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穿好鞋,提著包下了樓,最后一次去“都市元素”的家。
樓下的特色快餐店里生意依然火爆。那個夏天,她和陌楊看了一套又一套房子,看花了一雙眼睛,也想花了一顆心,拖著又累又餓的身子,鉆進了這家位于大馬路邊的小店,有人舉著牌子在落地玻璃外來回走動,陌楊隨口說了一句:吃完飯咱們上去看看吧,牌子上說還有一套尾盤。
房子不大,七十平米。中介小姐一片生花的唇舌,搖鼓起來姹紫嫣紅、春花燦爛。坐南朝北,出門就能坐地鐵,想逛什么店都有,又不太吵,周圍都是寫字樓和公寓……中介小姐一樣一樣地扳著指頭數,像個說媒的婆姨。暮云在屋里轉了兩圈,最后停在了那個門口的入戶花園里,她心里琢磨著,兩個小房間是不夠用的,將來有了孩子,怎么都得再多出一間房來,做客房或書房或老人房,五平米的入戶花園可以做個墻隔一隔,改成個小房間,只是不太好看,也有些擋光遮路的。
也許是真的逛得厭倦了,也許是那餐美味的蘿卜牛腩加了分,暮云生來好吃,陌楊也是個饕餮之徒,一時沖動,他們當即就交了定金。第二周,就搬進了這個位于“都市元素”樓盤的新家。
房子是帶裝修的,但暮云還是認真地添置了一堆東西,裝了粉色的窗簾,鋪了粉色的床單,墻頭還掛上一張巨大的結婚照。照片里,她和陌楊摟在一起,眼鼻相對,甜蜜地抿嘴微笑著。
他們是今年春節結的婚,酒席好不熱鬧。因倆人老家都不在深市,婚禮就被分成了三場,一場在陌楊老家,一場在暮云老家,另外一場,則是在倆人目前生活的深市。前兩場不用說了,無非三大件八大碗,濃油赤醬,海吃山喝,上千年來雷打不動的鄉村規矩。后一場才是重點,暮云躲在紅蓋頭后想,她也許什么都會忘,卻不會忘了這場婚禮。那個夜晚,她和她的良人結為百年之好,從此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她是他的人,他是她的魂,他們的手緊緊拉在一起。鋪天蓋地的笙笛響起來,按照傳統的漢婚行著禮儀。暮云覺得自己化變成了千萬個女子,她們在老舊的時光里低眉,她和陌楊也已經做了千百年的夫妻。
婚后不久,倆人便準備著要一個孩子,這一點上,暮云和陌楊齊心協力。暮云拍拍陌楊的肚子,說,書上寫了,要想懷一個高質量的寶寶,首先得戒酒,還要常鍛煉。陌楊嘻嘻笑著,順勢鼓起肚皮,說,干脆我替你懷算了,看我這肚量,天生條件優越。
以為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平常事,卻出了嚴重問題,倆人黏黏糊糊幾個月,暮云的肚子依然貧瘠得仿若一片荒漠,一根草也沒長出來,連草影子也不見。最初誰也沒多想,覺得不過是時機不對。暮云掐著指頭算好了排卵期,肚子還是一再悄無聲息。她就有些急了,瞞著陌楊去了趟醫院,檢查結果下來,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好說歹說,威逼利誘,拉著陌楊也去了趟醫院,結果讓倆人都松了口氣。陌楊的身體結實健康,像一株蓬勃生長的植物。
屋里一切都還照舊,拖鞋的擺放,器具的安置,一切還是老樣子。
想不到房子這么快就賣出去了。不過一周時間,地產中介就打來電話,說新房主也是一對新婚小夫婦,已經付了定金,價錢談得不錯,所以暮云他們必須在這兩天里,把自己的東西搬走。
陌楊還在出差,商量賣房子期間,陌楊就一直在出差,他總有出不完的差。暮云不想看見那些前來看房子的人,覺得應酬也是一件煩心事,索性搬出了家,暫時住進了公司宿舍里。
午后的悶熱讓人呼吸不暢,暮云一屁股坐在茶幾邊的地上,東一下西一下,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心頭也涌上灰云一樣的沉悶。
