發動，武斌叫司機往前面的村莊去找人，他和沈橋留下保護車。二人燃起篝火鉆進車里，沈橋個子大睡在坐墊上，武斌個子小就睡在腳墊上。夜里車的周圍一對對的藍光，仔細一看，原來是好幾只狼在圍著車轉……
　　
　　1990年新華社甘肅分社要招一名攝影記者，當時的攝影部對外編輯室主任謝琍到新疆時看過武斌拍的照片，覺得他是棵好苗子，就把他的照片拿給攝影部主任徐佑珠看，然后推薦給甘肅分社。當時的甘肅分社代社長楊延禮專程到新疆考察武斌，看了他在《新疆日報》上的一些作品，聽他聊了一些對新聞攝影的看法，當場就決定要人。
　　1991年元旦過后，在《新疆日報》工作了8年的武斌來到蘭州，進入新華社甘肅分社，成了一名新華社攝影記者。
　　
　　二
　　
　　從小在新疆長大的武斌看慣了有水有樹的綠洲，初到甘肅，發現這里人們的生境確實干旱。在全省近40萬平方公里土地中，有31.5萬平方公里是干旱地區，其中27萬平方公里屬于中國最干旱地區。
　　進分社不久，武斌到甘肅隴南地區宕昌縣一個農村采訪，走進一戶村民家里，大白天一家三口在炕上躺著，一問才知道：他們一家只有一套衣服，大兒子出去干活兒穿走了；揭開鍋蓋，一股嗆人的酸臭味撲面而來，里面是吃剩的野菜……武斌在新疆多年，見過貧困的，但沒有見過這么貧困的地方。
　　甘肅隴南地區人多地少，周圍都是光禿禿的大山，寸草不生，連年干旱，飲水極度困難，貧困人口占90%以上，一方水土難養一方人。武斌說，看到和了解到的這些情況讓他感到揪心！后來他了解到政府開始對貧困地區的治理，當時中國西部地區最大的一項水利工程就是把大同河水引到秦王川，在秦王川建立移民點。武斌及時把他的所見所聞向總社攝影部匯報，當時攝影部對外編輯室編輯張鳳國說，這是具有歷史價值的題材，是政府解決貧困的一個好辦法，要設法通過形象來闡釋干旱帶來的貧困、移民等問題。有了編輯部的肯定，武斌就像鉆山豹一樣穿行在極其貧困的山村里。
　　有人說拍這樣的題材是揭露社會主義陰暗面，新華社記者不應該拍這樣的新聞故事；當時很多記者都以圖片被《人民日報》采用為自豪，武斌拍的這類圖片，當時總社播發給國內媒體的可能性也不大……這些，武斌都不去計較，先后拍出了《生命之水——中國最貧困地區的居民如何同干旱作斗爭》、《走出窮山天地寬——甘肅南部貧困山區移民紀實》、《生活貧困 讀書不輟》等紀實圖片故事。對外編輯室吳欣還給《生命之水》修改了文字說明。
　　《生命之水》拍攝的是中國最貧困的地區農民與干旱抗爭的一個圖片故事。在甘肅中東部的農村，武斌經常看到當地老百姓早上起來的洗臉水留著洗菜，洗過菜的水再喂豬。一次，武斌在一個村子里看到農婦史永梅從水桶中舀了一碗水，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然后向孩子們臉上噴去（圖2），孩子們順勢抹抹臉。史永梅又喝了一口吐在自己手中，胡亂在臉上一抹。剩下的一點水，她又倒回桶中。這就算洗完臉了。
　　因為世代缺水，當地農民自己想辦法點種，把盛水的土陶罐埋在地里（圖3），再把玉米種子種在陶罐旁邊。甘肅中東部地區連年干旱，為解決大山深處農民吃水問題，一家一個集流場、一口水窖（圖4）……這樣的場景深深震撼著武斌，他在農村采訪、了解情況，《生命之水》一組照片，武斌前后用了半年時間才拍完。
　　這組圖片報道經新華社播發后，香港《大公報》、《文匯報》和《澳門日報》整版采用，《南方周末》也專題刊登。2000年全國婦聯、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中央電視臺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情系西部 共享母愛”世紀愛心義演，全國婦聯特別邀請武斌參加。2002年中央電視臺為此做了一期訪談節目，請武斌現場展示了他拍攝的《生命之水》、《移民》等多組圖片故事，這些故事講述了人對自然環境關注，再現了惡劣條件下人的生存意識和智慧，同時也講述了一個群體的生存之難。
　　
　　
　　三
　　
