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讀者,本期“特別關注”推介俞永富的三個短篇小說。我與俞永富尚未曾謀面。據(jù)說,他開著一輛貨運車。我就像他的小說里的主人公那樣去“想”,想象他白天駕駛著貨車在路上行駛,到了晚間他操作著小說,在文字里飛翔。我還想,他駕駛著貨車的同時,他的心靈可不要走神呀。我不學駕駛,連自行車也放棄,因為,我的腦子老是“開小差”。俞永富過著兩種生活:現(xiàn)實的生活,他要維持生計;想象的生活,他要追求文學。一個重,一個輕,一個身,一個心,他是如何去協(xié)調(diào)的呢?他總是在路上,我祝愿他一路平安!
主持人 謝志強
謝志強:《一件別人想不到的好事》,傍晚這個時間的容器里,裝著一對夫妻的對話,丈夫講的是白天發(fā)生的事情,還想到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別人發(fā)生的故事。故事由說和想構(gòu)成了虛實結(jié)合的遼闊空間。而他們當下的日子,他做的一件好事,卻是這個故事的基座。主人公由考考剛下班的妻子的角度切入對他做的一件別人想不到的好事的述說,透露了他做了好事之后的成就感,樂趣、得意、舒暢,卻沒得到受益者一聲感謝。可是,他的舒暢像陽光一樣照耀了故事的始終。這就是底層小人物的心靈氣象。他將生意和好事、生意與心境之間的因果并置起來,反照出“向錢進”的庸俗,而他們生活的艱辛卻隱在背后。這是一個具有民間小智慧的小人物。全篇的鐵之重(店的鐵器、路上的機械)和心之輕形成對照。鐵是冷的硬的,心是熱的軟的。
我想問的是,一個業(yè)余作者和他所從事的主業(yè)在作品中如何達成某種意義上的匯合和默契?因為,男主人公身上,包含了你的生活經(jīng)驗和智慧。
俞永富:我的工作和生活,經(jīng)歷較為曲折,不是那么如意,但也充滿了新奇和挑戰(zhàn)。走出校門之初,當過教師;進企業(yè)里,跑過供銷,再管后勤;后來,賣服裝,擺地攤,駕摩的,撰稿子。在寧波鄞州,開了十余年照相館,算是做得最長的。現(xiàn)今,如謝先生說的,是一個司機。我從事的主業(yè)是什么?我給自己都無法定位,今后努力的方向也處在迷惘之中。想起這些,我真替自己汗顏。與開車相關的,我想說幾句。我是有駕駛天賦的。考駕照那會兒,嵊州的小伙子小姑娘見我移庫過關,紛紛說,我的移庫技術那么嫻熟和精彩,與他們的教練駕車移庫一樣棒。我與他們很陌生,他們的贊許自然是由衷的。剛買來車,第二天就遇有生意需要驅(qū)車趕路了。時至今日,總體是安全的,但也出了兩次小事故。一次,在連續(xù)轉(zhuǎn)彎地段上行,與快速且占道行駛的彪馬車迎面相遇。我的車剛轉(zhuǎn)過彎,就見彪馬車的左側(cè)欄板矗立在面前,山道狹窄,避讓不及,撞在一起。結(jié)果,是彪馬車的投保單位賠償損失。另一次,天下雨夾雪,在冰雪路上駕車下行,與上行的長安小客車刮擦,無大礙,停車待查時,后面的來車在冰雪路面上剎不住,造成追尾。追尾的豐田轎車司機是位“部長”,此部長是鄉(xiāng)鎮(zhèn)里的武裝部或者民政部之類的部長。他怪我停車不當,推卸責任,被一位老農(nóng)狠狠地罵了一通,便縮回到轎車里去。鎮(zhèn)派出所公路巡查員和保險公司的理賠員傾向他,最終是自己投保的人壽財產(chǎn)保險公司賠的車損。
生活里充滿著各式各樣的故事,就看我們怎么樣去留下來。我總是在路上,聽到謝先生給我“一路平安”的祝愿,我心里感到非常的溫暖和激動。