垃圾桶里還扔著兩張“綠箭”口香糖的包裝紙,是陌楊吃的。他不喜歡吃那種盒裝顆粒狀口香糖,說“綠箭”的好,有嚼頭,最主要的,是每一片都采用獨立包裝。
第一次遇見陌楊,他嘴里就嚼著口香糖,半閉著眼睛,塞著耳塞,聚精會神地聽著手機里的音樂。他并不太俊秀,只是勻稱、陽光、健康,偶爾一癟嘴角,流露出小小的邪氣。他像一棵枝葉繁茂的小樹,佇立在地鐵里。其實不單是陌楊,地鐵里的人們都像一棵棵小樹,盡量收縮著枝葉,互不干擾,互不相交。
以后,便常常遇見他。他們居然在同一個站下車,只是下車后,他往左,她往右。慢慢地,暮云就對這個陌生男孩有了好感,似乎那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搭地鐵是一件無聊的事,暮云不想聽音樂,也不能看報看書,更無法找人聊天,惟有給自己找點事做。地鐵穿梭在黑洞洞的隧道里,車窗玻璃上映出人們蒼白嚴肅的面孔,暮云就裝作發呆,目不轉睛地盯著被燈光映照在玻璃上的陌楊的面孔。地鐵呼呼前行著,以風的速度;他們其實也在前行著,以風的速度。但玻璃上,倆人不甚清晰的臉卻幾乎疊合在一起,陌楊的稍高一點,自己的,矮那么一點兒。暮云就想起了那首詩,一個外國人寫的,大約是說地鐵里的面孔,是黑暗枝條上的白花。白花?暮云眨眨眼,心里便有些荒涼。
上車,下車,再上車,再下車……他們跟許多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又因為擁擠,不得不耳鬢廝磨,地鐵??亢?,再擦肩而過,連話也未曾說過半句。只是誰也沒想到,倆人會真的談起戀愛來。更讓暮云意外的是,還是陌楊先開的口,他走向地鐵出口時故意放慢了速度,等暮云跟上來,轉身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白凈的牙齒,說,今天又這么巧?咱們可真是天天都有緣坐同一班車啊。結婚后,陌楊才透露了秘密。原來,他很早就在地鐵里注意到暮云了,每次都故意擠到她身邊,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看她,還努力嗅吸她身上發出的類似青草般的淡淡體味。
醫院的檢查結果,自然給暮云吃了一顆定心丸。
她從網上查來資料,男人的腎好,女人受孕幾率就大。于是,每天下班后,也不顧天黑身累,匆匆從超市收來一大把蔫答答的韭菜,炒雞蛋,炒鴨蛋。陌楊是甘肅人,從小在農村吃夠了韭菜,現在天天吃,炒來炒去,還一股子蛋腥味,幾乎快要把胃都吐出來了。暮云又換了個花樣,這回不買韭菜了,改成了洋蔥,洋蔥也對腎好,又是炒蛋,或涼拌。最后吃得她自己一聽見洋蔥這兩個字,就退避三舍。
晚上洗完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暮云就和陌楊說他們將來的孩子。
我們給她(他)起個名字吧。暮云抱著靠枕,興奮地彎過身來說。
你起吧,我對這個沒天分。陌楊說著,一把把暮云拉進懷里。
叫陌云吧。無論男孩女孩,都叫陌云,取你一個字,也取我一個字。
陌楊捏捏暮云的肩膀,說好。
他們又說起孩子的相貌來。陌楊說,像你就行了,你長得比我好看,男孩女孩長得像你,都好看。
暮云卻嘟著嘴反對:不,既然是我們倆的結合,孩子就該長得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陌楊想了想,點點頭,贊同了暮云的話。
上床睡覺時,他們很快又抱在了一起,暮云習慣了睡在陌楊的臂彎里。
一場雙方都滿意的男女運動后,暮云翻了個身,開始想象身體內那些精子和卵子。
