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別人想不到的好事

　　俞永富，1968年生，原籍浙江新昌，現居寧波鄞州。已出版文學作品集《驛路漫踱》、《栓鎖與游蕩》、《遲誤的春天》、《那一只漁籠》。
　　馬齊喧經營著鐵雜店，在他的店里，地上攤的，墻上掛的，店堂里樓板下懸的都是鐵器，看去，或锃亮，或瓦灰，拎在手上相互叩叩，叮叮當當作響，鍋、蓋、鋤、刀、爐灶，犁耙等等鐵制雜貨，琳瑯滿目。前幾天店里生意白板，顆粒無收，馬齊喧內心十分郁悶。今天有了改變，他內心很高興，生意也不錯。他想，要是天天這樣就好了。
　　傍晚，馬齊喧的女人從針織廠下班回家，馬齊喧高興地對他女人說，今天生意順，心氣兒也順，上門的顧客也沒怎么挑剔，往常遇到愛挑剔的顧客我便心煩，今天有這般光景，不知為了什么。女人說，好就好，今后也能好就更好。馬齊喧說，是啊，誰不希望如此，要是前幾天那樣煩悶下去，沒準會悶出病來。女人問，賺了多少錢？馬齊喧伸手叉開五指自上而下往下一壓，他做出一個沉甸甸的動作。女人說，五百。馬齊喧說，有吧，不過扣除了本鈿也就兩三百。女人說，抵我半個月工資呢，你往常生意清淡得很，今兒遇到什么好日子？馬齊喧想了想，沒有什么特別的日子。女人說，你再想想。馬齊喧說，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女人問，今天幾日？馬齊喧說，5月21日。女人說，農歷幾號？馬齊喧想不起來，他覺得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他說，你們廠里的報紙上有的吧。女人說，你手機里的日程表中有農歷。馬齊喧打開手機說，我找找看，哦，農歷四月初八。女人說，不是奶奶節么？有一段曲子里唱的就是這一天：四月那個里來四呀月八，奶奶廟上把呀香插。馬齊喧說，是，還有些地方稱這天牛王誕的。女人說，好像聽身邊念經信佛的女工說今天是釋迦牟尼生日，佛誕，有些地方很熱鬧，有休假的，有那么回事么？馬齊喧說，是吧，就算是，咱一沒供奉，二沒焚香，再說你我不信佛，這跟我們的生意兩碼事，沾不到邊的。女人說，也是，紀念和信仰是他們的，節日是他們的，我們遠離這些社會活動，不靠邊呀，那為什么呢？馬齊喧想起了什么，但他沒有告訴他女人。女人看到馬齊喧一笑，知道他肚子里有話。女人就催他說，你說嘛，別藏在肚子里打啞謎。馬齊喧說，我知道為什么了。女人急切地說，快說說。在我告訴你之前，先考考你的智力水平。馬齊喧要求他女人回答一道題，他接著說，我要說的就在這一題的答案里面。女人面有難色，哇，考我？你還不知道我有多少水平，初中水平，自出校門后沒有前進過一步。女人雙手敞開，她表示愿意試試，你說我聽聽，或許瞎貓碰見死老鼠，會讓我蒙對了。那我出題了，仔細聽題，馬齊喧看著他女人，裝模裝樣地說，題目是——在一個下雨天，一輛壓路機沿鐵架子爬上一輛平板車，因濕滑，爬不上平板車，問你有什么辦法解決？女人回答，吊車起吊。馬齊喧說，不能用大型機械，要就地取材。女人說，前面人拉，后面人推。馬齊喧說，哪來這么多人，這鐵疙瘩不是幾個人所能推動的。女人很無奈，想不起來。馬齊喧說，你再想想。女人說，在爬坡的鐵架子上加墊麻袋和黃沙，興許能行。馬齊喧說，曾經加過斷磚和黃沙的，沒有成功。女人要放棄努力，她說，我承認自己的智力有限，沒有辦法了，你直說了吧，用什么辦法？
　　這天早晨，馬齊喧開門營業，外面正下著蒙蒙細雨。他去支起雨棚，他將一些淋不壞的臉盆水桶之類商品搬到店門外。他才準備停當，看見街對面停下一輛長長的平板車，車尾豎著兩只角，很像蝎子的尾巴，放下尾巴，就是這一副鐵架子，可以讓壓路機、履帶式挖掘機、鉆孔機、鏟車等工程車輛沿著鐵架橋，爬上平板車，可以被平板車拉到遠方各處工地去。司機停穩了平板車，戴著粗布手套去放下鐵架子。而后，手里拿著粗布手套，站立車旁。他個子高高的，在人行道上淋著蒙蒙細雨，沒有躲進駕駛室的意思。馬齊喧去倒了一杯茶的功夫，一輛中小型壓路機隆隆地駛近了平板車。看著壓路機，馬齊喧就知道這是修補三岔口公路的工程車。三岔口路面破破爛爛，修補過好多回，沒有一次修徹底，依舊破破爛爛，依舊逼仄，依舊車禍不斷。四五年前，有個買回晚飯菜蔬的中老年婦女，就在三岔口被急馳而過的車子拖壓成一攤爛肉，現場慘不忍睹。兩三年前，騎電瓶車的老漢，命喪翻斗車輪下。就這樣，這里小禍不斷，大禍隔年有。這一塊地兒，早就該修了，轉彎的角落需要緩和一些，視野要開闊一些，行車道要進行標識，最好加裝安全指示燈。這一次整修公路，力度要比以往大一些，路口拓寬了許多。馬齊喧曾經見到過這一輛壓路機就停放在三岔口。
