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

　　夢見一條古樸的老街，好像是我曾經去過的一個旅游勝地。我在這夢中的老街旅游。
　　街道的地面由麻石條鋪就，兩邊房屋都是秦磚漢瓦，木柱板壁，古色古香。街面上店鋪林立，五行八作:有叮當作響、火花飛濺的鐵匠鋪，有鋪著雪白的棉花、匠人手持大弓、動作如彈奏獨弦古樂的彈棉鋪，還有懸掛著大幅藍花布匹的扎染坊、熱氣騰騰的豆腐坊、酒旗在風中飄舞的酒店、坐滿茶客的茶樓……
　　忽然，我被一家店鋪的招牌吸引住了。招牌倒是不大，不過一張報紙大小，懸掛在門楣之上。招牌的顏色古舊泛黃，模樣很像是一本很大的線裝古書，上書“石頭記”三個大字。
　　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還從來沒見過有這么大的書。用這么大的古書作招牌，真是新穎別致而又古里古怪。
　　店名“石頭記”，是賣石頭工藝品的么?果真如此，那倒不妨進店看看。
　　我剛要舉步，又有些奇怪，因為別的店鋪都是門面大開，唯獨這家“石頭記”的店門猶抱琵琶半遮面，紅漆的大門半開半掩著，看不清店里面有些啥玩意。而這越發撩起了我的好奇心，非得要進去一探究竟不可。
　　推開半掩的店門，里面豁然開朗，寬敞明亮。稍一定神，發現這不是一般的寬敞，而是寬敞得徒有四壁。我便費解了:開一個空無一物的店鋪，是在愚弄游客，還是要銷售空氣?
　　我有些失望，也有些惱火，想轉身離開，但又有些不甘心。再環顧四壁，發現店堂的墻壁拐角有一個小門，門上有一個不大的匾額，匾上還有幾個字，但是遠了看不清。
　　我走上前去。不看則已，一看吃了一驚，匾上的幾個字竟然是“曹雪芹故居”!
　　我忽然明白，為什么要用“石頭記”作店名，為什么要用古書做招牌，并且為什么要用那么巨大的古書做招牌了——“石頭記”就是《紅樓夢》，《紅樓夢》是曹雪芹的巨著，巨著當然要比一般的書巨大啊!
　　真沒想到此趟旅游，能來到“曹雪芹故居”。細想一下，空空如也的廳堂，不起眼的故居門匾，也許就是讓有心者、有緣者才能得以造訪吧!
　　如此想著，覺得此行不虛，覺得自己是有緣之人，心中頗為高興。
　　不知何故，這“曹雪芹故居”的門也是掩著的。但既來之，則游之，我伸手推開虛掩的門，邁步進入。
　　故居室內，與廳堂一樣寬敞明亮，只是多了一尊塑像。塑像如真人大小，呈坐姿，身著長袍馬褂，額寬臉方，眼睛有神，一綹長辮子搭在胸前，手握一書卷，書名《石頭記》。毫無疑問，這尊塑像，就是曹雪芹的塑像了。
　　我肅然起敬，面對塑像，深深鞠躬。
　　這時，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說:“先生免禮!”
　　我很詫異，這室內無人，哪來的人聲?
　　正在疑惑間，忽然見塑像動了動，隨著又起身站了起來，很是讓我吃驚。我結結巴巴地問道:“曹先生，你……怎么復活了?”
　　曹先生聽罷，忽然仰身哈哈大笑，大笑之后，將辮子一甩，神情莊重而又充滿激情地對我朗誦道:“有的人活著，但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但還活著!”
　　這話好像是一個現代詩人的名句，怎么會出自曹雪芹先生之口?但轉而想想，照這詩句來理解，你說曹雪芹現在是死是活，還真說不清。
　　真沒想到，我能在此時此地，見到活靈活現的曹雪芹先生，真乃三生有幸也!
　　我靈機一動，心想，何不找曹先生當面購買一本《紅樓夢》，或曰《石頭記》，并且由曹先生親筆簽名，那該是多好的旅游紀念品啊!
　　我把這個想法說了，誰知曹先生卻連連搖頭擺手，說:“舞文弄墨，賣文換錢，那都是我幾百年前的勾當，早就歇手不做了。”
　　“為什么呢?”我問。
　　曹先生說:“為什么?想當年，天天著書，三餐喝粥，搞不飽肚子啊!”
