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作家協(xié)會每年都有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年會。年會相當務(wù)實,選定若干作家的若干作品,集體“會診”。我有幸參加了一次,想不到有那么多作者對小說特有濃厚的興趣,他(她)們各抒己見,氣氛熱烈。那次年會,我認識了俞妍,因為她的小說也列入了研討。俞妍那時的創(chuàng)作還處在彷徨期。無疑,創(chuàng)作是一個發(fā)現(xiàn)的歷程,是一個探尋的過程。其實,就是在經(jīng)驗和閱讀這兩大創(chuàng)作資源中發(fā)現(xiàn)和探尋屬于自己的聲音。本期推出的俞妍這兩篇小說,是她探尋的成果吧。請讀者一起進入俞妍的小說世界。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美容店的女人》寫了兩個女人——老板娘雪萍和店員小鳳的關(guān)系。其中,第一,有兩個時間:過去時,現(xiàn)在時。作品是由現(xiàn)在時去回憶過去時,那段美容店的生活。對小鳳來說那算是“樂園”、“天堂”吧。伊甸園里,一對男女嘗了禁果,于是有了人類的原罪。而美容店,這兩個地位身份懸殊的女人,那隱晦微妙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得很獨特。美容店里這個故事,超越了故事的束縛,直抵人物的靈魂。同時,似乎超越了時間的束縛,緊扣人物情緒的流變,卻又不得不落入時間的容器,時不時顯示時間的標記,時間的鐘擺在過去時、現(xiàn)在時之間擺動,人物在容器中掙扎、呼喊。第二,有兩個聲音。一是日常生活兩個女人的對話:在這個男人缺席的樂園里,是去還是留,是幸還是不幸?當然,所謂的“樂園”背后,隱約有男人的身影和介入,又改變著兩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另一個是梅艷芳的歌聲——兩個女人的共同話語。梅艷芳的歌聲表達了兩個女人的向往和處境,都有著隱痛,都有著憧憬。這樣,梅艷芳的歌聲和兩個女人的話聲,某種意義上構(gòu)成了情境的互文性。后來,梅艷芳的歌聲被搖滾樂取代,而男人進入了美容店。你是扣住美容店店員小鳳的角度來展開兩個女人的“樂園”故事的,在這個容器中,人物的靈魂在場。換句話,你是貼著人物的靈魂進行敘述的。而且,落實在細微之中。我讀過你過去數(shù)篇小說,《美容店的女人》可以說走出了你的創(chuàng)作瓶頸。特別值得關(guān)注的是:靈魂在場。你結(jié)合《美容店的女人》,談?wù)劕F(xiàn)實中的素材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想法?
俞 妍:在我的意念中,現(xiàn)實素材和小說形象,還有作者之間有點像三角關(guān)系。它們?nèi)咧g互相牽引,互相制約。不同的作者對同一個素材,會有不同的處理。當作者處理素材時,一定融入作者自己的氣質(zhì)、想象。
《美容店的女人》來源于我聽來的一段事情。那時候,我在一家小小的美容店里做面膜。給我做面膜的小姑娘常常絮叨她和老板娘的關(guān)系,我聽著聽著,覺得里面有東西可抓。以后每次去,都從小姑娘嘴里套一點東西出來。老板娘身上是有點故事的,她與丈夫不和,那時小姑娘剛來,單純直率,老板娘待小姑娘不錯。但后來,老板娘得知小姑娘在這里呆不長,要回老家去結(jié)婚,她的態(tài)度就變了。
故事的原型就是這樣。一開始我只想寫兩個女人相依為命的故事,琢磨了幾天,覺得太單調(diào)平淡。我又想寫老板娘從心靈上“拋棄”小姑娘,想挖掘地域?qū)τ亚榈膫ΑT谀X子里擱了一陣子后,覺得這樣還是不行,比較難處理,寫出來會比較生硬。后來有一天,我無意間聽到梅艷芳的《女人花》,這首歌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但那一次不知怎的特別入心入肺。我反復(fù)聽,跟著唱,唱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骨子里很迷醉那種憂傷)。此后好幾天,歌聲一直在我耳邊縈繞。漸漸的,腦海里“小鳳”的形象清晰了(這個形象與生活中的原型大相徑庭,在氣質(zhì)上更像我自己)。我也找到了一個落腳點,把關(guān)系的裂縫歸咎在男人身上。然后,以小鳳為視角,讓她和老板娘雪萍在小說里走出自己的心路來。