　　壓路機的司機是個胖子，五大三粗，是個熟練的駕駛員。他加大壓路機油門，沿著鐵架橋往平板車上沖。前面的鐵碾子看看快上去了，后面的實心膠輪在打滑，上不去了。胖子就倒退車子，旋動方向盤，找著最佳上坡的路徑。壓路機冒著一股濃煙，憋著勁往前沖。鐵碾子就在平板車入口了，后輪又被拽住不能前行半步。車子只得往后退。胖子找來一把鐵鍬，到道路邊鏟來泥土，撒在鐵架子上，又撿來斷磚和人行道面磚，墊在鐵架橋端口。他開動壓路機，上坡，透過車窗看著后輪，未及幾步，膠輪又被卡住。除了壓碎幾塊斷磚，絲毫沒有進展。他面對高個兒司機，搖搖頭，他說，晴天開上去沒有問題，今兒不行了。高個司機說，有雨水，鐵架橋濕滑。高個司機愛莫能助。街道上，細雨蒙蒙，行色匆匆上班去的過路人，停下腳步，看看壓路機登車的結果。反復多次，壓路機都是無功而返。大家紛紛失望地離去。胖子毫不氣餒，繼續開車，繼續失敗。他渾身冒著熱汗，心急如焚，怎么就不行了呢，穩穩當當地開，偏偏不能直直地上去呢，邪門啊。
　　起始，馬齊喧離得遠遠地看著，看到他們實在沒轍了，走過街道，走近了看。馬齊喧發現壓路機上不去的原因是鐵架橋有問題，鐵架橋是鋼材拼成的“井”字形鐵柵，有很寬很長的罅隙，膠輪行走在鐵架橋上，容易滑入罅隙中，遇晴天，也許會從罅隙間爬起來繼續攀爬上去，遇上今天的陰雨天，便沒轍了，落入罅隙，膠輪就空轉，磨出一股青煙，發出一陣尖鳴，散發一股膠木焦味。馬齊喧看到胖子操作機器極為嫻熟，駕駛上的環節不會有問題。要在操作行駛方面動腦子，該想的法子，胖子一定比馬齊喧早就想到了。所以，馬齊喧覺得不該在車輛上想法子，想想怎樣去改變這一段上坡，才會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馬齊喧向四周觀看著，他看到路上許多行人，道旁停靠著好多車輛，他還看到華誠超市老板娘也在一旁朝壓路機瞅著，也對壓路機上不去的問題很感興趣。馬齊喧看到那個補鞋攤，他知道補鞋攤的后面就是廁所，補鞋攤的右手邊就是蘆江橋。他看到橋的時候，覺得利用橋可以想想法子，他腦子閃現出法子的時候，不禁高興起來，他蠻有把握地對兩位司機說，你們別在這兒忙活了，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幫壓路機爬上平板車。高個司機說，你說，什么法子？胖子說，法子都想遍了，沒奈何啊！馬齊喧說，不難，容易得很。兩司機說，說說看。馬齊喧說，你們請看那邊，那邊一座橋，蘆江橋，看到了？就這橋，注意看，橋這頭那一個小坡，很不起眼是吧，但這一個小坡很管用，真的。你們知道，橋那頭也有一個小坡，把平板車開到坡底端，將鐵架橋擱在坡上端，那么這鐵架橋是不是平緩了很多啊？在不是太陡的鐵架橋上，壓路機爬上去沒有問題。兩司機暗自大悟，咋不早想到呢。高個司機二話沒說，叫胖子一道將鐵架橋挨個兒豎起來。高個司機開動平板車徑直朝蘆江橋開去，他開到橋那頭停了車，將鐵架橋放下，等胖子開壓路機上去。胖子開了壓路機，隆隆地開奔蘆江橋。馬齊喧站在自家店門口，看見蘆江橋上，壓路機試了一次，第二次就順利地開上了平板車。華誠超市老板娘笑著遠遠地跟馬齊喧招呼，馬齊喧雖聽不太真切，大體知道老板娘在說，壓路機駛上平板車，沒有你的主意，上不去的，你想的法子，挺好。馬齊喧微笑著，雖沒有聽到兩司機一言半語的贊譽和道謝，他們的問題解決了，就是對馬齊喧開動腦筋的充分應驗和肯定，華誠超市老板娘的夸贊，就是很好的褒獎。
　　
　　馬齊喧在講述這件事后，馬齊喧的女人說，這法子很簡單，做起來輕而易舉，并不稀罕。馬齊喧說，生活中有不少事例與“1美元與9999美元”故事所講的理兒頗為類似，那些看起來容易，做起來方便，但想得到需要靈感和科學。記得這個故事是這樣講的：20世紀初期，美國最大的福特公司的一臺電機出現故障，很多人搞了兩三個月都修不好。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有人向公司推薦了當時已經移居美國的德國科技企業管理專家斯坦門茨。斯坦門茨在電機旁邊仔細觀察、計算了兩天后，就用粉筆在電機的外殼上畫了一條線，說：打開電機，在記號處把里面的線圈減少16圈。人們半信半疑地照他的話去做，結果，毛病果真出在這里。電機修好后，有關人員問他要多少酬金，他說：一萬美元！那人吃了一驚：啊？一萬美元！那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于是，便要求斯坦門茨列一張賬單說明費用的支出。斯坦門茨寫道：用粉筆畫一條線1美元，知道在哪里畫這條線9999美元。賬單送到了公司老板那里，老板看了后連連點頭，很快照付了一萬美元，并用重金聘用了他。