　　90年代，在甘肅省南部山區極端貧困的宕昌縣，武斌曾從縣城走了四五個小時的山路，看到高寒的大山上一塊塊的“臥牛田”（圖6，意即和牛身子一樣大小、被用于耕種的田地），到處是泥石流沖積形成的亂石灘。據了解，那時宕昌縣仍有50％的村不通公路，60％的村和80％的農戶用不上電。在宕昌、禮縣和武都的結合部，有40個鄉鎮82444戶的37.28萬人生活在相當嚴酷的自然環境中。這些鄉鎮瘠薄的耕地大多處在山高坡陡處，糧食畝產只有80公斤左右。盡管這些年政府都在積極采取措施，想盡一切辦法讓農民擺脫貧困，但人口與資源負載失衡仍是這一帶十分突出的問題。
　　上世紀九十年代起，甘肅決定在其西部河西走廊實施“甘肅省疏勒河農業灌溉暨移民安置綜合開發項目”，開發河西的水土資源，實行異地搬遷，安置該省中部和南部臨夏、和政、禮縣、永靖、積石山、東鄉、岷縣、宕昌、武都、臨潭、舟曲11個縣的貧困農民。
　　1992年年初，宕昌縣車拉鄉來了100個移民指標，消息一出，1000多名農民群眾很快把鄉政府辦公室門前圍得水泄不通，紛紛要求報名，有不少沒報上名的最后也扒車跟去了。阿塢鄉各龍村33歲的李自生和妻子楊尕女第一次乘火車來到河西走廊某農場，由于身體殘疾，無法做農活兒，只好抹去淚水返回家鄉。
　　1997年冬，武斌來到車拉鄉，又一批農民即將遷走。他見到了李自生一家，他們在自家墻上畫上了一列火車，仍在夢想著有機會乘火車遠離大山，走向廣袤的平原。
　　武斌由一個鄉干部陪著，在村里一戶老百姓家里住下。屋里就是一張炕，大家圍在炕上聽這位記者講外面的事情。他們長這么大都沒有走出過村莊。鄉干部還弄了一只羊放在鍋里燉著，幾個老鄉一邊吃著肉，一邊開始講述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故事。講了一夜，第二天一開門發現下起了鵝毛大雪，武斌趕緊背起相機，到準備遷移的各家看看。他們已經開始出發了。武斌覺得最感人的是一個老太太，手里拿了四五塊水果糖遞給要走的鄉親：“給娃娃帶著路上吃吧！”（圖7）想來，那就是老太太攢了很久的、僅有的、最好的東西了！
　　武斌本來以為，農民即將離開自己祖祖輩輩居住的家，也不知道要去的地方究竟怎么樣，老話說“窮家難舍”，出發時必定會有難舍難分的情景。可是他在村子里找不到想象中的鏡頭。許多年輕人背著簡單的行李，三三兩兩往村頭走，沒有難舍難分，沒有哭哭啼啼，相反都顯得很平靜。武斌感嘆說：“人都窮得麻木了，對祖祖輩輩生存繁衍的故土都不眷戀了！”他跟隨移民的農民徒步三四個小時到了鄉政府，又跟著他們坐上汽車到了蘭州火車站（圖9），一直到新的移民點。他用組照《走出窮山天地寬——甘肅南部貧困山區移民紀實》記錄了這段歷史。
　　
　　四
　　
　　貧困地區的教育也是武斌長期關注的題目。他拍攝的《生活貧困 讀書不輟》，反映會寧人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努力。
　　干旱、貧窮的會寧縣是甘肅有名的高考“狀元縣”。據甘肅省地方志記載，會寧歷代科考的成績都位居甘肅省首位。今天的會寧人越窮越要讀書，為的就是走出大山、脫離貧困。以考大學為例，從1977年中國恢復高考制度以來，會寧縣20年來共向全國各大專院校輸送了14154名學生，考取博士及博士后研究生和碩士研究生183名。
　　1997年，武斌走了四個多小時的山路，當他來到會寧（音習，姓氏）坪小學時，只見近百名小學生整齊排列在操場上，用木棍在地上演算著數學題。他不解地打開其中一名小學生的書包，里面只有課本，連一張紙也沒有。校長告訴武斌，坪小學所在的坪村人均年收入不足400元，很多孩子一學期只有幾個作業本，課堂做練習就只能以地當紙了。
　　王亞虎在會寧縣杜硯小學讀一年級，他的二叔王彥碩在美國攻讀博士，他手拿二叔寄回來的照片對記者說：“我要好好學習，長大后也要當博士，為父母掙錢，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圖15）
　　八里鄉福新村48歲的農婦南瑞芳有兩子一女，丈夫和長子在外省做工。她告訴武斌，她的二兒子陳軍1995年已考上了大學，只因當年她自己看病把為兒子積攢的1100元學費花光了，兒子沒能上成大學。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借債也要送兒子上學。南瑞芳起早貪黑地在地里勞作，生活異常節儉。