每每和陌楊親熱后,她都禁不住要想象那些身體內的精子和卵子。精子們像沙場上密密麻麻的士兵,浩浩蕩蕩地向她體內的輸卵管沖奔過去,當然,最后只有唯一的勝利者,鉆進了她的卵子,它們緊緊結合成了一體,然后,這個結合體慢慢在她的子宮內長大、成形。兩個原本互不相同互不相識的細胞,就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為親密無間的一體。人們叫那一體之物為孩子。孩子把父母緊緊地拴在了一起,成了這世上最親近的人。這一拴,還是一生一世。
從廁所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見半個深市的景物。
這座新興起來的城市,住著上千萬的人口。暮云喜愛這個城市,遠遠勝于喜愛她那位于河北平原上的老家。暮云更愿意像報紙上那樣稱呼這座城市為都市,都市會讓她想到好萊塢電影中的那些城市——摩天的高樓森森,一幢挨著一幢。地上、天空里,有許多不明之物在穿梭、飛行。人們住在小得宛若星星點點的高樓里,卻從不開窗。他們不用開窗,卻能做出足以毀滅這個世界的東西,還能無所不知地了解到總統今天穿的內褲是什么顏色,隔壁的男人喜歡喝什么牌子的紅酒……
洗臉臺上依舊放著兩副杯具,每副杯具里都插著牙刷、牙膏。墻上還掛著一條陌楊的臟牛仔褲。他一定是沒來得及洗,打算等出差回來后,再一起扔進洗衣機。這件事上,暮云從不幫他的忙,她的衣服總在洗完澡后手工搓洗,而陌楊呢,習慣扔進洗衣機里攪,一個星期來一次大掃除。
暮云想起他們第一次分手,也和一套衣服有關。
那天是大年初十,陌楊去火車站接從老家返深的暮云。
明明說好了五點鐘在出站口見,陌楊卻沒找到暮云。直到晚上六點,雙方重新約定了見面地點,陌楊大吃一驚——原來那個兩次從他身邊擦過去的女人,竟是暮云。
一個春節沒見,暮云完全改變了形象。頭發做了流行的玉米燙,穿一套在外面做服裝生意的小姨送的皮衣,為了配合這身新行頭,她還特意化了平時不化的濃妝,為的是能給陌楊一個驚喜。說來也巧,那天她沒戴眼鏡,因為在上車時被人擠下來踩破了,也就自然看不清陌楊。倆人就這樣在偌大的火車站人流里亂鉆胡找,對面相見也不相識。
你眼睛瞎了嗎?我明明就在你眼前還認不出。暮云重重地坐在麥當勞的塑料小椅上。
你才瞎了呢,我迎面走來還不知道是我。陌楊也很生氣,覺得自己沒錯。
你他媽就沒在意過我是吧?談了一年戀愛了,你還認不出我。暮云一激動就原形畢露,撕下了那張平時斯文知性的外皮。
你他媽在意過我嗎?就算你眼鏡壞了,沒聽說過氣場、體味這些詞嗎?人家古人打仗,隔著十里就能伏地聽出來了多少人馬,還有多遠的距離呢。說著,陌楊鄙夷地斜了暮云一眼。
一場大吵后,暮云首先沖出了麥當勞。陌楊大口大口地吃完一個漢堡后,也沖出了門。一個左,一個右。當天晚上,暮云就發來消息,說要分手。陌楊也是個年輕氣盛的人,分手算什么,深市里的戀人,分手就像上次廁所。再見。陌楊干脆利落地回過去兩個字,扯過被子,倒頭便睡。
分手后的日子卻是難熬的,這一點,大大出乎暮云的意料。她其實并沒有多么喜歡陌楊,只是紗布一般輕輕薄薄的一層,分手后,卻讓她足足難過了一個星期。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坐在辦公室里,她不想聽見任何聲音,也不想看見任何人,眼淚似漏水的龍頭一樣,稀里嘩啦地往下滴,止也止不住。她就這樣紅腫著眼,沙啞著嗓子,在公司里挺了兩天。沒有人問她,來來往往的同事,最多只是好奇地盯她一眼。第三天,暮云向部門經理做了請示,把工作拿回了租住的小屋做。她關閉了所有的門窗,甚至拉嚴了窗簾,像一只地洞里的鼴鼠一樣,過了幾天。醒了就打開電腦上網,或是收發郵件處理工作,實在餓極了,打個電話叫個上門快餐。重新回到公司后,部門經理居然表揚了她,說她這幾天在家里把工作處理得很好,效率也高,還拿下了一個大訂單。看來你適合做SOHU一族啊,難怪我許多朋友也辭職做起了SOHU一族。女經理嘿嘿笑著,調侃了她一句,又忙著接一個電話。