　　我想起自己所讀的有關曹雪芹的傳記，覺得先生所言不虛。
　　曹先生又說:“我那本書，你在哪一個書店都能買到，何必要來這里買?我現在是開店做生意，你要買，我這里有的是好東西。”
　　真沒想到，曹雪芹先生也改行做生意了。
　　我有些惋惜，說:“曹先生文才蓋世，做生意總有些可惜了。”
　　曹先生說:“罷罷罷，好漢不提當年勇。時過境遷，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我也該脫胎換骨，與時俱進啊!”
　　先生說得有理，不過我還是有些不解，便問:“既然先生不再為文，為什么還要用那么一本巨大的書做招牌呢?”
　　曹先生說:“利用名人名著做招牌可以產生‘名人效應’嘛，這是一位當官的朋友出的主意，說是地方發展的需要，要打我曹雪芹這張牌。”
　　我問，先生現在是做什么生意的？曹先生說:“你不是看見了招牌嘛，‘石頭記’，名副其實，做石頭工藝品的生意。當然，除此外也做做其他生意。”
　　雖然不能得到曹雪芹親筆簽名的著作，但若能買到他的石頭工藝品，也同樣難得呀!于是，我連聲說:“我要買我要買，不管多少錢都要買!”并按曹先生的要求，先付了一大把鈔票，再隨曹先生去看貨。
　　曹先生打開后門，領我走進了一個很大的四合院。
　　哇!這是一個多么巨大而豪華的四合院啊!玉階朱欄、雕梁畫棟、樓臺亭榭、小橋流水、假山噴泉、奇花異草、美女如云、笙歌飄揚……
　　曹先生說，這里就是我在《石頭記》中描繪的“大觀園”，是后人照書中所寫建造的，所以，我只有著作權，沒有物產權，這些年我通過做石頭生意，積下巨資，便從房地產商手中買下了它，開發成了旅游景點，與石頭工藝并駕發展，現在天天游客如云，日進斗金。
　　真是看不出，眼前這位長袍馬褂大辮子的曹先生，當年連吃飯都成問題，現在卻坐擁億萬，文豪變富豪了。
　　曹先生領著我穿過大觀園，打開一扇大門，走過一片很大的樹林。我抬頭一望，忽見眼前景色大變: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天荒地老，一片昏暗，更有月球上的那種死一般的寂靜。
　　這場景與先前所見的“大觀園”迥異，我很驚疑，問曹先生此乃何處。曹先生答曰:“太虛幻境。”
　　太虛幻境?這不是《紅樓夢》中的場景嗎?難道說，我走進了《紅樓夢》?
　　我頓感恍惚，詢問曹先生:“我這是不是在做夢?”
　　曹先生似禪似道地答曰:“人生如夢。”
　　盡管我如夢恍惚，但我還是記得，我是向曹先生付了錢的，付了錢就要拿貨。但是此等荒涼野境，哪有什么工藝品?
　　正在疑慮之際，只見曹先生彎下腰，從戈壁灘上隨手撿起一塊卵石，說:“這就是我制作石頭工藝品的原材料，獨家擁有，資源無限。”接著又似做廣告一般對我說:“這石頭可是純天然產品，無污染，無毒害，無副作用。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我說:“曹先生，不是講好了買的是工藝品嘛!怎么就是一塊天然石頭?”
　　曹先生笑著說:“我這是先介紹一下所用材料。別急，別急，我的工藝品都是根據客戶需要，當場制作。你要制作一個什么物件呢?”
　　聽他這么一說，我放了心。但是要個什么樣的工藝品呢?我想了又想，不知如何是好，便對曹先生說:“隨先生的便吧，曹先生的工藝作品，隨便什么都是寶貝。只有一個要求，一定要有先生的簽名。”
　　曹先生說:“好的，好的。”說著，只見他并不用工具，只是徒手將那石頭捏了捏，又用手掌作刀斧，砍、削、劈、磨，用手指作刻刀，鑿石刻字，頃刻之間，一件石頭工藝品便制作完成。
　　我接過一看，這物件原是一個小小的線裝古書，火柴盒大小，涼滑如玉，顏色也如古書一般古舊泛黃，上刻“石頭記”三字，且有“曹雪芹著”落款。我愛不釋手，滿心歡喜，連聲向曹先生致謝。
　　曹先生說:“不用謝。我看出你也是一個文化人，一見我的面就謙卑虔誠，所以，我在工藝品的背面，特地加刻了幾個字，贈給你吧。”
　　我翻開轉玲瓏小巧的石書一看，背面果然有幾個字——“文化產業化”。
　　我如醍醐灌頂，頓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