這篇小說相對于我以前寫的那幾篇,自覺有些進步,但到底進步在哪里,我還比較模糊。您說我貼著人物的靈魂在敘述,我似有醒悟??赡埽@算是寫靈魂吧。
謝志強:《小男孩和傘》這篇小說里,傘頗有意味。在大人的眼里,傘是遮雨的用具,是雨傘本來的功能。當然,母親的心里,還有一層榮譽。不過,雨傘到了小男孩的手里,就成了玩具。玩耍是小孩的本性,傘就這么一把一把被玩壞了。于是,就有一種潛在的沖突:大人要維護傘的工具功能,小孩要創(chuàng)造傘的玩具特色。傘,在大人那里是形而下的物件,在小孩這里是形而上的東西。大人(小說中的代表是小男孩的母親)在維護雨傘的功能中,無意間,一點一點剝奪了小男孩的天性——那可愛可貴的童心。剝奪的方式是軟硬兼施(關(guān)心、叮嚀、威脅、責(zé)備)。同一把傘,在小孩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錯位,一個是小男孩童話般的飛翔世界,一個是大人世俗的實用世界,那種較勁里包涵著善意的母愛。小孩扭不過大人,只能在夢里飛翔。大人甚至介入了小男孩的夢。翔翔說:“你把我夢中的飛傘趕走了?!?br/> 傘是飛翔的意象。傘的意象始終飛翔著,因而獲得了寓意。它寄托了小孩的天真、單純、幼稚的童心。其實,每個大人心中都有一把飛傘(也可能是另一個物件),只不過被遺忘了。你憑著母親和教師的雙重經(jīng)驗,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怎么走進孩子的世界的?
俞妍:成長是一段艱難的歷程。我從小敏感多愁,還未進入青春期就深感成長的痛苦,很長一段時間里拒絕自己長大。十九歲當了老師后,雖說這么多年來一直跟學(xué)生“斗爭”著,但心底里常常偏向他們,有點“童心未泯”。我特別理解他們的成長之痛——一個孩子要長成大人不僅要學(xué)會理智和堅強,還要被迫失去很多美好的天性。而我作為他們的老師,其實也是長期處于矛盾煎熬中,一方面極力想保護他們的童心,另一方面卻不得不扼殺他們的天性。做了母親后,面對兒子,我亦如此。我兒子是個特別喜歡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小孩,一旦進入,就會旁若無人,癡迷成性。理智告訴我,要保護兒子的純真和自由。但生活繁瑣磨人,面對兒子過于癡迷,精神飛出我們成人的世俗生活時,扼殺也情不自禁地開始了。
所以,對我來說,走進孩子的世界并不難。艱難的是,我作為成人常常沒有耐心與孩子一起分享童真的快樂。生活實在太粗糙了,我們對童真已經(jīng)熟視無睹,習(xí)慣于輕率破壞。事實上,我們成人的粗糲常常武斷地過濾孩子的童真和夢幻,使孩子失去最美好的天性。
我常想,文學(xué)其實是離不開童心的,兒童的純真世界跟成人的文學(xué)世界是相通的。寫童真既是我的喜好,也是我作為老師和母親的義不容辭的責(zé)任。當然,這篇小說,我除了想寫出成人世界對兒童世界的顛覆,也想暗喻我們成人是怎樣一步步丟失夢想失去自我的。
謝志強:你的小說很少采用第一人稱。就我所讀的你的十來篇小說,皆為第三人稱?!睹廊莸甑呐恕?,你選擇了小鳳的視角貫穿到底。《小男孩和傘》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你在不同的場景,用了不同的視角。先是媽媽的視角,再是小男孩的視角,其間,視角多次轉(zhuǎn)換,可以看出背后作為寫作的你的全能視角。我在閱讀中,刪去了數(shù)處人物的“想”。有了言行,似乎那“想”有點多余,不知你是否同意我這樣去處理。第三人稱是貌似客觀表達,將言和行背后的東西留給讀者去填補,再加上“想”,一不留神就寫“滿”了。我記得海明威十分講究寫出冰山一角,而省略水面以下的十分之七八,那露出水面的一角,卻能讓讀者想到水下的部分。所以,選擇一個視角就有講究。你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省略和視角有什么體會?
