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一停下來,我就看到了陽光下那一堆堆黃燦燦的草垛。這是今年新打的草垛,蓬松、新鮮而又令人浮想聯翩。田里的稻子剛剛收割,草垛上還留有沒褪盡的稻香,它不同于舊年那受過風雨浸淫的衰頹的草垛。
秋天總是收獲的季節。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被大地上的成熟而陶醉。這些成熟裸露在原野上,激蕩著思想,于不知不覺中推進了認識,加深了記憶。它們一年復一年,不變的是表象,變的卻是內涵。比如,今年的草垛就比去年的草垛晚了輩分,一代晚一代。老的死去,新的新生,稻草還是稻草,同樣的稻草,不同的草垛。人也如是,人還是人,思想卻不是。
新年的草垛堆放在稻場邊,陽光,青春,帥氣。孩子和老人們喜歡,雞鴨喜歡,土狗喜歡,那頭老牛更是喜歡。有事無事,孩子們總圍在草垛邊,做些游戲或者背靠草垛就著陽光讀書識字。老人們也喜歡搬個凳子,坐在草垛下,一邊曬太陽,一邊談些生活的事情。雞鴨喜滋滋地在草垛間踱步,那些沒有脫盡的稻穗總是雞鴨口中的食物。那條土狗總是狗眼看草垛,不時地搖著尾巴,在草垛周圍,撒尿做著記號。新年的草垛,儼然是它新的地盤。那頭老牛也不必再為即將到來的嚴寒而焦慮,草垛為它準備了足夠吃一冬的草兒。
舊年的草垛呢?它也在稻場邊,緊挨著新年的草垛。它暗淡,老邁,丑陋,還有令人作嘔的氣味,成為農田的肥料是遲早的事。新舊一對比,新年的草垛熱鬧非凡,舊年的草垛卻冷冷清清雞鴨懶得眷顧,狗兒不屑,牛兒不吃,就連鳥兒都不愿停留。要知道,去年的時候,它也是這般如新年草垛一樣的受到追捧。可等一年的風雨過后,這新年的草垛明年也注定將與舊年的草垛相同。
放草垛的稻場是在一個平緩的小山坡上,緊鄰的就是一幢二層小樓。小樓遠離村莊,離最近的一戶人家至少也有百米的距離。因而只有這草垛才與主人親近,彼此關聯而不孤獨。
小樓的周圍是樟樹,一派蔥蘢。過了稻場,就是丘陵地區常見的松樹,都不高,也不茁壯。不過,從小樓的平臺望去,也能看出這是一片松海。倘若有風,松海就一浪一浪涌起來,頗有些壯觀。
靠南的坡下,是一大片被收割后的田疇,稻樁子一列列的排著,像是一場剛剛結束了戰斗的戰場,那里正有一些雞與鳥兒在忙碌地打掃。一條河從黛青的河西山下由東流轉折向南邊的水庫,河邊叢生著斑毛和雜草,只聞流水聲,不見真面目。只在水庫的方向,才顯出清澈的水來。水庫很大,陽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宛若是鑲嵌在天地間的一粒珍珠。
一條很普通的黃土路,像一條游蛇,在松樹間蜿蜒地出沒,一直游向水庫的方向,才戛然而止,那里有一條水泥路迎接了它。水泥路通向城市,是連接城市和鄉村的橋梁。很多年輕人從土路走向了水泥路,走向了城市,走向了繁華,走向了文明,走向了進步。土路功不可沒,水泥路也是。我來的時候就是從水泥路走向土路,過一會兒我也將從土路回歸到水泥路,回到我的城市。時間真的很短。
我也是專門來看草垛的。這個季節鄉村有的是草垛,城市就沒有。城市有的是鱗次櫛比的樓房,川流不息的人和車輛。有時,恍惚里,我也將一幢一幢的樓房,當做城市的“草垛”。我們呢?一個個在“草垛”里茍延殘喘著生存,還自以為愜意。漸漸地我們遠離了鄉村的草垛,融進了城市的“草垛”之中。
幼時與母親去鄉間走親戚,就被村莊的草垛吸引。我與村莊的孩子們在草垛間躲貓貓,爬上草垛再滑下來或者圍著草垛做游戲。我們玩夠了,玩累了,玩瘋了,就在草垛上扯出一個洞,然后窩在里面睡覺。有一次,我竟然睡過了頭,親戚好不容易才將我找到,這恐怕是我與草垛的親密接觸記憶較深的一次了。
后來,只要我到鄉間,看到草垛,就像見到了久違的朋友,對草垛懷有好感,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情愫,總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我們都是吃著它們的果實長大的,它一生無求,不求功名,也不去逐利,這些稻谷的尸體,以后的日子里,還將變作牛的飼料和屋頂上炊煙,甚至還將化為腐朽成為農田的肥料,真的值得人稱頌啊。
經濟的發展,城市的擴展,使得土地一天天的減少,村莊變成了城鎮。我可不想看到某一天,稻田里忽然長出了高樓,稻場被鋼筋水泥的“草垛”取代。如果真的有這一天,我能到何處尋找我的草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