剛挺過來一周,暮云終于忍不住了。晚上,暮云主動打電話給陌楊。誰知陌楊竟然在獨自喝悶酒,從不肯低頭認錯的他,接連在電話里道了三次歉。千里姻緣一線牽,電話重新續起了他們的緣份。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哪對小情侶不是這樣過來的?更何況,陌楊和暮云都是容易沖動的人。
所以當第二次分手到來時,雙方誰也沒太當一回事。
但也就是在第二次分手復合后,暮云和陌楊都下了結婚的sjlsNy9wg1bs1WSuSbGUZXLFRJT8wVetTNAGpuxJ0sA=決心。
人們說戀愛中的人是孩子,這話對他們來說,尤其恰當。暮云和陌楊在戀愛中,就是兩個孩子。
第一次復合后,暮云提議要和陌楊同居,陌楊也早有此意。倆人一拍即合,歡歡喜喜地拉著手上超市、家居市場,買來電飯煲、平底鍋、骨瓷碗、雙人床,齊齊嶄嶄地擺滿了出租屋,儼然一對人間煙火夫婦。
半年后的一天,陌楊睡了午覺起來,實在無聊,就發揮了他IT專業的特長,偷偷解開密碼,進了暮云的QQ。
一個人頭急急地閃動著,問要不要新到的試用裝護膚品,只剩最后一套了,照顧暮云是老客戶,付個運費就行了。
陌楊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他反應過來,反正不要也是白不要,正好還能討好暮云。
兩天后,他們卻因為這套化妝品,第二次分了手。
一進屋,陌楊就感覺到了森森的陰冷。
你為什么擅自進入我的QQ?暮云指著化妝品,問剛下班回來的陌楊。
怎么,你不喜歡它?陌楊說的是化妝品。
兩回事,完全是兩回事,誰允許你進我的QQ了?暮云跳起來,順勢把手里的電視遙控器扔向了陌楊。
潑婦,不就進個QQ嘛,你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見不得人了?
沒什么秘密,也不準你進我的QQ!暮云一生起氣來就歇斯底里,又躥又跳。
潑婦,潑婦。陌楊沒理她,折身進了屋,“啪”地一聲把自己鎖在了房間里,直到暮云收拾完東西走人,他也沒出來。
努力了幾個月,肚子依然不見動靜,暮云生出疑心,又去了醫院。
這回她換了一家醫院,例行檢查下來,剪著齊耳短發的女醫生仍舊說她身體沒問題,具備受孕條件。
那為什么這么久都沒懷上呢,我老公也去做過檢查了,他的身體也沒問題。暮云的眉頭擰成了兩個大疙瘩。
這,也許有什么檢查環節疏漏了,也許,也許是環境的問題。女醫生說話輕聲細語,春風一樣暖人。
環境問題?暮云找著了一點線索,拽住不放。
很難說的,中醫里講陰陽,人換個環境,生的病就不一樣,呈現的狀態也不一樣。到我這兒來查過的人就不少,都是身體沒啥問題,但就是懷不上孩子。女醫生的聲音更溫和了,還有點安慰的意思。
只要身體沒問題,早晚也都能懷上吧?暮云試探地問。
按理說是這樣。女醫生點點頭。
那,那該怎么……暮云想再問點什么,后面的病人探身過來,遞上病歷本,說開了自己的病情,暮云只好起身讓位了。
坐在公交車上,暮云越想越不甘心,不明白自己怎么懷個孕就那么難,要知道,她們家可是有優異生育基因的。她的奶奶,一口氣生了十個孩子;她的媽媽也不甘示弱,咕嚕嚕地生了六個,只一個沒養好,生下來幾天就死了。按理說,自己也絕不至于斷后。
這么想著,暮云就更不甘心了。越是有障礙的事,越能激發她不顧一切地去達到目的。仿佛她喜歡的不是活潑可愛的孩子,更重要的,是為了爭這口氣,遂這個愿。
公交車上人越來越多,還沒到下班高峰期,就已經擠得人轉不開身了。這個城市有那么多的人,但暮云卻幾乎從沒在車里遇上一張熟悉的臉。路上有些堵,司機不耐煩地扭拐著方向盤,尋求著能鉆的空道。暮云一時沒站穩,一個趔趄,整個人幾乎倒在旁邊的女孩身上。女孩哇的尖叫一聲,像是碰了什么不潔之物,猛地跳開。暮云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賠著笑臉道歉。一扭頭,她就看見了對面樓房墻壁上的那幅畫。