小說里的人物要有一個生活環(huán)境,放在哪里好呢?放在作者所熟知的環(huán)境中,再合適不過。我喜愛的作家劉慶邦先生,他的農(nóng)村題材和煤礦題材的小說,如《梅妞放羊》、《神木》,血肉豐滿,情趣盎然。他的小說,有氣勢磅礴的,有纖巧精致的,正是得益于他幾十年在農(nóng)村和煤礦的生活經(jīng)歷。寫熟悉的人,寫熟悉的環(huán)境,這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不二法門。
謝志強:《糊味》是一篇有氣味的小說,糊味彌漫著整篇小說,無論人,還是物,均有“糊味”。男主人公喪失了建設的熱情,經(jīng)營無目的,懶得整理家,連放在地上的熱水瓶也繞著去走,而且,他繞開妻子的強勢,可是,他在乎和追索“糊味”究竟來自何處?糊味的出處不明。探究“糊味”的出處,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到達了夫妻關系的層面。其實,這是一個由蚊香引發(fā)的小小的家庭火災,它是火情還是愛情?他在這小小的火災里,恐慌,忙亂。隱形的卻是雙重的危機:經(jīng)營的危機和夫妻的危機——夫妻倆面對面幾乎無法溝通,但是,在小小的火災發(fā)生后,憑借短信方式,卻得以溝通,竟然順暢、溫馨。到底“糊味”來自何處,最后也沒點出。不過,可以感到,你是將這“糊味”由物往人上邊寫,是不是?
俞永富:謝先生解讀《糊味》一文很到位,“糊味”就是上述所概括的由物及人這么兩層意思。婚姻和家庭,賴于兩個人共同經(jīng)營。當婚姻和家庭亮起了紅燈,夫婦中有一個人或者雙方均心有旁騖,欲圖出軌,輪誰頭上都不會感覺到好滋味。最近,碰到一位遠地來的文友,來這兒為他的文稿校稿、排版之事,做出書的最后監(jiān)督工作。我冒昧地問起,嫂子對他蝸在賓館里“不務正業(yè)”,持什么態(tài)度。他說,出來十多天了,她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不管他。說這話時,他無限落寞和無奈的心情溢于言表。我們常常用“焦頭爛額”比喻一個人非常狼狽窘迫。燒焦了頭,灼傷了額,這是何等程度的傷害。我常想起燒焦米飯的景象,焦黑,苦味。當想起“糊味”一詞,就覺得可以編編故事。糊味便成了小說的核。小說明著寫發(fā)現(xiàn)糊味,追索糊味出處,回憶引發(fā)糊味的火情;暗里寫陳迪夫婦的婚姻危機。陳迪就是在夢里,也是覺著他們夫婦不合道,等她,她不來,她來了,又不辭而別,他自己是“一副失魂落魄圖謀不軌的樣子”。與陳迪撲滅火情的果敢和機智相比,面對婚姻危機,陳迪顯得要笨拙許多。無為而為,退避,諒解,自我寬慰,甘于沉淪。不忍于見到支離破碎的家庭悲劇,一個略帶溫情的結(jié)尾不無寄托作者的祈望。風雨后的陽光和彩虹,殘缺中的缺憾之美,自然是另一道旖旎的風景。
謝志強:《螞蟥》里,男主人公的生活,到處都是“窟窿”,需錢去填補。他有許多夢,白日夢,夜間夢,現(xiàn)實的想和虛幻的夢,此起彼伏,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過去的,現(xiàn)在的,都并置和交織在一起,展開了想象的飛翔,表現(xiàn)出他的心靈尋求一個安放的去處,當然,核心的意向是發(fā)財,各種想法由發(fā)財夢想而生,那個提供案情的線索,僅僅是個外在的由頭。你把夢想往人物的心靈深處掘進,便是關于螞蟥的夢。雙重性的螞蟥,它來錢——全身是寶,它吸血——難以摘除。人物的無奈,被動,恍惚,脆弱,來自過于強烈的發(fā)財夢想,他舉報的搶劫案破了,對他而言,其實是焦慮暫時的緩解——那螞蟥的意向它深深地叮入他的靈魂。主人公竟也寫小說,這跟你是這篇小說的寫作者,有什么原型意味的關系?它很像一幅畫中的畫。
