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初夏的早晨,被媽媽從夢中叫醒,睡意矇眬地拿了掃帚準備掃地。走到堂屋窗子前,一陣沁人心脾的清香迎面襲來,飄進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幾秒鐘的沉醉后,我丟下掃帚,拔腿奔到門前的梔子樹下,仰頭在一片如蓋的綠蔭里細細搜尋。終于,從那重重疊疊的綠葉間隱約地露出一點白來,立即蹭蹭地爬上樹干,貓著腰,伸長了手臂撥開葉子,一朵碗口般大小的潔白梔子花就從綠葉叢中羞答答地探出頭來。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了。現在吸吸鼻子,似乎還能聞得到陣陣芬芳。
那棵比父親還要老的梔子樹,長在老屋的門前。粗大的樹干略略有些彎曲。樹干的頂端,無數根枝丫向四周齊整地鋪展開來,從枝丫上生長出來的葉子又把枝丫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遠遠望去,宛如一把撐開的墨綠色巨傘。每到五月,墨綠的傘面上就會漸次開出一朵又一朵碗口般大小的潔白的花來,香氣四溢。花瓣重重疊疊,兒時的我總是一次次試著去數有多少層,卻怎么也數不清。
每至花開時節,村子里的老婆婆們隔三岔五地就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來,和同樣年邁的奶奶一起坐在梔子樹下,聞著花香,聊著家常。逮住我,總要我爬上去摘下幾個花骨朵兒,讓她們帶回家去養。一邊在樹下仰頭守著我,一邊笑瞇瞇地感嘆:人老了,不易入睡,花香催人眠啊。就像我永遠也數不清梔子花的花瓣有多少層,隔著一丈多高的距離,我也數不清婆婆們臉上的皺紋有多少道。
花香催人眠,更催人老啊!一年又一年,在時光之手的拉扯下,我告別了童真,離開了村莊,步入欲望的城市;那些給我童年無限溫暖的婆婆們不知不覺就隨著一縷花魂去了遙遠的天國。
最后,連同那棵梔子樹也不見了。不知道它是怎么消失的。似乎與一段不愉快的往事有關。每次想向父親求證的時候都忍住了,怕問出一個早已結了疤的暗傷。是的,直到今天,我還本能地抗拒與梔子花有關的記憶摻進任何雜色。就讓它靜靜地開放在記憶中的五月吧!
現在的五月也是不乏梔子花香的。每天清晨,都有老婆婆提著一籃帶著露水的花兒擺在路邊。同事常常買了夾在白大褂的口袋上,來來去去間暗香盈動。只是那些花一般只有一層,頂多也就兩三層,像我家門前那樣大而香的梔子花,我是再未見過了。
也許,最美的東西都生長在回憶里吧。
前些日子,偶然翻到了從前的日記,有一頁上摘錄著幾句詩:
如果,能在開滿梔子花的山坡與你相逢,那么,再長久的一生,也只是回首時短短的一瞬。
霎那間,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立于梔子樹下,眉目間寫著淡淡心事的少年。只是青春不再,情懷已老,縱然花香依舊,亦不復有當年的心境了。
關于梔子花,較之那些彌漫著淡淡憂傷的長短句,現在的我更喜歡的是偶然讀到的一首小詩:小妹家住碧浪沙,阿哥有空來喝茶,來時有路君須記,門前有棵梔子花。每每在心中默念,眼前就現出一幅生動的畫面:寧靜的村莊、活潑的小妹、一樹芬芳的梔子花……無論對“阿哥”的邀約是源于欣賞、暗戀還是好客,“小妹”都像門前的那株梔子花,勇敢地吐露了芬芳。只是,有花香引路,那份邀約該有一個芬芳的結局吧?
其實,哪一個女孩子不愿意自己的門前飄著淡淡的梔子花香呢?只是當潔白的花瓣一次次落下,鋪滿一地時,青春就遠了,曾經梔子花般的浪漫情懷也隨之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