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一條細長的帽辮子在一雙蒼老的手上悉悉索索地編著。金黃色的麥稈細溜溜,嚓嚓嚓,如蠶嚙桑葉般,清脆細小的聲音不斷從那雙手上飛出,麥稈也就一根一根地續接起來。早晨的陽光清清淡淡地泄了一地,慢慢地爬上了編帽辮子的女人身上,溫暖地鋪展開來。你忽然覺得,挑在檐角上的那個太陽是女人編出來的。用手上細長的麥稈,嚓嚓嚓,嚓嚓嚓,上來下去,一點一點編出來的。
老頭蹲在菜地邊,擦鐵锨擦鋤頭。用一塊青石把鐵锨鋤頭擦的清亮清亮,亮的映出了一張蒼老默默的臉來。青石和鐵锨摩擦發出的脆響,叮當叮當,一聲一聲都揉碎在這朝霞的慈祥里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讓女人停了手,她擔心地抬起頭說,不要擦了,沒用了。
你編那有用啊。老頭停下手,看眼前的菜地。狠狠的,硬硬的話語頭般,在金黃的陽光上。
再看它也是雞尻子大。女人不屑地扁扁嘴。
雞尻子大我也愛看。老頭不回頭,禿鷲般蹲在地頭,你編那干啥,現在誰還戴,又不是要到地里去。
沒人戴,掛我眼眉前,我看。我看著爽快。女人氣呼呼的。細碎的聲音霎時響亮了,叮叮叮。
就是這雞尻子大的土地,常常讓老頭看成三畝五畝。老頭的兩塊地,南門前一塊老牛坡一塊,都是好地。地不欺人,種啥收啥。犁鏤耙磨,老頭一點不耽擱,該做啥做啥。小麥玉米豆子花生,老頭跟著節氣一步一步地走,收了一料又忙著種下一料。忙,老頭也歡喜。有地,就有糧食,有了糧食,還有啥愁心的。
可是有一天突然沒了地,院子沒了,菜園子也沒了。村里的土地被一家企業征收了,村子遷到了城市的小樓里。一家擠著一家,一家一小塊豆腐塊院子。老頭的土地也就剩下眼前這塊雞尻子大了。再小也是土地,哪能荒了。翻地施肥澆水,老頭把雞尻子大的土地打理的細致、松軟。老頭忙完自己的土地,又忙鄰居家的。左鄰右舍都是年輕人,誰種過地???誰有心思花在土地上?。苦従涌蠢项^幫他們把地種得郁郁蔥蔥,茄子辣椒西紅柿,初夏吃到深秋了,地里又長滿了菠菜芫荽。鄰居高興從地里揪個黃瓜,咔嚓咔嚓吃著,笑瞇瞇地對老頭說,叔,虧得你幫我們種菜啊。老頭搖著頭說,不要虧了地才好。
看著自己種的一塊一塊的菜地長得繁茂,老頭歡喜的好像又看見了南門前老牛坡的地了。老頭像從前一樣,攆著節氣走,收了油菜韭菜,又種下南瓜豆子。從前的日子又回到了老頭的眼前,一天天讓老頭塞滿了各樣菜蔬,新鮮又飽滿。
也不知是哪一天,鄰居家砌起了院墻。一家砌了院墻,家家都砌了院墻。老頭踅在巷里,停在一家院墻前,又停在一家院墻前。老頭看不見院里的土地。老頭不知道圈在高高院墻里的土地都種了什么。老頭心想,再小也是地啊,可別荒了。砌院墻是因為有一家丟了東西。大白天的,防盜門被人撬了。老頭天天都在巷里,拔了這家菜地的草,又給那家的菜地澆水。老頭沒看見小偷。聽人這么說,老頭的心里很不得勁。老頭的心跳的脫脫的,沒言語,蹲在自家的菜地前,一根旱煙管吃得吧唧響。
老頭家的院墻也讓兒子給砌了起來。老頭說,砌了院墻,太陽進不來,菜也長不好。兒子說,菜是小事,安全是大事。