對面是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建設的老小區,那幅畫占了整整一面墻,一幅關于計劃生育的宣傳畫。暮云記得,小的時候在鄉下老家,也曾見過這幅畫。
那還是在隔壁的三嬸家。三嬸是個寡居的女人,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唯一的孩子也因為下河游水被淹死了。三嬸勤勞賢惠,見暮云家孩子多大人忙不過來,就幫著織毛衣做布鞋。當然,三嬸也不會白幫忙,遇上農忙時節,見三嬸有挑糞、賣菜等她一個人做不了的活,暮云媽就派暮云爸和大哥兩個男勞力去救急。
一家三口,孩子走在中間,拉著大人的手,像是散步,腳邊還有紅的花、綠的草。多美的圖景,像兒時看過的那些德育漫畫,流溢著暖暖的溫情,他們安靜、滿足、簡單、快樂,仿佛被黃昏那蜜似的夕陽裹圍。暮云在心里把兩邊的大人換成她和陌楊,卻覺得別扭。陌楊一輩子也不會那樣笑,那么她,她又真的能當個好媽媽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關于家具和家電,都說好了一起轉手給新房主,所以暮云其實只需要簡單地收拾一下個人物品。暮云一邊收著衣服,一邊想晚上要去超市買個新的簡易衣柜,然而再去租一套單身公寓,她討厭住在公司宿舍里。
電話里,陌楊說最快明天能回來,實在不行,就讓暮云先幫他收拾一下東西。暮云說你還是自己回來收吧,離都離了,見面只是徒增傷悲。
一切都像一場夢。四年,從最初到最后。真快,也真慢。
暮云覺得自己這四年一直在掙扎,在努力。真累,結束了也好,或許她和陌楊真的不合適,或許她真的要像網上那些人說的,孤單地過一輩子了,誰愿意要一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呢。她突然想哭,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女旦,一襲白衣,黑漆漆的舞臺上,她游魂似的拋著水袖,從東轉到西,從南晃到北,水袖凄凄哀哀快要拋上天了,依然惟有她幽幽的吟唱。
廚房的灶臺上還擺著一只矮胖的藥罐,角落里扔著一包沒熬完的中藥。暮云三下五除二,把它們統統扔進了垃圾桶。
中藥是在一家私立診所開的。在報紙上無意間看到那家診所的廣告,病急亂投醫,暮云費盡周折找到那家小診所,一下開了上千元的中藥。
一身藥味的老中醫用濁黃的老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末了才說,你也許是氣血虛,女人氣血虛也難受孕,吃吃中藥吧,吃它幾個月,肯定有效果。
中藥難喝得讓暮云直干嘔。她閉著眼睛,還是一碗接一碗地喝。有一天在熬藥時,她突然想,會不會是自己曾經流過一次產,導致再次受孕難?那一瞬間,暮云渾身一陣刺冷。
本來,那個周末晚上什么事也沒有的,一如平常,暮云下了班,吃了個快餐,又在服裝城閑逛了一圈,她打算回去了。在街上越逛越沒意思,街上越熱鬧,她回出租屋后就越難受,一個晚上耳邊都會回聲一般,不停地響著那些音樂聲、人流聲、汽車聲。誰知走到轉角處的小酒吧時,她突然被里面正在表演的組合吸引住了,于是,想著坐一小會兒,喝一杯飲料,聽會兒歌,再回去。