俞妍:我所理解的省略,是從我國傳統(tǒng)小說和外國小說的比較中獲得的一點常識。傳統(tǒng)小說像白描,比較簡約,講究留白,講究點到為止,在省略方面做得非常到位。不過,給讀者的感覺往往人物形象不夠豐滿,心理深度也不夠。外國小說像油畫,濃墨重彩,注重窮形盡相。特別像茨威格,他對人物的刻畫纖細入微,不斷深入。其實,我比較喜歡外國小說,喜歡外國作家掘地三尺去揭示人的靈魂。但因為我寫的是短篇小說,在有限的篇幅里,就不能把小說寫得太滿了。我偏愛雷蒙德·卡佛的小說原因就在此??ǚ馃o論處理故事還是人物,都只露出冰山一小角,故事背后的東西靠讀者自己去想象,但情感的暗流卻在冰山下涌動。因此,我在寫《美容店的故事》時比較含蓄,人物的動作語言神態(tài)盡量收斂,點到為止,留一點空間讓讀者去想象。相對而言,《小男孩和傘》就比較欠缺,有不少淺層次的心理描寫。您給我刪除的那些文字確實沒多少意義,刪除后顯得更干凈明朗。
關(guān)于視角,我從開始寫小說,就習(xí)慣用第三人稱,其很大的原因是我寫的大多是自己和身邊人的故事,為了不過于暴露自己,不對號入座,我采用第三人稱,以拉開人物與自己的距離。《小男孩和傘》原稿中也是小男孩翔翔的視角,后來在修改時聽了一位文友的建議,就改成隨場景不斷變換視角?,F(xiàn)在聽了您的分析后,我發(fā)現(xiàn)這樣修改的確有點別扭,視角過于頻轉(zhuǎn)換反而給讀者帶來不必要的閱讀障礙。現(xiàn)在,我明白了,其實視角是隨著小說的敘述需要而改變的,尋找最合適的敘述視角應(yīng)是一個作家的自覺選擇。
謝志強:我們都是單位的人。按慣例,到了年終,個人、單位都會做總結(jié)?!段膶W(xué)港》2010年推出“特別關(guān)注”專欄,關(guān)注了六位作家。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味的現(xiàn)象:男女有別。
小說作為虛構(gòu)的藝術(shù),其中有兩個不可或缺的元素,就是故事、人物。每個作家在處理這兩個元素時,都有一套自己的招術(shù)。我把這種側(cè)重抽象為注重故事的作家和注重人物的作家。注重的對象不同,小說會呈現(xiàn)不同的格局、不同的效果。明顯的是,雷默、朱和風(fēng)注重故事,他們的小說,情節(jié)線條很清晰,故事成了人物的容器。余余和你,則注重人物,特別注重人物的情感、情緒的流變,于是跳出了故事的框架,甚至故事的架子不那么明朗。
可能是一種巧合,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處理小說的元素差異明顯。后者更感性,更細膩,能揭示隱在故事底部的情感潛流。
蔡康和司屠則居中,在故事和人物之間創(chuàng)造出一種有度的平衡,有故事有人物。徐海蛟僅有一篇小說,有點中性且偏向陰柔。這不過是我一個人的視角。
你以往的小說,可以看出你在故事和人物之間擺動,這是你在尋找自己的路子的表現(xiàn)吧?“特別關(guān)注”選入的這兩篇小說,你已經(jīng)摸準了自己的優(yōu)勢,擅長在什么層面展開一片天地,而且把握得相當有分寸。當然,結(jié)尾處還可商榷,因為結(jié)尾往往能體現(xiàn)一個作家的精神能量。借此,你也透露自己“尋找”的感受,算是一次創(chuàng)作的階段性總結(jié)。
俞妍:您說得沒錯,小說創(chuàng)作的確是一個“尋找”的過程。我從前年開始寫一些貌似小說的東西,“尋找”的過程不長,其間也經(jīng)歷了一些矛盾困惑。剛開始是憑直覺來寫,常常從生活事件中引發(fā),加入想象炮制而成。當時我閱讀一些優(yōu)秀短篇,發(fā)現(xiàn)有的側(cè)重故事,有的側(cè)重人物。一時間,我的認知發(fā)生了混亂,不知道自己究竟傾向哪一方。我知道自己編不好故事,但光寫人物沒故事,讀來很悶很累,缺少吸引力。所以當時我想兩者兼之??墒?,我沒有這個能耐,結(jié)果兩頭不討好。直到前年年底,在慈溪的小說研討會上,您建議我去讀門羅的《逃離》,我才慢慢琢磨出名堂來。從去年開始,我寫的幾篇東西,大多側(cè)重寫人物的情感流變。我發(fā)現(xiàn)這才是符合我氣質(zhì)的,敏感內(nèi)斂,欲說還休。我善于把握這些,就大膽放縱想象,讓小說人物在靈魂上反復(fù)糾結(jié)。
如您所說,兩篇小說的結(jié)尾,力度均不夠,這個結(jié)尾不是小說人物自己走出來的,是我替人物加上去的,讀來中氣不足,比較疲沓。因此,多讀書,多開拓生活面,加強自己的精神能量,是我一輩子努力的方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