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很辛苦,她勞碌一生,子女們都長大了,離開了她,她仍然住在那個偏遠的鄉下,沒挪過窩,每天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家中光景雖然比從前好得多,可母親的身體卻出了毛病,患上了糖尿病,好東西沒有口福享用,只能靠吃青菜、谷類當家,連飯量都得控制。年輕時吃怕了的高粱、蕎麥、玉米等粗糧現在還得每天拌成糊糊吃下,這情形做子女的實在看不下去,可是也沒有什么補救的辦法。
這個早晨我在家里為自己準備的早餐是水煮雞蛋、自制的豆漿,若是三十年前,這樣的日子想都不敢想,而今已是尋常人家見慣不怪的吃食了。母親喂養的雞下的蛋,自己是不吃的,不是留給偶爾回去探望她的子女,就是以廉價的方式出售給左鄰右舍。我不滿意地對母親說:你也在家里吃點吧,蛋黃可不要,蛋白是很好的。母親嫌這樣浪費,怎么也不愿意吃。其實,鄉下的土雞蛋現在是很稀罕的東西了。一次看電視,專家對大規模飼養場的雞蛋營養成份與家養土雞蛋的營養成份進行比較分析,得出的結論嚇我一跳:一只來自飼養場的洋雞蛋個頭雖大,圓潤飽滿,但營養成份跟一個小得多的土雞蛋相比,連后者的十分之一也不到。母親不太看電視,對這個信息當然不清楚,即使知道也是白搭,她不會為一籃土雞蛋在鄰里面前爭著要價,而且鄉里鄉親的,犯不著為幾個雞蛋彼此失和。母親對我說:算啦算啦,跟誰計較這些呢?大不了自己少吃幾個。
我的窗臺上放了一堆南瓜子。南瓜是母親種的。南瓜老了,近冬泛甜。星期天有空,我剖了一只放置已久的成熟大南瓜,舍不得那飽滿的瓜子,就連瓜瓤一齊攤晾在窗臺上透風。夏初回老家時,母親就興奮地去地里擇菜,有青椒、青豆、茄子、莧菜、葫蘆、黃瓜等,還有一貫被鄉下人漠視的南瓜藤,那大多用來供豬食用的,村莊里人嫌糙,白耗了油鹽。其實南瓜藤現在可算是城市餐桌中的一盤開胃菜,它的糙勁和營養正合了當下人的健康潮流,它的植物纖維素據說能清理腸道中的垃圾。多年前家里也偶吃南瓜頭,那全是因為物質匱乏,不似今人打著飽嗝坐在桌邊嘗鮮那樣愜意十足。母親蹲在場院上,我也在一旁幫她撕去南瓜藤上的莖皮子。這樣清洗下鍋爆炒,既嫩又最鮮,青撲撲的非常好看,大誘人的食欲,我拗不過就大筷頭地往碗里夾:“這南瓜藤多嫩啊,比城里的好多了。”母親聽了夸獎,笑著說:“我還沒給它上肥呢,春天來了,來不及,就撒了把籽,從未過問,一眨眼長滿了地。你要,我就摘些給你帶走。”母親邊說邊忙活開了,就一股腦兒地把南瓜藤往袋子里裝,我連忙拉住母親,說:“別忙,別忙,先吃,吃不下了我再帶走。”我和母親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少,十七歲就離開了家,離開了母親的照料,可是她依然牽掛著我,作為母親,每一個孩子都是她生命中的最愛,別看她平日有時生氣,有時責罵,甚至有過惡狠狠的兇相,但這些都不是母親的真相,母親在她有限的理解范圍里,總是對子女們懷揣期望,甚至有點恨鐵不成鋼。
母親節儉,用許多沒用的布角,沒少給我做鞋子,少年時不知穿破了多少雙母親燈下熬夜納的鞋,現在想能穿通布底鞋還真是件很有腳力的幸事,能每天走路、跑步,多么舒服啊!我有很多地方與母親相像,譬如,在廚房里撿到撒下的飯粒,總是不忍丟進垃圾袋,而是扔到庫房屋頂上讓鳥雀或蟲子吃,不致讓糧食白白浪費掉。我家屋前樓后鳥雀很幸運,我總怕它們餓著,到了雪天,天寒地凍久了,外面難找食物了,我會偷偷向庫房頂撒把米。活到今天,我的這種憐憫心一定是母親給的,勤勞質樸,誠實做人,自食其力,與人為善。我愿意像母親那樣,做一些對社會有益的小事,把生活中點點滴滴的愛,一絲一縷的感動,收集在一起,讓每一個平凡的日子變得溫馨,泛著歡樂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