　　在會寧縣二中武斌還看到，每天中午12點放學后，學生們就放下書本，或趕赴水房，或買菜壓面，宿舍里上鋪下鋪都在忙著做飯（圖13）。據調查，該校有95％的學生都是自帶糧食、自己做飯。老師們說，該校的所有學生家中都很貧困，但卻都很用功，每年高考，該校升學率都是全縣最高的。1994年，會寧縣二中高考創該校歷史最高水平：參加高考學生998人，大學錄取366人，中專84人。
　　武斌了解到，會寧縣政府對教育非常重視，但由于該縣自然條件不佳、經濟基礎薄弱，縣政府的努力也只能解決部分問題。1990年到1997年，全縣多渠道籌措經費6038萬元，新建和改建了校舍30多萬平方米。
　　1998年8月，臨洮縣灣腰子村小學二年級學生馬富和，因為家里交不出31元的書本費（當時還沒有出臺課本免費的政策），眼看就要失學。縣“希望工程”辦公室與香港華夏基金會總干事吳仲堅取得聯系，由吳先生幫助，促成香港黃穗媛女士伸出援手，使馬富和重返校園。在臨洮，武斌拍下了受捐學童重返校園的歡快身影，也把吳仲堅1992年開始在臨洮“認子”捐助、多年來持續為香港助學臨洮穿針引線的故事傳播開來。
　　記者是時代的記錄者。但并不是每個記者都能夠站在某一段歷史的“起初”。武斌是個幸運的人，他把握住了這一段歷史的“起初”，并留下一段段深刻的影像記錄。
　　
　　五
　　
　　2001年新華社準備派武斌去香港亞太總分社當攝影記者時，總社有關部門不知從哪聽說他愛喝酒，怕他誤事，一度考慮換人，問我時，我說：“他是喝酒，而且酒量不小，不過酒風很好！”后來還是當時甘肅分社社長馮誠說：“西部分社的記者哪有不喝酒的？！記者常年下鄉在基層，尤其是西部民族地區，喝酒才能交朋友！”有了這句話，武斌順利到香港亞太總分社，當了兩年攝影記者。
　　在香港工作期間，他先后參加江澤民、胡錦濤、溫家寶等多位中國領導人訪問、參加國際會議的報道。2003年胡錦濤出席在泰國舉行的APEC會議，武斌在現場換鏡頭時，引起保安注意，差點被摁倒。以前在地方工作節奏比較慢，采訪國際會議時，要與國外眾多媒體攝影記者同場競技，精神緊張和連日勞累使武斌在現場鼻血直流，還幾次被保安揪著脖領制止拍照。但武斌只要拿起相機就是個拼命三郎！
　　不過對香港的日常動態新聞，比如時裝發布會之類的，武斌一般只拿傻瓜相機去拍——他不感興趣。他說：“做一個新華社的攝影記者，基本作用應該在重大報道中、在等待中、在各種壓力下發揮出來。”
　　
　　我問武斌：當初做“鉆山豹”的動力是什么？他說：“以前題材優先，記者自己發現新聞，帶著疑問去思考、去創作，動力就來自采訪的沖動！”武斌拍攝的圖片故事大多是從探求事物的“為什么”開始的。他不盲從、不做作，追求真實，反映現實，很多畫面中的細節情景使人過目不忘，不少感人作品被攝影部編輯部和媒體反復使用，一些代表作更是常被編輯們脫口而出地提起，用來指導新入行的年輕人。
　　可惜的是，武斌后來沒有為他所追求、喜歡的影像堅守下來，而在最應該收獲的季節放下了相機，改行做了行政工作。這次我又追問他改行是否后悔時，武斌說：“說心里話，我很熱愛攝影工作，現在只要拿起相機心里就有沖動，有時還會渾身發抖！2006年我出過一次車禍，幾根肋骨骨裂，考慮到年紀慢慢大了……”我的理解是：現在的新聞攝影總是要求短平快，沒有人容忍記者用半個月、一個月去拍一個圖片專題，恨不得要求記者一天能拍好幾條新聞。記者深入采訪、獨立思考的時間比原來短得多，即使深入采訪、拍出了一些照片，采用情況也未必很好。以前很多選題來自記者在基層的采訪發現，現在常是一個指示下來，記者們一窩蜂地都去拍。這其中有些問題對新聞攝影而言是致命的！
　　值得欣慰的是，在甘肅分社，仍有不少年輕人時常為攝影去請教武斌。有時遇到重大事件，武斌也會和攝影記者一起出現在采訪一線。偶爾看到年輕人干活兒太“肉”（不夠干脆、不夠麻利），他也會奪過相機，啪啪啪地掃幾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