俞永富: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紛繁復雜。時時刻刻,角角落落,潛伏著危機,同時,商機相伴而生。有的人,鋌而走險,以身試法;就有人,維護社會安寧,懲惡揚善。既有張榜懸紅的,便有踴躍領紅的。重慶槍擊哨兵案,長沙槍擊搶劫案,這些不是鮮見的事了,都是有待全國人民深挖徹查的大案,懸賞額節(jié)節(jié)攀高。據(jù)說,有一些民間高手,以協(xié)助查案領取賞錢為業(yè)的。誰都知道,錢不是萬能的,沒錢是萬萬不能的。秦憨的發(fā)財夢,不過是過過心癮,阿Q式自慰、麻木、沉醉一回,“在秦憨腦子里,從不靠打家劫舍偷雞摸狗去弄錢,他想都不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金錢的誘惑,螞蟥的吸食,確實進入到秦憨的心靈深處。寫完有關螞蟥的夢,怎樣寫小說結(jié)尾,頗費一番腦筋,這種畫中畫、相框式的結(jié)構(gòu),在以前寫的一篇小說《新疆特色》里,也使用過。秦憨接到的消息,林警官的來電,是一個具有懸念的結(jié)果,有賞無賞,一切皆有可能發(fā)生。
作者和主人公秦憨有什么原型意味的關系?簡單的肯定和否定說明不了什么問題。一個寫作者,他的所有文字都是思考的結(jié)晶。在題材上,棄熟就生、舍近求遠都不是明智的選擇。然而,完全實錄生活也成不了小說。故而,兩者之間的關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叉,同中有異。在編織故事過程中,作者可以說是——夢想的放飛者,生活的剪輯師。
謝志強:分別說了三個短篇小說,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三個共通的地方。第一,三個男主人公老是想,總是時不時地沉湎在內(nèi)心生活里,總是靈魂出離現(xiàn)實,而且,一個想連接另一個想,一個想引發(fā)另一個想,連綿不斷地想,在想的過程中,一個人誘出另一個人,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仿佛主人公采取這種方式尋求一次解脫,一種逃避,一份慰藉,其中包涵了預兆,幻想。特別是《螞蟥》里的那一個想:練習飛翔。“想”成了主人公的另一種生活。你怎么看待你的小說里的人物這個心靈狀態(tài)?
俞永富:有一段時間,我很羨慕那些無憂無慮的兒童、癡呆的老人、上班一族以及消閑的打牌人,甚至羨慕那些風吹日曬汗流浹背的農(nóng)民工兄弟。理由很簡單,似乎覺得他們生活在無憂無慮中,可以不必思想,只要有活干,可以玩樂,這就夠了。覺得生活特別優(yōu)待他們。越有夢想,越痛苦。越窘迫,越憂愁。古人說得好:窮則思,思則變,變則通,通則順,順則成,成則達。馬齊喧通過反思、總結(jié),得出做好事能帶來好心態(tài),心態(tài)好了,生意容易做。這說明主觀因素的影響很大。陳迪通過回憶、分析,汲取深刻教訓,原諒她了,不再睚眥必報,家庭有望重新獲得溫馨的氣息。秦憨心存夢想,可能暫時得到麻痹和慰藉,比那些舉刀相向,動輒跳樓自盡,要溫和、積極得多。
法國作家雨果說過:“有一種比海更大的景象,是天空;還有一種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對人物心理的描寫,能夠直接深入人物心靈,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人物豐富而復雜的思想感情。心靈在虛幻世界里自由翱翔,那是壓抑生活的暫時釋放。
謝志強:第二,你大概無意之中,把你的主人公都寫成了小店的經(jīng)營者。門窗裝飾店、小超市、鐵雜店。三個店鋪的經(jīng)營者的生意都不紅火,勉強維持著支撐著,他們的心往往在“別處”。《一件別人想不到的好事》的主人公,出了一個別人想不到的點子,便有了得意和成就。你把人物放在這樣的尷尬環(huán)境里,預先有過設想嗎?