那天晚上的飲料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請的,他說他也一個人,暫時和暮云做個朋友。喝完飲料,他們又要了兩瓶啤酒,邊聽歌邊慢悠悠地喝。男人的話真多,從來沒有誰對暮云說過那么多的話,他說起他的大學生活,在深市找工作的可憐處境,跟女朋友分手后找人打架的英雄氣概……男人的話就像蒙汗藥,暮云也不知怎么就和他抱在了一起。等暮云完全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待在一個人的小小出租屋里。
無心插柳柳成蔭。呸、呸、呸……暮云連連在心里吐著口水。
別多想了,幾份檢查結果上都寫著,她的身體好得很,生幾個孩子都沒問題。
熬完藥,她做了幾樣小菜,紅燒豆豉鯪魚、小炒攸縣香干、冬筍火腿湯,都是陌楊愛吃的。陌楊今天出差回來,晚上,他們還有重頭戲呢。
床上的重頭戲和暮云想象的一樣精彩纏綿,回味無窮。由于出差太累,又加上劇烈體力運動,陌楊很快歪倒在一邊扯起了呼嚕,暮云卻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著餅。
暮云其實想要說說話。陌楊老是出差,平時也常常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和陌楊能在周末一起吃幾餐飯,已是挺奢侈的事了。
明朗的月光從窗口瀉進來,或許那不是月光,是燈光。暮云又翻了個身,推了陌楊一把,他睡得更沉了,扯了一聲長長的呼嚕,算做回應。暮云突然覺得既唐突又奇怪,她怎么會和這個男人結為夫妻了?他們一個甘肅人,一個河北人,還要在一起生孩子過一輩子,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議。她真的愿意和這個男人一起過完不長的一生嗎?還要生一個倆人結合體的孩子?
又翻了幾個身,暮云起床去了廁所,她突然有些害怕了,那恐懼像無形的捆綁,束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久久地坐在馬桶上,狠狠地撒了一泡尿。隨后,又握著花灑頭,仔細地洗了洗私處。
離婚和賣房的決定,是在同一天做出的。有些突然,但倆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宛若一場花事的凋敗,或遲或晚的事罷了。
是個星期天,天氣很好,陌楊和暮云照例睡了懶覺。只有周末,他們才可以盡情地睡個好覺,平時連做夢都是夢想。下午他們去了宜家,像任何一對平常的夫妻一樣,一件一件地對比那些有個性的家具,還和別人搶著在小小的樣板間里,擺著各種姿勢拍照。吃飯時也沒什么異常。洗完澡坐在客廳沙發上時,暮云一臉平靜,輕輕地吐出一句:陌楊,我們離婚吧。
屋里一時只有電視的聲音,還有低低的呼吸聲。
離婚?不知靜了多久,陌楊打破了沉默,聲音像是從某塊大石底下傳來,艱難而緩慢。
是的,離婚,然后,把這套小房子賣了,趁著還有個好價錢。暮云悠悠地嘆了口氣。
為什么要離婚?我們過得好好的。陌楊擰著眉頭,盯著電視。
我們過得不好,我們不會有孩子。暮云輕輕地吐出來這句話。
沒有孩子也能過得好好的。陌楊僵硬地堅持。
不,不可能,我們早晚要離的,因為我們不可能有孩子。暮云喃喃自語道,語氣里還有一絲絕望。
笑話,我們怎么不可能有孩子?現在科技越來越發達,還有什么不可能的?也許以后女人們都不用懷孕了,直接用溫室培養胎兒。陌楊嘴角一彎,彎出一個有點邪氣的笑,這是他慣常的表情。
那不一樣,絕對不一樣,我不要那樣的孩子。暮云搖搖頭。
你真的,真的那么在乎孩子嗎?陌楊繼續盯著電視,那上面正在播放一檔速配節目,一個女人哭得花枝亂顫,對一個胖男人說她終于找到了真愛。
孩子是我們的結合體。暮云依然輕聲卻堅定地說。
不是的,暮云,其實你并不想當什么媽媽,我早就看出來的,你根本也沒做好培養孩子的準備,你連孩子的衣服也沒買一件,你要的,或許不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