夏天的時候,鄰居都從院子出來,嚷嚷著,熱死了,一點風都進不來。鄰居從老頭家門前走過,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茄子辣椒,想起了以前從菜地里摘個西紅柿拽個黃瓜,不用洗,隨便一擦就咔嚓咔嚓吃。
叔呢?多久沒見著叔了。
是啊,都是這院墻隔的。
高高的院墻投下了濃深的黑影,老頭蹲在黑影里,聽見墻外人們的話,看著眼前的菜地,吧唧吧唧地吸煙。女人編完了麥稈,沒有麥稈了。女人說,過年收麥時,裁些麥稈子。老頭頭也不回地說,到哪給你裁麥稈子啊?,F在都是收割機收。嚓嚓嚓過去,哪還有麥稈子。停了一下又說,還編啥啊編,誰還戴你那草帽子。女人賭氣地說,我戴。
老頭不吭氣了,蹲在菜地邊,小小的菜地在老頭的眼里又一幻一幻地變成了三畝五畝,變成了好大一塊地?!?br/>
打席子
一大早,兒子就黑著臉敲門打窗地來到明娃家。明娃不跟兒子在一起住。兒子跟村里好多人都搬到了溝上,蓋了新房。明娃跟老伴還在溝里的兩間土房子里住著。明娃說,老了,住慣了,不想挪窩了。其實,是兒子的新院子沒有明娃放葦子桿的地方。葦子桿是明娃從外地買回來,打席子用。這個地方的人把編席子喚作打席子。蓋了新房有了新炕,要打兩頁新席子;娃娃結婚的新房里自然也少不了鋪上新席。人們一打就是一對,成雙成對的意思。明娃打了一輩子席子了,是打席子的能手,附近十里八村的人要新席子,都要找明娃訂。說明娃打的席子細致、耐用。說明娃打的席子上,那些花花俏俏的,人看著心里爽快。
踅啥啊,跟個走犢子一樣。明娃坐在墩子上用刀劈葦子,刺啦,刺啦,白白的碎屑雪霧般罩住了明娃的臉,看著兒子在院子踅來踅去,就說,去,給我抱捆葦子桿去。
兒子瞅了明娃一眼,不吭聲,晃著沉重的影子從南屋抱出一捆,嗵地扔在明娃腳下。
明娃抬眼翻了兒子一眼,刺啦刺啦自顧劈著葦子。一根葦子桿平常都是劈四條五條,條子劈的越細,編出的席子越細致越花哨,也是越不好編的。明娃不怕費事,一根葦子桿明娃要劈出六條七條。明娃還喜歡在每頁席子上編出特點,哪怕一個小小的變動,明娃編著也是滿心的歡喜和激動。這樣一來,就延長了編席子的時間。本來兩天能編好,明娃要用三天。
兒子看見明娃蹲在地上,手里捉著幾根葦子條不動手,就不耐煩地叨叨,有啥好想的啊,不就一個席子嗎?再好,還能擺到桌面上啊。人家現在炕上都鋪了滿滿的炕單子,你編的再好,哪個能瞅著。明娃抬頭翻了兒子一眼,你懂個屁。一頁一頁席子都一個樣樣,編的還有啥意思。兒子鼻子灌了醋般,不滿地哼哼著,多打兩頁,多掙點啊。編的好也沒人多給你錢,還以為你那是藝術品啊。也不知圖個啥!
圖啥?就圖我爽快。人心爽快才好過。我編著爽快,人家看著爽快,來拿席子人家還就愿意多出錢。明娃也不看兒子,于里的葦子條如蝴蝶般上下翻飛著,頭也不抬地說,藝術品?你小子長這么大,就這一句說到你老子心里了。我的席子就是藝術品。
哼,藝術品,你還藝術家哩。你要是藝術家,我也跟著你沾點光享點福。兒子把一根葦子桿拍打著地面,拍得啪啪響。
明娃斜眼瞅了兒子一眼,又低頭編,倏地想起兒子一大早過來,不可能是跟他說啥藝術不藝術的事,就問,你咋沒上班去?