俞永富:這個問題,提到了一個地域性的問題。中國有許多地域性明顯的系列小說,如商州系列、葛川江系列、黃土系列、煤礦系列以及黑土地系列小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生活過的江南小街,同樣是我醉心創(chuàng)作的地方。這三個小說之外,我另有《吧吧吧》、《遺忘》、《這兒服裝不流行》、《一覺醒來》等小說,都與小街休戚與共。小街系列小說成了我十余年店鋪經(jīng)營過程中的思想積淀。這條小街在學院路,不是一整條路,是其中的那么一段小街。將人物放在小街里,安頓在店鋪內(nèi),是不自不覺信手拈來安排的。這一處小街,曾經(jīng)熱鬧過,流動小販多的時候,可以占據(jù)一半街面,城管驅(qū)趕都無濟于事。后來,因多種原因,小街沉寂下來,門可羅雀,生意清淡,流動小販不見蹤跡。可是,房租像漲價的石油一樣只漲不跌,店鋪商戶不堪重負,許多店鋪難以維持。這一情況,跟甬城有過報道的縣學街商戶不堪重負的情形是相仿的。苦心經(jīng)營,努力掙脫,怨者走人,外來的新商戶接踵而至,商戶換了一撥又一撥。我有半年多時間沒到小街了,前一陣,路過這條小街,去手機店里充值。我問店主,生意總是這樣冷清嗎?他說人氣都沒有了,一直這樣子。我聽了心里很不好受。這樣的情形之下,有哪位商戶能隨遇而安,心不在“別處”?如有,這才怪!
謝志強:《一件別人想不到的好事》里,主人公對金錢崇拜的世事有一番感慨:“現(xiàn)如今變了,沒有變的,是向錢進,向錢進的路沒變。”這個主人公像是“麥田里的守望者”。不過,三篇小說里,故事的底子都有一個“錢”的問題,驅(qū)動人物的行為或顯或隱的是錢。重要的是,你作品里的主人公試圖在超越。其中的掙扎、困惑、尷尬、無奈,表現(xiàn)出了小人物的靈與肉的走向。我把《是什么讓馬齊喧有點心動》改為《一件別人想不到的好事》,我取“心動”來發(fā)問,是什么讓你“心動”,構(gòu)思你的小說?
俞永富:在回答這一個問題之前,請允許我講這么一件事。我很久沒有整理過自己擱置在老家的東西。偶爾,看到弟弟的矮柜里有一個榮譽證書。看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我九二年獲得的年度縣級優(yōu)秀班主任的獎勵。我當時在一個山鎮(zhèn)中學里執(zhí)教,那時期,少數(shù)學生很窮,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無錢繳費。在學生干部的的提議下,我發(fā)動班內(nèi)同學給貧困學生捐獻愛心。大家你一毛他一毛,或三五毛,將碎錢投進特別設置在教室一角的“友誼箱”內(nèi),匯集到的零錢再派發(fā)給急需幫助的學生。為了將有限的零錢恰當?shù)赜迷趯W生身上,我多次去山村學生家里進行家訪。路上,飛馳的汽車擦身而過,泥石路上塵土飛揚,塵土和著我身上的汗水,凝結(jié)在臉上和衣衫上。這樣的獻愛心助人為樂活動,與解海龍開始倡導的“希望工程”,同是九十年代初期的事情。學校領導和教職工看在眼里,給我的“縣優(yōu)秀班主任”獎勵大約緣于獻愛心活動。后來,為了生計,我奔波在各地,忽然有一天,看到一位騎電瓶車的人,在大雨中撞在前面停著的大貨車后欄板,騎車人跌倒在街旁的一汪積水中。附近飯館老板來探傷者的氣息,叫他撐著,別睡去,叫伙計拿來紙板箱墊起傷者的頭,叫人把傷者抬到人行道上,將紙巾按壓在傷口止血,有好心人為傷者撐傘……如果沒有這么多好心人幫助,傷者可能要血流過多而死,也說不定會淹死在那一汪積水中。看了這一幕,我能不“心動”?