屋里一時又靜了下來,那個女人還在哭,弄得胖男人也感動起來,不停地眨巴著紅紅的眼睛。
喝酒吧,我們好久沒一起喝酒了,喝點酒就好了。陌楊丟掉遙控器,站起身,從冰箱里拿出兩瓶啤酒,又從酒架上拿下一瓶干紅。
“哧——”,啤酒瓶蓋啟開的一剎那,像一個蔫了的球,所有的氣體都跑出來了,那個原本鮮艷飽滿有著好看圖案的球瞬間癟敗,惟剩一張皺巴巴的膠皮。
結果那個晚上,他們一起喝了半箱啤酒,一瓶干紅,一瓶同學恭賀新婚時送來的20年陳釀白酒。
倆人其實都沒什么酒量,一瓶干紅下去時,陌楊便顯出了醉態,暮云也渾身疲乏,整個人飄上了云端,像一只風箏一樣四處飄蕩。
再高一點,她清楚地看見了那個坐在窗里的女孩。
那是她和陌楊第二次分手時,她坐在巨大的會議室里,眼神木然。
會議室很熱鬧,因為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公司表彰大會。臺上來來往往的,都是暮云不認識或是叫不出名字的人。公司里每天都有新人進來,也每天都有舊人離去,他們像市場上那些變幻流動不息的產品,暮云想記也記不住,這個公司也已經是暮云在深市的第五個東家了。
一陣心痛洪水一般撞涌而來,把暮云推倒在椅背上。忽然無比地想念陌楊。洪水咕咕地漫淹上來,暮云抽搐著身子,本能地伸出手,將陌楊一把抓住。
就在那一刻,她下了結婚的決心。為什么不呢,她要和陌楊在一起,有一個家,然后生一個孩子,或許,像她的父母一樣生許多孩子,看著對方的頭發怎樣一絲絲變白,臉上的皺紋如何一點點加深。
她再次伸出手,指頭觸到臉上,晶瑩的水珠沾滿了指頭。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咸,澀。陌楊的臉又印了上來,他明顯醉了,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壓在身下,然而動作卻是少有的溫柔。
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暮云累得幾乎直不起腰,翻出最后一小袋袋裝綠茶,倒進一次性紙杯,再進廚房燒了點開水。
喝茶時,她打開了手提電腦,進入慣常去的那個網站,幾天不見,沒想到她的帖子又長高了不少,迢遞危樓高百尺,這個帖子現在已經長進云霄里去了。
已經五年了,當初開帖時,暮云自己也想不到,會在網站論壇上建一個這么長的帖子。她不過想記錄一下自己的生活,流水賬一樣零碎散漫,沒想到卻引來了數千人的跟帖關注。他們叫她妹妹或姐姐,其中幾個特別要好的網友,還給暮云千里迢迢寄來自家腌制的泡菜,臘月里灌的香腸。五年里,暮云覺得這個帖子漸漸地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重要的一部分。結婚后,也改不了隔三岔五更新的習慣,常常是這樣,她在房間里更新網帖,陌楊坐在客廳沙發上,抱一包零食看電視劇。
樓下騰起陣陣鼎沸的人聲,像縹縹緲緲的沙塵。黃昏的屋子被夕陽抹上了一層褐黃,讓人想起陳舊在唐詩宋詞里的情緒。暮云發了一會兒愣,咕咚咚灌下一口茶水,那個跟帖最熱情的名為“西窗散人”的網友留言說:好妹妹,我下個月可能要出差深市,要是有空,我們一起去茶館擺龍門陣。
一縷風自窗口吹進來,也吹進了一絲兒靈動的空氣。
天黑透了,但城市的夜空依然是亮的,比白天還要嫵媚豐富的亮。暮云瞟了一眼時間,站起身,猛地想起了那張穿著漢服的結婚照還掛在墻上。
收好帶走?還是扔掉?暮云抿著嘴唇,她突然有些后悔當初把這張數碼照片放大洗了出來,應該就存在個人電腦里,那樣就好處理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