兒子嘆口氣,把手里的葦子桿摔打地越發響亮,上啥啊上,廠子都停產了。沒活兒干了。
兒子在附近一家私營鐵廠燒鍋爐,明娃早聽說好多小廠子停了,村里的閑人一堆一堆的,都找不下活。明娃停下手,對兒子說,眼下沒活,咱不急,你跟我打席子,多打兩頁席子,就趕回來了。我這訂的活兒還多哩。
以前,明娃不知給兒子說了多少次,要兒子跟著他學打席子。明娃說,是藝不是藝,學到手里不受氣。有這手藝,總能掙兩錢。兒子不信打席子能把日子過好,不聽明娃的,出去給人受苦也不跟他學。聽明娃又要他打席子,眼睛瞪的老大,哼哼地,打席子打席子,那能掙幾個啊。你給我拿點錢,我出去找活去。
明娃知道前幾天兒子出去找活了,沒找下,就想給兒子說現在打席子也不少掙錢,四村八舍的新房子跟割韭菜一樣,蓋了一茬又一茬,需要新席子的人有的是。見兒子不耐煩的模樣,根本不會把心思用到打席上,就起身從屋里拿了兩百塊,甩給兒子,又低頭編他的席子。
明娃看著兒子黑沉的影子一晃一晃地不見了,嘆了口氣,手里的葦子條舞動地瘋快?!?br/>
大 哥
在大哥眼里心里,男娃才算娃,兩個女娃不算。女娃咋能算娃?一個女子娃,白養二十年。嗩吶一吹打,空留娘家媽。小子不一樣。要吃的是餃子,要親的是小子。小子娃,頂門立戶,傳宗接代。老要小子養,死要小子埋,到了還要小子頂那孝子盆。人活一世活啥味?還不是活這小子娃。
提說起小子,大哥的眉眉眼眼都是喜,頭發絲絲都是喜,說的一套一套的。大哥的大女子二女子上完初中,就停學了。大哥一個受苦漢,忙完了地里莊稼,抽空趕集擺地攤,賣調料。大哥的花椒大料茴香八角,有成品,也有一包一包磨成粉面的。大哥自己的粉,不像人家給辣椒面里加柿子葉,給花椒里加大麻葉。大哥的生意小,利薄,一年到頭也掙不下幾個錢。大哥供不起三個學生娃。大哥不看兩女子的眼哭得跟爛桃一樣,嘴撅得能拴頭牛。大哥嘆口氣,說,我沒法呀。能供起你們,我一個都不舍得讓停呀。大哥卻悄悄的對小子說,好鐵要好火,好火焠好鋼。好鋼要使在刀刃上。你別愁,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你就是上到美國,我也會供你。
小子不說話,低著頭。
看著清水寡臉的小子,大哥的心疼了那么一下,只一下,就硬了起來,小子娃嘛,不磕打磕打,受點苦,哪能長成人。苦盡了,甜頭就會來。大哥想起了前巷栓子的娃,那娃去年考上了清華,縣長鎮長腿軟和和地往人家家里跑的那個勤呀,還送錢送匾,榮光哩。大哥的聲調跟著硬了起來,你小子聽好了,咬住牙,下死力學,咱考不上人家那清華,考個別的大學也好啊。
大哥載著小山樣的調料包,天天趕集。南村北街,東溝西莊,不落下一個集會。破舊的自行車走一路,響一路。大哥吭哧吭哧的騎一路,喘一路。
日子也跟趕集一般,趕到了小子的高考。
高考那幾天,也正好趕上了收麥。眼看著地里的麥子從地頭黃到了地尾,大哥撂下一句話,收麥,就靠你娘母仨了。我一手難遮四面天,我要看我娃這料麥收成咋說哩。大哥騎上車子,帶著小山樣的調料包,進城了。
六月的太陽,已經有了毒勁。大哥捏著肉夾餅找到小子時,可身可臉的汗水,像是剛從水里爬上來??粗∽樱蟾缈诟缮嘣锏闹徽f了一句話,咬住牙,好好考。大哥把餅子遞給小子。小子不接,說想吃根冰棍。大哥掏出一把零錢,想想不對,又裝進口袋,從懷里掏出一沓五塊十塊的整票子。大哥手上粘點唾沫,擰出兩張五塊,抽出,遞給小子。遲疑了一下,又擰出兩張五塊,抽出,遞給小子。然后,小心的把錢塞到懷里,按了按衣服,看看周圍,對小子說,別怕花錢,吃好點。說著話,又掏出那把零錢,一張張舊的一毛兩毛如一片片枯敗的葉子,皺巴在大哥的手掌上。大哥從里面挑出四張五毛,塞進小子的口袋。
小子說,你回去。你來,半點事不頂,還給我增加壓力哩。大哥吭吭的笑,笑聲干的跟地上的浮土一樣,揉捏不到一起。大哥是歡喜小子都會說“增加壓力”這樣城里的話了。大哥說,你盡管咬住牙,好好考你的。我還要趕集賣二兩花椒哩。我這是放羊拾柴,兩不誤。
小子考了兩天,大哥馱著調料包往城里趕了兩天,可是沒有賣出一兩花椒。不是沒人買,是大哥根本就不把調料包從車子上卸下,大哥不想賣。小子高考,大哥心慌的沒有心思做買賣。
分數下來了,巷里兩個娃考上了大學。大隊敲鑼打鼓的送喜報送獎學金。大哥不出門,集也不趕了。大哥不說話,跟誰都不說話,臉黑得能鏟下一锨炭。終于,大哥開口了,大哥一開口,滿屋稠濃的陰云一下就被擠到了墻角角。大哥把小子叫到眼眉前,說,復習。再考。咬住牙,下苦學?;侍觳回撚行娜?。大學門就是鐵打的鋼鑄的,咱也要給它咬出個洞洞來。
小子不抬頭,不看大哥,支支吾吾,不想再考了,太難了。還不如跟你賣調料哩。
大哥把桌子拍的雷響,你說啥?老子供你念這些書,就是為了讓你跟我賣調料???我沒明沒黑地干,為啥?還不是為了你有出息?