　　馬齊喧的女人說，斯坦門茨的點子值錢，你的點子不值錢，人家連一句謝謝也沒有。馬齊喧說，我做好事不是為了謝謝，我是做了一件別人想不到的好事，我樂意，我4230f08fe2e53c1f2d1c6415e56c4c5f頭腦靈活，我有益于人們，就覺得值。他這時候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時候他還在紡織公司上班。公司里安裝拉毛機碰到了難題，將拉毛桶裝上機座，位置錯位，拉毛桶，一個龐然大物，挪移不得，技工沒有辦法，聘請來的上海師傅也沒有辦法。馬齊喧站起來，他講了他的想法：先用鍥子基本定位，拴住拉毛桶和機座對應的螺絲孔，再用拉力葫蘆向一側緩緩拉動，一邊拉一邊輕敲拉毛桶，拉到合適位置再固定。上海師傅反對說，這樣太冒險，要毀了機器的。后來，在毫無辦法之際，使用了馬齊喧的法子順利地安裝了拉毛機。人家采納了曾經極力反對過的方法，也是沒有人向他說一聲謝謝的。
　　馬齊喧的女人說，雖然你幫助了人家，這與今天的生意好壞，好像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呀？馬齊喧說，看起來如此，細想還是有聯系，你是有過體會的，心情好了，言語也見好，待人和氣，生意做得成；以前幾次做不成生意，原因很多，其中自己主觀原因的影響很大，言語桀驁，傲慢無情，便要壞了生意。女人問，都做了哪些生意？馬齊喧說，有一個主婦買了一個煤氣灶，有兩位老農買走兩副犁，鍋盤瓢碗都有一些賣出，顧客都是老實巴交的鄉里鄉親，自己也沒怎么賺他們錢，心態好，生意也是容易做。今天的好生意就是對你所做好事的褒獎吧，女人挪了一下賬桌上的計算器，又說，以后你要記得呵，天天做好事，天天有好生意。馬齊喧說，難，這年月不是往年月了，小時候，家里會省下一些口糧施舍給要飯的，一棵紅薯，一棒玉米，都是樂意助人；現今，向你要錢的職業乞討人，那么多人，管得過么？倒在大街上的老人無人相助，連老人家屬都體諒了無人相助的無情現實；如今，要搭個順風車沒有這個方便了。女人說，你說的哪年哪月的老黃歷，紅薯玉米還有人討要？馬齊喧叫他女人別打岔，感慨地說，我很想跟“順其自然”一樣，捐助各方有難的兄弟姐妹，但我沒有那么多錢；我想大大方方平價銷售這些東西，但我畢竟要生活，就必得與顧客討價還價；要做一件好事還是有點難，就像經營生計那樣，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這是為什么？他的女人說，還能為什么？就你笨，你連自己的家小也養不起，還想著跟慈善人士“順其自然”比。馬齊喧說，我承認笨，可我心眼不壞。女人說，好心眼頂屁用，你始終活在自己編織的象牙塔里，不切實際地空想。馬齊喧的臉紅了紅，他爭辯著，是我不想與世俗同流合污，遠離丑惡的社會現象，做到涇渭分明，纖塵不染。他指著一份報紙說，你是知道報紙上網絡上的一些新聞，上上下下壞事惡事、各行各業這門那門接二連三頻曝，杯具門啃麥門母老虎門征地門日記門艷照門，門門觸目驚心，一會兒趙作海案，一會兒曾祥寶案，案案冤孽深重，安徽上訪女被當眾強奸風波剛過，河北邯鄲某鎮黨委書記強奸張麗平詢問筆錄四處張貼又風生水起，說明了什么？確實是，人心變了，生活變了，現如今變了，沒有變的，向錢進，向錢進的心沒變，向錢進的路沒變。女人說，變了么？馬齊喧說，沒變？舉一個例子，你們在私營企業里累死累活干活，地位啊，報酬啊，能沒變？他的女人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們在工廠里，不是從前歌詞里唱的咱們工人有力量，而是咱們工人有力氣，也不是企業主人了，是棋子，是活口，是活的機器了。夫妻倆相視苦笑著。
　　好事難做，找著做；生計艱辛，捱著過。馬齊喧想的就這么簡單，簡簡單單，跟他的簡單生活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