小子最終還是讓大哥給趕到了學校復讀去了。大哥又跟以前一樣,馱著小山樣的調料包,南村北街,東溝西莊的,趕集。大哥說,我趕東趕西的,圖啥?還不是圖小子有出息啊。人家有出息了,咱臉上也光彩。人活一世,還不是活這小子娃啊?!?br/>
賴 家
掌柜的,拿兩餅子。狗娃嗵地坐在凳子上,高聲大嗓門地嚷。掌柜的把兩個熱乎的餅子遞給狗娃,狗娃抓著餅子左右上下地瞪著眼看,看的站在一邊的掌柜的心里直發毛,小心地陪著笑,弓著背問,這餅子?狗娃的眼睛從餅子上離開,笑呵呵看著掌柜的,沒啥沒啥。用餅子換碗面條吧,行不?掌柜的一聽餅子沒事,連聲說行行行。一會兒工夫,一碗雞蛋炒面香噴噴地端到了狗娃手里。狗娃胡嚕胡嚕吃完面,放下碗,抬屁股要走。掌柜的著急忙活地追著喊,狗娃,你還沒付錢哩。狗娃抹著嘴,不停腳地反問,我付你啥錢???掌柜的臉色不好了,追著狗娃嚷,你開啥玩笑啊,吃面不掏錢啊。狗娃三步兩步已經走到了門口,一腳踏在門外,一腳踩在門里,笑嘻嘻地說,咋還有面條錢???面條不是拿餅子換的嗎?說完,就揚長而去了。
從此,人們見了狗娃,都喚他“賴家”。狗娃也不管你怎么喊,遇到能耍賴占便宜的事,還是一次也不放過,倒也不愧“賴家”的稱號。
賴家狗娃靠了賴竟然發了家,家里三間大北房,一個大院子,磚墻鐵門,在村里也算氣派。狗娃坐在寬敞豁亮的北房里,看著空蕩蕩的祖宗排位前沒有父親一張相片,狗娃是想著把祖宗牌位給立起來,逢年過節祭祀一番,也好讓旁人看著自己富了不忘本,落個好話。可讓狗娃犯愁的是,父親死得早,大小相片沒留下一張??汕傻哪翘欤锢飦砹藗€討飯的老頭,要是從前要飯的到狗娃門前,手還沒伸出,狗娃就大聲喝斥著咣當關了門,一口涼水也不舍得給人喝。也就湊巧,這天狗娃抬眼瞅了要飯的老頭一眼,只一眼就把老頭領回去了。原來狗娃覺得老頭像他爸。狗娃讓老頭洗了臉,橫看豎看覺得老頭的眉眉眼眼跟他爸真是太像了。狗娃看準了,回頭叫媳婦給老頭端來一碗稀米湯。請來畫師,要畫師照著老頭給他父親畫像。
畫師畫了三天,看狗娃給老頭喝了三天能照見影子的稀米湯。畫師不吃飯,掙的是工錢。畫師心里氣憤的是狗娃把老頭當他爸畫像,卻不把老頭當他爸招待。畫到最后,畫師趁狗娃不在,有意想幫老頭,悄悄地對老頭說,像要畫好了,狗娃不是善人,你得有點想法。老頭可憐地說,你說我該有啥想法?畫師舉著畫筆,頭也不抬地說,你想咋辦就咋辦,我有兩只眼,只看我的畫,別的我都看不見。
當晚,老頭卷了狗娃一床鋪蓋跑了。一早起來,畫師拿著畫像找狗娃算工錢。狗娃正站在院子罵那要飯的老頭。看畫師拿來了畫像,狗娃氣呼呼地指著畫像罵,你真不是個東西,我好吃好喝的待你,你卷走我一副鋪蓋跑了。你這副德性還咋當我爹哩。
狗娃罵完,不解氣,對畫師說,我不要這個了,你照著我的樣子畫一張,我跟我爸一個樣。你畫老面些就行。
畫師指著畫說,那這副畫錢呢?
狗娃瞪著眼睛,咳咳地干笑,就是換一張嘛。
畫師擺擺手,一字一句地說,這可不是餅子換面條哦。一張是一張的錢。清了這張,咱再說。
狗娃沒招了,又不愿多花錢,只好付了錢,接過畫師手上的畫像,把畫像端端正正地貼在祖宗牌位前,逢年過節供了供品,就帶著一家老小給畫像中的人磕頭。不過,看著畫像上的“爸”,狗娃就想起老頭卷走的鋪蓋。氣呼呼的狗娃總是想,自己賴了人一輩子,沒想到到頭來讓一個要飯的給賴了。氣歸氣,臉面上還得恭恭敬敬地給畫像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